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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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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府诗集》是一部极有价值的书,此书包括有许多极好的民歌,它又包括有许多考古的材料,我的性子是不近考古的,如今我就诗歌的眼光来批评这部书。

    从前英国有白西主教(Bishop Percy)搜集英国古代的民歌,作成了他的《古代诗歌遗珍集》(Reliques of Ancient Poetry)一书,这书在后来的英国诗坛上引起了很大的影响。“浪漫复活时代”承“古典时代”之敝,正在徘徊于绝路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遗珍集》这样一部新鲜脱套的民歌集,不觉想象中十分的白热起来,因之在“古典时代”的此路不通的道途外另外走出了一条美丽的路,我们中国的旧诗,现在的命运正同英国“浪漫复活时代”的“古典主义”的命运一般,就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宝藏悉尽的矿山,它无论再掘上多少年,也是要徒劳无功的了;为今之计,只有将我们的精力移去别处新的多藏的矿山,这一种矿山,就我所知道的,共有三处,第一处的矿苗是“亲面自然(人情包括在内)”,第二处的矿苗是“研究英诗”,对英诗之乐律感,视觉感多加体察,更直观地体味到它的变化规律;我国的诗歌如果能够遵了我所预言的未来大道进行,则英国“浪漫复活时代”的诗人也不能专美于前了。

    古代的民歌与一切的诗完全歧异:它并不像诗般限制题材,它是任何题材————只要引起他的情感的————都拿来写,它写这一种新的题材的时候,毫不迟疑,不像一般作诗的人要看看从前的名家曾经写过这一种的题材没有,胸中怀着十二分的犹豫;一班诗的仿效者只知戴上古人的眼镜来看自然,决不肯,决不赞成,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作民歌的人则因眼界清净,并无古人的影子阻梗其间,所以他能赤裸裸的将真实的自然看出,它也不像诗般用喻陈陈相因,它是以此譬喻是否鲜明来作选用的标准,决不像一般庸碌的作诗的人要步步小心谨慎的摹仿前人,凡是前人未曾用过的譬喻他都不敢去用;民歌在句法上极其自由,有三字一句的,四字一句的,五字一句的,六字一句的,七字一句的,一篇之中,长短错落,极其生动,民歌又喜欢在文字上游戏,这一种特点虽然过于注意了,很能引起重大的恶影响,但能用的得当,也未尝不能添加一种新鲜的风味:这便是民歌的五种特采,题材不限,抒写真实,比喻自由,句法错落,字眼游戏。

    民歌中的字眼游戏分为两类:异形同音字的游戏,同音异义字的游戏。第一类的异形同音字的游戏如“碑”、“悲”:

    “石阙昼夜题,碑泪常不燥。”

    “三更昼石阙,忆子夜啼碑。”

    “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

    “闻乖事难谐,况复临别离?伏龟语石板,方作千岁碑。”又如“莲”、“怜”: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余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

    “作生隐藕叶,莲侬在何处。”

    “湖燥芙蓉萎,莲汝藕欲死。”

    又如“梧”、“吾”:

    “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桐树不结花,何由得梧子。”

    又如“题”、“啼”:

    “石阙昼夜啼,碑泪常不燥。”

    “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

    又如“蹄”、“啼”:

    “奈何不可言:朝看暮牛迹,知是宿蹄痕。”

    又如“由”、“油”:

    “双灯俱时尽,奈许两无由。”

    又如“驶”、“死”:

    “走马织悬帘,薄情奈当驶。”

    第二类的同形异义字的游戏如“匹”:

    “昼夜理机缚,知欲早成匹。”

    又如“关”:

    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又如“骨”:

    “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又如“散”:

    “百弄任郎作,唯莫‘广陵散’。”

    又如“道”: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又如“华”:

    “郎君不浮华,谁能呈实意。”

    “摘菊持饮酒,浮华着口边。

    又如“子”:

    “五果林中度,见花多忆子。”

    “桐树不结花,何由得梧子。”

    又如“实”:

    “还君华艳去,催送实情来。”

    “郎君不浮华,谁能呈实意。”

    又如“颠倒”:

    “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还有合此两类的游戏而成的,如“星”、“心”,及“负”:

    “画背作失图,子将负星历。”

    这些例子,都是很有趣味的,从前英国伊丽沙白皇后时代诗学最盛,当时的戏曲家如莎士比亚等在他们的戏曲中是常有这种游戏的,当时的诗人,如多恩(John Denne)也有《破晓》(Daybreak)一诗,诗中有这么一句:

    “并非破晓了,破的是我的心。”

    “The day breaks not;it is my heart.”

