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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诗的产生

    不曾作过诗的人,那里能够知道诗是怎样作出来的呢?因此,讲诗的产生,免不了是自白。如今既是现在讲诗是怎样产生的,所以便拿我的一首诗来作证。这首诗叫《恳求》,是我在十五年秋天再回到清华读书那时候作的;原文如下:

    天河明亮在杨柳梢头,

    隔断了相思的织女牵牛;

    不料我们聚首,

    女郎呀你还要含羞————

    好,你且含羞;

    一旦,我俩间也隔起河流,

    那时候,

    你要重逢也无由!

    你不能怪我热情沸腾,

    只能怪你自家生得迷人;

    你的温柔口吻,

    女郎呀,可以让风亲,

    树影往来亲,

    惟独在我挨上前的时辰,

    低声问,

    你偏是摇手频频。

    马樱在夏夜正芬芳,

    它的禾农郁有如汗渍肌香:

    连月姊都心痒,

    女郎呀,你看她疾翔,

    向情人疾翔————

    谁料你还不如月里孤孀,

    今晚上

    你竟将归去空房!

    这首诗的感兴是得于一个傍晚。李白说的“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正可以拿来形容当时的气候。我与一个同学在小山上散步并闲谈;我们在一个藤萝之棚下停住脚步,望着杨柳梢头的一钩新月。藤萝的以及棚条的淡影映在身上与脸上,我自视时,起了一种含有奇异的感觉。我便自思,这身旁的伴侣如若是一个我所钟爱的女子,这时的情境真要成为十分清丽了!我的这个同学————希望他不要见怪!————相貌长得并不漂亮;我并不是那个爱上了一个男性贵族的王尔德————那时候清华也还不曾向女性的同学开放;不然,我当然要说出一些什么样的话来,那只有天知道!实情是,我当时想象着这站在身边的是我所极爱的女子,一个同我一般年纪,一种性格,同我一样羞涩不多说话的女子,(当时我已经是丈夫并且是父亲了,罪过,罪过!)我想象着向了这个女子,在这种境地之内,要说一些什么样的话。在心头拥抱起了这个甜美的感兴,我便回房去创作我的诗。

    我自从十二年的冬天,赌气离开了清华,在社会上浪游了两年半,到此刻又回校,精神随着肉体的舒适而平定下来了。我到了安心来作诗的时候了。两年来作了许多诗,特别注重的是音节;因为在旧诗中,词是最讲究音节的,所以我对于词,颇下了一番体悟的功夫。词的外形,据我看来,是有一种节律的图案的:每篇词的上阕确定了本词的图案之方式,下阕中仍然复用这方式(参差的细微处只是例外),这种复杂的图案在词中(一气呵成的小令除外)可以说是发展到了一种极高的地位。在西诗内,就我所读过的,只有夏悝Shelley的《夜》,那首以Swiftly walk over the western wave一行开始的《夜》,才可以比得上词的这种复杂的图案,不过词虽创造了一些最美妙的音节之图案,后人按了平仄来填出一些膺品,那就使人起了反感。我主张,新诗内努力于创造新腔的人,应该拿词的原本的精神来作基础,而深恶痛绝摹仿者的按谱填字。我便是根据了这种主张来决定了《恳求》一诗的模型。

    复用行是诗歌音节之化合中的一种原质;普通,这种复用行是位置于诗章之末的。常川的这样来运用它,未免落套了。我在这首诗内,拿它位置在每诗章的中间。并且我所创造的复用,与其说是字眼上的,还不如说是结构上摹拟而已。中国诗的音律学颇有类似法国之处。他们把音同字异的尾韵相协叫作“富韵”Rimeriche;他们本国惟一的史诗,《霍朗之歌》,Chanson de Roiand便是每诗章用的一个富韵。这种韵在中文内是最丰富的,所以古代的诗人,在运用尾韵的时候,便遵循了这种文字上的特象所指示出的途径而进行,诗是通篇一韵,词也一样,曲是一折一韵。我虽然作的是新诗,作诗时所用的却依然是那有千年以至数千年之背景的中文文字,古代音律学的影响,(用古韵除外)我相信,新诗是逃避不了并且也不可逃避的。那科学的法国文艺批评家田纳Taine不是把文献列作了那产生文艺的三大势力之一吗,便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决定了在《恳求》的整篇内只用一个尾韵。

