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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世道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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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夜,承天门的对峙还在继续。

    钱谦益从承天门出来,手里抱着誊抄的史料,看了一眼老朋友顾梦麟,又看看帐篷,心里安定了。皇帝愿意展现他的耐心,这真是好事情。

    他骑术不好,出了承天门转身施礼后,在老仆的搀扶下上马,下班的两名禁军还过来为他死死压住马。

    看着马,钱谦益总觉得会一蹄子抽过来招呼他。

    虽然知道皇帝忙着处理事情,可钱谦益还是挺直腰板,老仆牵着马,他强撑着一口气,出了长安东门,去翰林院。

    随着暮鼓响起,宫中开始封禁,全城宵禁。

    这种每日都有的宵禁,让习惯江南浮华夜生活的钱谦益有些不适应。大明什么都好,就是京师宵禁让人很憋屈。南京还好,有个秦淮河在侧。大不了晚上出城,早上再回来。

    好在南巡在即,去一趟江南过冬,也是很好的。

    《哲宗实录》的编修班子里,钱谦益只是主编,负责具体工程。而周延儒是总裁官,负责《神宗实录》、《光宗实录》、《哲宗实录》总进度。

    修史是一件大事情,也是镀金的好地方,关键是天启的实录不好修。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态度一定要贴合皇帝的意志,否则别说镀金,会镀一层石灰,沉水……

    而且,大明历代的皇帝的实录是编年体,朝中大臣没有单独的列传,只能在实录中搜寻痕迹。国朝二百五十年,很多资料因为编年体的原因不好找。

    毕竟有档案可查是正确的,可档案也有种种意外和按期销毁。

    所以,翰林院现在除了教育宫中宦官、宫女外,还要召集士子入军讲学。除了这些正在做一直做的差事外,重修大明历朝的史也进入了筹备工作。

    《国史》是暂定的名字,会归纳历朝实录进去,这是一个系列;此外还有官员的列传,依照其中举的年份作为纲目,再细分各省。大明的官员算资历,不是从中进士开始算官龄资历,而是从中举的那一刻开始算,有举人身份,就算有了官身。

    这也是穷秀才举人老爷的说法根源,成为举人就可以做官。

    皇帝、官员、藩王、重将、叛臣、后妃、孝子烈女、番邦、西夷,总共就这九个方面大目录,其中皇帝、番邦、西夷诸国以编年体来写,其他都是纪传体。至于食货考志这类记述风土经济的东西,每年都在变,所以增编在皇帝的实录里,不会再立篇目。

    九为极,十全十美满则溢。

    修编《国史》这么大的事,工程量不下《永乐大典》,谁能当总裁官,真的是能吃一辈子的资历。故而,周延儒这位万历四十一年状元郎,表现的很乖顺,工作也很努力,就等着总裁官的帽子砸下来。

    当不了总裁,当个副总裁也是了不得的东西。

    故而,暮鼓响起,翰林院里周延儒还在整理资料,为竞争总裁官做准备。

    钱谦益腿有些软,总觉得马会咬他一口。

    抱着誊抄的资料递给周延儒,自顾自来到箱柜前取出一瓶宫里赐给他的果酒,倒了一杯放好酒瓶,回到座位上喘气。

    他是万历三十八年的探花郎,因为思前想后做什么立场都不够坚定,他被很多重臣鄙视,可他更鄙视周延儒这个缩头乌龟。明明是个反臣,倒是装忠装的贼溜。

    多掌一盏灯,周延儒右手磨墨,左手翻着资料,问:“受之兄,承天门那头而如何了?”

    抿着酒,钱谦益论资历比周延儒高一届,大家都是一甲进士,状元郎的身份你给别人显摆还成,给探花郎就有些不顶事了。他更知道周延儒黑历史,毫无敬重:“进宫时,君父正与袁枢射靶,出宫时君父理政。顾梦麟还活着,敢作敢当。君父喜欢这样的人,说不好会前程似锦。”

    朝中的几次大清洗,导致翰林院清养的翰林们不得不跑出去干活,现在负责翰林院的就是周延儒,副手就顾秉谦、文震孟和钱谦益。

    别看文震孟是天启二年的状元郎,人家中进士前三十年就是举人,有三十年的资历。整整考了十次,第九次他外甥姚希孟都中了进士。第十次文震孟改名为震孟,果然压住外甥希孟一头,一中就是一个状元郎。

    敢作敢当……

    周延儒干笑,笑的依旧是和煦。等钱谦益饮完酒,才敲了金锣,加班到深夜的翰林院才下班。

    钱谦益擦拭玻璃杯,放入箱柜后笑笑,手负在背后握着今天的日报,摇头晃脑走了,临走不忘恶心恶心周延儒:“敢作敢当,呵呵。”

    笑容缓缓敛去,周延儒可不是好脾气,看着钱谦益背影消失,鼻息加粗,真想把成事不足的这个废物捏死。

    周延儒四岁的时候,由他祖父背着他到宜兴街上去玩,见到长桥南堍有一座徐阁老徐溥的石柱牌坊,就问:“徐阁老做了宰相把牌坊竖在这里,我今后做宰相,牌坊竖到哪里?” 他祖父听了,忙说:“你年幼无知,不要瞎说八道的!”便匆匆地离开了牌坊。从此周延儒真有点志气,再也不从徐阁老的牌坊下通过,宁愿绕道远行。由小知大,可以想想这个是个什么本性。

    突然,钱谦益倒退回来,看着一脸微笑的周延儒很认真说:“状元公啊状元公,你这秘密,我吃一辈子。”

    深吸一口气,周延儒双拳捏紧,微笑目送钱谦益离去,低头看着钱谦益飘逸字迹,双目眦圆。

    钱谦益的确有能力,可性子散漫做事不够坚决缺乏决断力。各处都质疑钱谦益能否挑起担子,能在翰林院站稳,周延儒出力不少。他不得不出力,否则钱谦益下野的时候拉他一把,他就跌进万丈深渊了。

    翰林院门前,顾炎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取出木凳垫在车前,疾步过去:“先生?”