    这首诗是一首抒情诗,正如我在上面所举的各《乐府诗集》的例子一般。

    句法错落的例子如《战城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一首,《西门行》:“出西门,步念之:今天不作乐,当待何时?”一首,《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一首,《悲歌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一首。这一方面最好的例子,长篇中要算《孤儿行》。《孤儿行》中如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

    三句,第二句中只加上一个“遇”字,便将一种似怨别人又似怨孤儿自己的情境表现出来了;又如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

    两句,第二句中的“与”字未尝不可去掉,但是加入它的时候,则节奏和谐抑扬的多。短篇中最好的例子则推《古歌》一首,这首歌中的开端是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这起端诚然如《古诗源》的选者沈德潜所说的,是“苍莽而来,飘风急雨,不可遏抑”,但它最妙在加入末一句“令我白头”,这一句出人意料,加增了十二分的力量。

    民歌中比喻新颖的例子,如

    “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复西。”皆是。民歌在修辞上不仅有比喻新颖的长处,并且时时作奇语,如“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忆子腹糜烂,肝肠寸寸断”之类。

    古代民歌最大的两种长处是描写真实,与题材不限。这两种长处,严格的说来,只是一件事物的两方面:题材不限便是说古代民歌能够描写到诗外的题材,描写真实便是说古代民歌能够将诗所写的题材描写的更为活现,并且能够将诗的题材的各相都描写到,不像诗中仅仅描写此题材的一相。

    说到描写真实一层,诗中未尝没有描写真实的文章;汉唐是诗中的创造时代,这一种描写真实的诗是很不少,不用说了,就是到了明清那种摹仿的时代,也未尝没有描写真实的文章出现。即如明代王世贞的拟古乐府的五言绝句,便是很好的例子,又如清代谢芳连的咏田园景物的五言绝句:

    “阴云?然来,秋瓜喜新涤,村际日华明,檐边雨犹滴。”

    “晚食爱凉风,家家豆棚坐。”

    清代王士祯的仿佛泼墨画又仿佛入禅语的诗:

    “时见一舟行,蒙蒙水云外。”

    “一半白云流,半是嘉陵水。

    “雨后明月来,照见山下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

    “江天一夜雪,不辨孤村路,时闻断雁声,遥向江南去。”

    不过这些都是例外;一班作诗的人却都是只知誊抄古人,不敢或者说不能直接去誊抄自然的。古代作民歌的人因为没有古人阻梗在他们的眼中,所以遇到优异的民歌作家的时候,常常能不疑地去直接誊抄自然,不像诗中的优异作家还时常怀着一种犹豫的态度。

    农家生活诗人中也有描写的,但皆偏于清远一方面。如王维、韦隐物的田园五古是;清远便是注重神味的意思,它是很好的,但倘得一人来在“远”字的对方“近”字上面下点功夫,作出些写实的田园诗来,岂不也是很好吗?诗人中也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早被有眼光的沈德潜看出来了,他便是储光羲。储氏这一方面的成绩大半不是有意的,沈氏的发见也只能使他表示出他对于这位实写从事于“为天”的职业者生活之诗人的敬意,而不能使他看出这实在是诗学上的一种革命来,但一个仍不失为一个大诗人,一个也仍不失为一个大批评家。储氏这一方面的诗便是

    “既念生子孙,方思厂田圃。”

    “儿孙每更抱,”

    “终年登险阻,不复忧安危。”(两句极有经验之谈,却被沈氏解为“山中之险阻,异世途之险阻,故登而不危”,也是未能免俗之言。)

    几个很少并且很短的例子;例子虽少,仍不失为一种革命,望读者不要因它们的“量”小而将它们的“质”重忽略掉了。英国桑兹伯里(Sainisbury)评柯勒立基(Coleridge)为英国的第一流诗人,但桑氏所凭以判定柯氏之崇高位置的只是一首诗,这诗只有五十四行,并且未完,它便是《忽必烈汗》(Kubla Khan),这一种脱俗的眼光正是我们所应尊重、仿学的。

    本来是讲农家生活的诗的,却一味临摹古格律、古情式、古思维,不能随时而进,最终不免仍是走回原路罢。

    诗中描写田园生活的文章只有上述的两种,田园生活的艳的一方面则是向来没有看见过任何诗人着力描写过的,所以如此的原故,便是农家生活在从前文人的心目中是一种特别的象征的原故。我在上面批评沈德潜对于储光羲的田园诗所持的态度的话很可拿来此处参考。作民歌的人没有这种成见在他们的胸中,所以他们能够作出:

    “系桑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采桑不装钧,牵怀紫罗裙。”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礜头;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一类新艳的诗来。自古以来的诗人因为国俗重农的原故,所以对于农家总是存着一种尊重的态度,写到他们的时候,总是联想起天子躬耕后妃亲桑一类的古典来;农人勤苦,诚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不知农人也是“人”,并非只是备人崇拜的“神”,农人的生活除了耕耘外,也有他相的,“艳情”即此“他相”中的一相。

    古代的诗中如《诗经》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又如唐人张仲素的“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都是拿忘记手头的事来刻画忆远出神的,但《古乐府》中有这么两句:“与君同拔蒲,终日不盈把”,这简直是两人终日相对而将手头的事忘记了;翻陈出新,有趣之至。

    又如: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遮面,惟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一诗,立意新巧,不下英国诗人卜来尔(Prior)所作的《镜子交给维纳司的女子》:

    Venus,take my votive glass:

    Since I am not what I was,

    What from this day shall be,

    Venus,let me never see.

    这一首《团扇诗》,毫不落入诗中成千成万的以秋扇见捐比女子见弃的恶札俗套。

    古代民歌中描写真实的最好的例子要算《孤儿行》,诗中最沉痛的一段是:

    “瓜车翻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较计。

    乱曰:里中一何礠礠;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像这一种极妙的写实诗,不说英国最出名的民歌“SirPatrickSpens”比它不上,就是英国的各大诗人也作它不出来;它是一首充满了土的气息的好诗,它的性质与想象幻妙的英诗完全不同,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一种我国的诗的可以发展到很高的地位的特采来。

    说到题材不限一层,古代的民歌有两方面的贡献,第一方面是古代民歌描写感觉,第二方面是古代民歌发抒艳情。

    现在的一班人都是埋怨我国古代不重科学的分工,文学,尤其是诗,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谈不上分工二字的了;不知偏偏在我国古代的文学中有一种分工的现象发生,这一种分工的现象便是,诗重思想或豪放的情感,词重柔和的情感,所以词中还有周邦彦的《少年游》: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以及陆游的《朝中措》:

    “怕歌愁舞懒逢迎,妆晚记春醒,一种向人深处,当时枉道无情。”

    一类的写情细腻的同,“诗”中则一个这种例子也没有,只是苏轼的《石鼓歌》一类思路巧妙的诗比比可见。词,在一班旧学者的眼中,是远在诗之下的,囚为词“格不高”。到了现在,新思想“洪水”般泛滥入中国后,这一种旧思想是铲除掉了;解放了的青年,对于文学有趣味的,就要怅惘的呼起来了,“难道中国竟没有一首言情的诗吗?难道中国真是一片无情的沙漠吗?”不然,“恋情”在中国的诗境上也留下了她的足迹的,不过我们要“礼失求诸野”罢了。“野”便是《乐府诗集》,它含有:

    “三伏何时过,许侬红粉妆?”

    “御路薄不行,窈窕决横塘;团扇障白日,面作芙蓉光。”

    “揽裳踱,跣把丝织履,故教白足露。”

    “笼车度蹋衍,故人求寄载;催牛闭后户,‘无预敌人事’!”

    “扬州蒲锻环,百钱两三丛,不能买将还,空手揽抱侬!”一类的写情艳丽刻画活现的民歌,表示出中国出有诗人在这一方面有成绩,并不见得只有英国有赫立克(Herrick)与卜来尔的。

    英国的大诗人济慈作了许多描画美妙的感觉的诗,如《我踮着脚立于小山上》(I Stood Tiptoe Upona Little Hill)一篇描写诗,又如《圣厄格尼司节的上夕》(St.Agnes’Eve)一篇长体叙事诗,都是描写一些新鲜的感觉的;这一种的诗在我国的诗中很难找到,除开《乐府诗集》中有两个例外:

    “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轻袖拂华妆,窈窕上高台。”

    “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

    尤其是第一首,这首诗就是教济慈用了他最得意的文笔来作,也只能作出这个样子来。

    这便是古代民歌在诗的题材上的两种发展。

    这五种古代民歌的特采,除掉字眼游戏一种之外,别的四种特采,都是值得我们从事于新诗的人充分注意的;我不敢讲这四种特采在古代民歌中已经发展到了最高的地位,但它们都是有望的花种,我们如能将它撤在膏腴的土地上,它们一定能发出极美丽的花来。

    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