    平仄也是中文音律学中的一种特象,不可忽视或抛置。古代的诗词作家曾经创造出来许多优美的音节之图案,这是后人所应当充分欣赏,极端敬仰,并且因之鼓舞前进而努力于新的同等优美的创造的————填诗,填词这一类的行为我们应该深恶痛绝。新诗的读法异于旧诗,所以旧时平仄的律法不能应用到新诗的上面;新诗作者应当自家去创造平仄的律法。记得从前有人否议我那《采莲曲》中的

    荷花呀人样娇娆

    一行的平仄,我只是暗笑:这行诗明显的分成了两截,与辞赋中的“兮”字行一样,这一位如若是读过《九歌》的,他一定可以极随便的在《湘夫人》内发见“朝驰余马兮江皋”、“灵之来兮如云”等行,在《山鬼》内发见“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忄詹忘归”等行。退一步讲,苏轼的《夜泛西湖》绝句中的“菰蒲无边水茫茫”一行,是出于一个精细的技术者之手,且是见于格律最严的七绝之中,这又该怎样解答呢?新诗内平仄的律法是要新诗作者自家去规定的;旧诗以及西诗的音律学可以拿来作参考,至于律法的创造,决不能用摹仿来搪塞。平仄是新诗所有的一种珍贵的遗产,且看新诗作者在将来是怎样的去利用它。

    平仄的一种利用是在尾韵之上。词中的“西江月”是一个例子。不过这种的利用在旧诗内并不曾把长处充分的发展出来。我在这一方面,颇为努力了一番。就拿《恳求》来讲,每诗章的第三行都是用本韵的上声字协韵,每诗章的倒数第二行都是用本韵的去声字协韵:仄声韵的运用,是为了要复杂化诗章的节奏;去声韵的运用,是为了要在上声韵之后,逼紧一步,使得情绪紧张起来。每诗章之末,用平声韵来煞尾,是想着凭了弛缓的音韵来暗示出恳蠛?得不到答应的那时候心绪的降堕。

    《恳求》一诗的时间之背景是一个夏夜,这与我得到本诗之感兴的实际的时间,一个秋夜,是迥乎不同了————这便是作者在那想着增进诗之效力的时候所能有的自由。那么,何以在这首诗里面,时间之背景是宜于夏夜呢?恋爱本是一种最热烈的情绪,何况是求恋,向一个羞涩少言的女子求恋,更何况求恋者是一个少年?除了夏夜,那两个热火之间的夏夜,实在是不能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时间之背景了。春之昼是生长,茂盛;秋之昼是结实;夏夜却是喘息于恋爱之火后,期望着成熟与结实的那期间的象征。

    本诗首章的时间是薄暮,所以天河与双星明亮着;末章的时间是深夜,所以看见月亮向西天疾翔。可怜者的恳求者呵,他申诉过这么长的时间了!那女子还是怜悯他而应允了呢,或是保持着缄默而竟于“归去空房”了呢?

    旧历的巧日离夏天不远,恳求者见景生情,借了牵牛与织女的传说,用良机,别离种种譬喻的话来打动这个女子;嫦娥抛弃了热剌剌的人世,去清冷的月宫中度那超乎凡人之寿限的类乎月中之冰山的长生,这恳求者想象她到如今已经过厌了这种生活了,这也是借以讽喻这女子的,他看见月过中天,更进一层的来想象这是嫦娥赶到西方去会晤她的情人:牛郎与织女只能一年会合一次,嫦娥却是每晚去与情人幽会了。这是能够增进情境之紧凑的。

    一片林地是本诗的地点之背景。马缨花清华是有,而却不在我当时所驻立的小山上;并且当时已是秋天,马缨花久已谢了。我写诗之时,是想着北京(如今是北平)城内那红墙侧的一些马缨树,以及它们随了夏暮之来临而吐出的气息。这气息活像是发自肌肉的;在夏天,在恳求与求爱的那热烈的关头,由肌肉上发出了气息来,那是极自然的现象。(记得我在芝加哥的时候,有一个夏暮,去游公园,在绿荫深处,无意的散步过一双情侣的头前;那女子所发出的肌息,与美国梨的嗅味毫无分别。)

    总之,一首诗的产生是要经历一番复杂之过程的。形成这首诗的要素有作者的诗歌上的主张与天赋,(情诗有人根本上就不会写,或是不主张写;白恩士Burns的Mary Morrison或夏悝的Indian Serenade也大异于白朗宁Bonert Browning的The Last Ride Together。)有作者当时的心境,(譬如说,我现在就不会再作《恳求》这一类的诗,我如今所爱读的情诗便是The Last Ride Together的这一类。)有措置题材的方法。(本诗中将实际的秋夜易为艺术的夏夜,引入实际所无的马缨花,并且利用古代的传说。)田纳说过,文艺是由三种势力形成的,它们是传说,环境,文献。