    抬手拍着顾炎武肩膀,安抚着,钱谦益笑声爽朗:“无碍,你那兄长说不好有一番大机缘。”

    松了一口气,顾炎武搀着钱谦益登车,随后上车将拉扯绑着木凳的麻绳,钱谦益拿起长鞭轻敲驽马,师徒俩一左一右驾着车回南城。

    原来钱谦益在北城有一座四合院,很早就出手卖掉了,凑钱托人砸在西京修建,一来是表忠心,二来是西京建好会得到一座二进出的新院子,算是集资修城购房。

    他认为西北将来的战事是耗时极长的,以当今对军权的尿性来说,西京在今后十几年、几十年都是核心中枢所在。投资买房,老了干不动卖了回乡或是给族中后起之秀,都是很划算的。

    租来的小院里,钱谦益换了便服后,浇着院中一小片草莓,摘了一盘草莓放桌上。

    顾炎武也与书童准备好饭菜,院中听着虫鸣,饭后顾炎武看着三则寓言,钱谦益抚须读书,不时嚼一粒草莓。

    “看完了?”

    顾炎武点头,坐的端正:“是,学生想不通第二则狼吃羊。君父所讲乌鸦喝水,是说各处如井底之蛙,见识浅薄又自以为聪明。第三则寓言,学生认为是君父自语,也告诫各处,也表示君父心里是亮敞的。”

    钱谦益放下书,将草莓盘给顾炎武推过去,点着头道:“乌鸦喝水寓意浅白,就是在骂人。今日为师入宫,听宫里人说这三则寓言是君父讲给长乐公主的,是为公主殿下启蒙所用。浅白、定位清晰,故而这一则寓言理解就好,无须深究。”

    理解很重要,将故事里各方定位清晰更重要,直接影响到是否体会皇帝心里的看法。

    顾炎武嚼着还未熟透,泛酸的草莓缓缓点头。

    钱谦益稍稍沉吟继续说:“狐狸吃肉也是如此,定位清晰。君父知道自己在各处看来的模样……”

    左右看一眼,见顾炎武书童还在灶房洗刷,钱谦益继续说:“君父心里明白,各处看君父就如同看报丧的乌鸦一般。正是因为有翅膀,才能高高在上,让狡狐不得不卑躬屈膝,巧言讨好。狐狸为的是肉,若狡狐有翅或乌鸦无翅,狐狸会连着乌鸦一起吃了。这是告诫狐狸,别想着长翅膀,也是自省。”

    压低声音,钱谦益道:“所以,别再和应社往来。君父要的是长治久安的天下,要的是安份的天下。该你的就是你的,该江南人的别人也抢不走,现在只不过是惩戒江南人而已。毕竟,朝廷做事要讲大局,大局首在公字。谁都绕不开这个公字,你我师徒安心奉公,该我师徒的,也跑不了。”

    说着,钱谦益感叹:“以前是爱哭闹的孩子有肉吃,那是大人心软。遇到心硬的,你去哭哭,会用板子打得你噙泪止哭。”

    顾炎武生而双瞳,别人是眼白在外,他是眼白在中,静静听着,缓缓颔首。

    钱谦益很满意这个弟子的悟性和为人,继续说:“至于第二则寓言狼吃羊,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君父的意思。羊是狼,狼是羊糊糊涂涂过了一百多年。现在,正本清源,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顾炎武愕然,难以理解,口微张。

    “各处都说为师踌躇多智无主见,为师哪来的智?只是迟智而已,做什么都慢一步,无法先知先觉。事到头上,才发觉不妥。是故,入东林方生悔意,在朝堂又觉手疏不愿和光同尘,在野闲养又看不惯朝中乱局。就这样蹉跎半世,除却清名再别无所树。”

    认真看着顾炎武,钱谦益神色严肃:“有些话书里讲了千万遍,却与实际迥异,让人倍感荒唐。然而大道至简,若想有所成,不能只顾自己能得到什么,朝夕算计纵有所成也是小成。应该去想自己能做什么,做出的功绩越大,专心去做,得到的将是超乎你想象的。”

    “做事手段是末节,为人才是根基。书中万千,看似全面,说到底还是在讲做人的道理。参悟透一个人字,心中想着第二个更多的人,便是仁。胸中有仁,你将无往而不胜。”

    顾炎武皱眉,张口欲问,钱谦益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说:“情况不同,这是狼吃羊的世道。做羊,心中必须有仁。为师浮沉半世,无所树,然而心中是清静的,为师没有违背这里。”

    说着拍拍心口,这就是钱谦益自我安慰的地方,党争再激烈,他始终没有任何的举动。所以被浙楚二党敌视,也看不起这种犹豫派。外敌都这么看,更别说东林内部是怎么看他的了。

    党争一旦卷进去,明哲保身只会里外不是人。

    党争,不是你怎么定义自己的,而是看敌人怎么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