    二谈诗

    (一)中文

    单音字、象形、母音煞尾、四声,这些便是中文这种文字的特征。

    对对子,在念书的时候;作骈文,在摇笔的时候:这些花样所以为中国所特有,自然是为了单音字的缘故。由赋而律诗而四六,骈文所采取的路程是以新巧为目标的;湘绣,景泰蓝便是这种细腻的工技在另一方面的表现。至于七律之内,有富丽的一体,那是与君臣这一伦相为表里的……耶教《圣经》内颂主的诗歌,岂不便是为了希伯来文是一种排比的文字,所以那样纯朴而闳伟么?

    在诗歌的本身之内,排比原来便是一种主要的取得节奏的工具;不过那是属于质体方面,并不属于文字方面的,不谈。

    象形不过是六书之一;然而形声内有一半,假借内也大约有一半,是象形的,指事、会意、转注,这三书也是以象形为枢纽。

    由篆、隶而演化为现行的楷字、象形这一书所原有的画意,那是已经消失了。不过在读古代的诗歌之时,我们还是要把它牢记着。从前有“篆文十三种”,那是一件聪明的工作……可惜还没有《篆文楚辞》这一部书印出来。

    只就《诗经》来说罢。《葛覃》一诗的

    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

    集于灌木,

    其鸣喈喈。

    这四句,它们便完全是一个象形之美。“维”字的左半假借来象形葛叶,并由葛麻而联想到桑丝,那是极自然的;“维”字的右半是一个“隹”字,这是因为篆字的象形之美。在当时还活着在歌诗者的心目中,所以口里还没有唱到“黄鸟于飞”,心里却早已经看见那个————那些————跳跃在葛丛之间的隹鸟了。“萋萋”这个叠词一面象形出了叶子,一面又象形出了叶子之繁夥,浓密。在后代的诗歌内它所以成为茂草的典型的,不可避免的状词,并不是无因的。“黄”字的草头,茎脚,“飞”字与“集”字与两个“于”字的象形,“灌”字的美不胜收,这些都值得我们细细的去啄,用了黄鸟的嘴。篆文的“其”字活像是一只鸟横站在枝条之上,“喈喈”便是“关关”,所以要在这里用“喈喈”这个叠词,不单是为了那两个“口”字,并且是因为在它们的右边,又有两个颜色的字。

    中文字都是母音煞尾的,除了鼻音字,那是以子音煞尾,(旧剧中的净角,遇到了鼻音字的时候,恨不得把它千锤百炼,这便是这种文字的特征在另一种艺术之内的表现。)在诗韵内,“真”字与“青”字未尝不可以相叶。仅要是作一首预备谱入音乐的诗歌,那时候,真韵的字最好还是不要用来与音韵的字相叶。

    四声内,入声是极为紊乱的,即如“声”字的入声是“束”,同时,“沙”字、“觞”字、“谁”字、“收”字、“书”字等等的入声也是“束”。国音之内,并没有入声,这或者便是它的一种优点。

    平仄是旧诗的脊骨;到了词,不仅是讲究平仄,并且连平声内的阴平、阳平、仄声内的三声都去讲究了,这可以说是旧诗————广义的————在韵律学上所发展到了的极点,有人说,新诗在韵律方面的努力应当追论到姜,这是一句有文学史眼光的话。

    旧诗内固然阳韵、阴韵都用;用阴韵极多的《诗经》,开卷第一篇的《关雎》,便有这么四句: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不过这当中的“流之”与“求之”,照国语说来,应该是“流动着”与“企求着”;读起来,自然是着重在流字与求字之上。这是作新诗的人,在叶阴韵的时候,所要记住的一点。阴韵只宜于用在节奏需要急促的短歌之内,以及谐诗之内。

    叠词与连绵词都是由双声叠韵之内产生出来的,只有一个程度上的分别。连绵词这三个字里面的连绵二字便是叠韵;其余如“连连”、“绵绵”这两个叠词,以及“连理”、“连纤”、“缠绵”、“绵密”,等等的双声词、叠韵词,简直是连绵不绝。

    旧诗之内,除去叠词、连绵词,虚字以外,便是许多的单字。这些单字,作诗的人尽可以凭赖着一己的匠心,自由的去安排。即如《九歌》内《东皇太一》的两句: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这里面“辰良”的“良”字便是状词倒置,“穆将愉”的“穆”字便是辅词倒置。又如杜甫的

    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这里面的“香稻”与“鹦鹉”,“碧梧”与“凤凰”,便是主位与宾位倒置。新诗要想在文法上作到一种变化无穷的地步,一方面固然应当尽量的欧化,一方面也应该由旧诗内去采用,效法这种的长处。

    旧诗并不是一行一逗,或者一行一句的。即如《诗经·邶风》内《柏舟》一诗的首章:

    泛彼柏舟,

    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

    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

    以敖以游————

    这全章便只是一气呵成的一句。这六行诗里面,何尝有一处是单调无谓的对仗;它们之内的每行,都是一种不相雷同的文法上的结构。

    明喻(Simile)是要不落套,并且以少胜多,加鲆饩持视肓稍兜摹!恫莩妗肥且桓龊美?子:

    喓喓草虫

    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

    忧心忡忡;

    既已见止,

    既已觏止,

    我心则降————

    这一章诗,我们不应当盲从前人的曲解,而应当认为是与下两章相呼应的;第二行的“阜”便是下文的“南山”,也便是在秋风初来时起了望远之情的那个女子所登的山……坡前茂草中的虫鸣,已经染上了感伤的色调,它正像“鹿跳”在心头的忧情,只能感觉到,并不能捉摸住是在那里;也有草虫,如同女子的叹息那样,跳跃到了外面来,不过依然是落进了草内,如同叹息虽是叹息了,心内的忧情依然是没有减少那样;同时,这活跃的草虫又是譬喻女子的“君子”的,她忘记了采蕨采薇,一把把它捉到了掌心,由它在握起了的手掌里面去跳动,这种获得的愉快,与她终于看见了所思者的愉快,正是一样。

    再由《汝坟》举出一个例子来:

    未见君子,

    惄如调饥————

    这第二行里用挖肚子来譬喻挖心,是多么新颖、确切。

    只就《诗经》,只就其中的《周南》来讲,并且只讲比喻,已经这样;那么,旧诗之丰富,也便可想而知了。旧诗之不可不读,正像西诗之不可不读那样;这是作新诗的人所应记住的。

    (二)诗人的生活

    “诗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

    这一颗心,创造出来的时候,是耗用了几许的想象,几许的理智!

    它是情感的中枢,实际的、抽象的,它有两重的功用。按照了天所给与的节奏,它无昼无夜的搏动着……它并不知道它的功用是什么。

    有些时候,搏动的声响传到了耳中;那便是它在破坏并且创造的时候。

    实际的说来,它并不在身体的正中;所以实际的人们嚷着要正心。它并无知无识的,它只会节奏的搏动,有时候快些,慢些,有时候热些,冷些,等到它停歇下来了的时候,正心的呼声也便寂然了。

    高踞在心内的七魄,在六十年以前,已经安下了根苗,在六十年以后,又留下了种子。收纳着它们的外体,那尽可以变行无穷;它们的实质,这却是还与当初穴居的时候一样。

    除非是创造超人。许多的梦想都已经实现了;这最后的一个呢……

    三说作文

    提起笔来————无论是软毫,硬毫,兼毫,自来水笔,钢笔等各式书具,也不论用何种款式之字,由摩崖大字到蝇头小楷,由王羲之的《兰亭序》到孩子们的九宫格。苏轼的诗歌,书法,都是上乘之品,这诚然是作到了旧诗人的理想境地……不过,李白,杜甫,他们两个人的书法,究竟高明与否,这是一个极有趣味,耐人寻思的问题。论诗以神韵为主的王士祯,他写的字是毫无神韵可言,不像苏轼那样的字如其诗,诗如其字。李白的诗必得要拿欧阳询的笔,杜甫的诗必得要拿颜真卿的笔来写……他们的字要是真正写得那么好,到现在决不会没有一点半点的遗留。

    窗明几净,在面前排列着优雅的文房四宝,这诚然是可以增加文思。不过,在囚牢里,文天祥也可以写出他的《正气歌》。

    “床上,厕上,马上”,这是欧阳修对于“文章是在什么时候作出来的”一个问题的回答;这个回答多少有一点才子习气,好像庄子在有人问道的时候,答以“在屎溺”那样。老生常谈的说来,文章是作成于五情发动之时,一片幽静之中。

    韩愈说的“穷愁之言易工,欢愉之言难好”,我们与其注重在“穷愁”,“欢愉”这两个字眼之上,倒不如注重那个“易”字与那个“难”字。穷愁之言易工,是因为人都怕穷愁————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这两句成语,要韩信来运用,才得到了成功。欢愉之言虽说是难好,并不见得就作不好;韩愈自己岂不是便有一篇《平淮西颂》么?

    无论是谁,在作文的时候,决不会想着“起,承,转,合”这四个字;不过,它们是抽象的存在着,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只拿剧本来讲,元曲的四折,不用说了,是明显的起,承,转,合;便是西剧,从前的五幕,那何尝不是起,承,转,大合,小合,现在的三幕,那又何尝不是起承转合呢?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俗话说的“熟能生巧”,便是作文的秘诀。

    中国虽是“中庸之道”的国家,它的文学却是最不中庸的。只看赋,它要把建筑学囊括入它的范围,那是多么野心,结果是笨重,一点文学的趣味也没有。再看李商隐的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这两句诗。头一句并不说夕阳怎样的好,只说它好,“无限”的好;这寥寥的五个字里面,是多么充满了想象:说它们是孱弱?行。说它们是最为遒劲的?也行。再加上那第二句,把无限的想象一化而为无限的情感;没有“!”这个惊叹号,没有鸦鹊的喧噪,没有自然的叹息,没有人的留恋,但是,在这五个字里面,它们都有了。

    文章只有好不好,没有长短的分别。中国的十六字令《苍梧谣》,《归梧谣》等。异域的《赖摩耶拿》,《麻哈孛赫瑞塔》,波斯的《夏·拿穆》,芬兰的《开勒弗雷》,希腊的《伊里亚得》,《奥第赛》————作得好,便是诗,

    Et tout le reste est literature

    作得不好,至少是文学。

    出题目作文章,好像是小学生干的事。不然,劝世小说,问题剧,这些岂不都是社会出了题目教文学家去作文章么?肚子里有文章的人,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出下题目来,总有好文章交卷————肚子里没有文章的人,没有题目之时,正好躲懒……

    在小学里作文,先生要把文章改得体无完肤;到了中学,大学,又有修辞学,传统思想————如今是更不得了,在旧有的缚束之上,又加增有西方的缚束。要治当今的病症,只有一剂好药,“瞎说一气”。会瞎说的人,越说越上劲,等到说完了,总有一两句好话。不管旁人听不听,也不管旁人打搅不打搅,还是瞎说下去,等到打搅的人一齐累了,散了,还是瞎说着,好像一个疯子那样————那总可以瞎说出来一两句绝妙好辞。

    新文学如今还是在发育时代;多读惠特曼的诗,多读《吉诃德先生》与虞戈,道斯陀耶甫司奇的小说,多读萧伯纳的剧本,成熟的新文学才有作得出来的希望。

    我们现在都还没有七十岁;等到七十岁的时候,再作“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也还不迟。只怕,到了那时候,就是想逾矩也不能够了。

    要写好文章,必得侍候文神。侍候文神,与侍候女子一样的难。不能怕人笑你是傻子,不能怕人骂你是疯子。只有一点不同:对于女子,情感应该一点一点的给;对于文神,给与必得是全盘的,惟有全盘的给与,才能由文神那里获得全盘的给与。

    没有一项才能不是天生的;作文当然并不是例外。天生得能作文,闭处斗室之中,或是环行地球,一样的写得出好文章来。文章在人的心里;并不在环境之中。环境是吸铁石罢了。环境也可以比譬作一块刮痧的磁片,在热天,或是在气郁的时候,拿来在脖子上,在背上刮刮;正在刮着的时候,又痛又哼又叫,一到瘀血刮到了皮肤的表面,便浑身痛快了。

    文章便只是费话。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要文章作什么?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不过,在文化的历程中,语言是占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那是不言而喻的。这么说来,费话并不是费话;换一句话说,便是,文学并不是费话了。一部《水浒》,那是艺术的;几十续的《彭公案》,那是人情的,便是这一部《水浒》之内,多少也有些不可免的费话。所以,作文,称的上作文的作文,应该不是无聊而发。

    兵法中所说的声东击西,那正是文人的惯技。在一篇文章之内,“技巧”一刻把你逗到这里来,一刻又把你逗到那里去。等到掩卷之时,越是圈子兜得多,越是圈子兜得与众不同,你越是说它好。从前周幽王,为了要得到褒姒的一笑,还有《伊索寓言》内的那个牧童,为了自己的高兴,一个撒大谎亡了国,一个撒小谎丧了身。“撒谎的艺术”是高此一筹,因为自己与他人同时都快活了,并且一次不够,大家都还要再来一次。要是能够作出一篇文章来,不单是教人快活,并且是教人思索;这岂不是更好的文学么?所以趣味横生的载道文学,是作文章的人所应永远保持着的理想。

    胖子,瘦子,这是打诨剧中的两个典型人物;但是一到莎士比亚的手中,他俩之内,一个变作了韩烈特,一个变成了福斯达甫,两个第一等的文学人物。

    人是完全囿于自我的;无论是写神思,写人类,写他人,写自己,写动植物,写自然,到头来都是脱离不了自我的范围。

    作文章的人没有话不可以说,只是看他怎样的说出来罢了。最新的现代文学与最旧的古代文学,在本质上并没有变更,所变更的只是方式。

    思话、残酷、撒谎、费话、不说话、瞎话,这些,在实际的人生之内,都是要不得的,但是,一到了文学家的笔底,它们便升华作梦话,最高的艺术了。

    四诗的用字

    有两句俗话说得很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作诗,颇与学着说一种方言近似,学着说一种方言的时候,想要说得逼真,不外乎在两点之上注意:用字;咬音与抑扬顿挫。字里面,无论是虚字,实字,用起来,只讲一个习惯。尽有许多同义字,可是,在某一个字眼之内,习惯只允许用惟一的一个字,其他的一些同义字,自然并没有人能以阻止住不用,不过,在那种时候,便不算是纯粹的某一种方言了。咬音不难,难的是,要把这些单字的咬音连缀起来而成为一句清晰、自然流走的话,并且,这一大串的咬音是要合乎一种固定的抑扬顿挫的模型的。诗歌里面的用字与调和音节便是同一道理。

    听惯了一种方言,也能学着说几句;这好像是,熟读了许多首诗,也能学着作几句那样。孩子学方言最容易,这便是生性宜于作诗的人来学着作诗了。

    现在的一班新文学读者,与作者,他们之内,必定还有不少的人可以回忆起来,幼年时候在“芸窗课本”里学着作旧诗,是怎么作出来的。

    这里,有一个颇为有趣的疑问便会发生了————新诗,以前并不曾有过的,又是怎么作出来的呢?对于这个疑问,质直的,我们可以答道:现在的一些新诗人,不是曾经熟读过旧诗,“广义的”便是曾经熟读过西诗的。

    举三个最早的例来说明。胡适之不能否认他在作新诗的时候是在意识着《诗经》,沈尹默,长短句与词曲,周启明,西方的民歌。《尝试集》内运用阴韵之处,是修辞的蜕化自《诗经》;《三弦》是一首谱新声的词;《小河》是一首蠲去了尾韵的乐府。

    决没有自天而降的事物;新诗也不能外乎此例。

    不过,新诗究竟不是旧诗,也不是西诗。我从前曾经作过一副对联,联语是

    写字时只少之乎也者,

    作文的还须中外古今。

    这里面上联所说的,意思不错,实际上并不尽然;之,乎,也,者这四个字,在新文学里面,又何尝不是常时的在写着?可是,这四个字,运用于旧文学里面之时,以及运用于新文学里面之时,位置是完全不同了。用字的习惯改变了:这便是在根本上新诗之所以异于旧诗的一点。

    虚字,旧文学里面极多。旧文学之所以多用虚字,是因为古文是一种简炼的文字,如其没有虚字来陪衬,只有实字,那时候,句子将是极短的,音节便要随之而短促,不舒畅。唐文之所以异于秦汉文,即在于此。在音节方面,虚字的充分运用确是古文的一种进步。较之古文,国语文是复杂得多了;将来,国语文是要向了更为复杂的途径去进展的。所以,虚字的运用,在国语文内,是并不十分需要的。如今,新文学已经是走上了自然的途径,并且已经遵循着它而进行了。

    实字的运用方面,国语文有两种特点,一是陈词之废置,一是,上述的,位置之更易。

    不仅新文学,便是旧文学也讲究“惟陈言之务去”。作诗,那是要用字新颖。陈词,它们并不一定是不美的。即如“金乌”,“玉兔”这两个形容日月的滥调,我从前曾经指点出来过,是两个原来极为想象的喻语。在旧文学里面,这种的例子繁夥到不可胜数。不过,因为它们已经用成了滥调,所以,后来便废置了。这一种富于想象的喻语大半都是由民间文学里面来的;如今,民间文学的搜集既是已经有了充分的成就,新文人,尤其是新诗人,大可以由这种丰富的宝藏内去采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