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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生命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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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XV Value of Life·

    生物之各种各类,要互相比较起来,其价值是大有高下的了。就他们的“内部目的”“自我维持”等处看来,一切有机体实在都是一般的,没有什么高低,但是就他们对别种生物,以及对“自然”的关系看来,他们的价值就大不相同了。

    海克尔与儿子及孙女的合影(1914)

    现在当这进化论已经确立的时候,我们之看人生的价值,和50年前的眼光大不相同了。我们现在已经惯把人类视为一种自然物,视为我们所晓得的自然物中之最发达的一种了。制御宇宙全体之进化的,和支配我们自己生活的,是同一个“永远不变的铁铸的法则”。据一元论讲来,这宇宙真是名副其实,是个包罗一切的、统一的全体————随我们叫他做“神”或是叫他做“自然”。一元的人类学现在已经确定了一件事实,就是人类只算这大全体的一小部分,是第三纪后期里由猿猴类发达出来的一种有胎盘的哺乳动物。所以我们于评量人生价值之前,先要概观有机生命的意义才是。

    (生命之交替)把地球上有机生命的历史作个公平的概观,第一件先就晓得这是个不断的变化之过程。每一秒钟之中有千百万动物和植物死去,又有千百万新的继之而生。每一个个体都有一定的寿限,也有只活到几点钟的,像那蜉蝣和滴虫类,也有活到几千年的,像那巨杉、阿罗塔瓦(Orotava)的龙树,以及其他的许多种大树。连那集合许多相似的个体之“种”,那包括许多“种”(动物和植物)之“属”和“类”,也都是变灭不居的。大多数种类是仅仅生存于地球上有机历史的一个时期内,经过几个时期还不变的种类是很稀少的,至于经过一切时期都还存在的种类,更是绝无的了。系统发生学,根据古生物学上的事实,明明的告诉我们,每个独特的生命形式,无论其生命或长或短,在几万万年以上的有机生命之历史里,只能仅仅占领一个时期罢了。

    (生命之目的)每一个生物都各有其自己的目的。凡是公平的思想家————不论像那目的论者,相信有个圆极主宰,做生活的机械作用之整理者,或是像那机械论者,由机械观上,用“淘汰”和“发展”去说明种类之起源————关于这一点上总都是一致承认的。那陈旧的观念,以为动植物都是创造出来供人用的,以为有机体之相互的关系都是为创造的设计所支配的,现在科学界早都不承认了。无论是种类还是个体,总都是为其自己而生存的,并且都以“自存”为第一件要务。他的存在和目的都是一时的。各种属各系统之进步,虽是慢慢的发展,但确确实实的在那里变成新的种类。所以每个独特的生命形式————个体以及种类————都只在生命不断的变化里,成一段生理学上的插话,一个变灭的现象。就连人类也不外这个例。古谚说得好: “只有‘变’是‘不变’的。”

    (生命之进化)无论动物界植物界,种类之历史的继承上,都随着有个缓慢而稳定的构造上的进步。这是古生物学上确凿有据的事,那化石就是这种“系统发生的进步”之显明确实的铁证。这种事无须要有什么有意识的造物主,或是什么超越的目的。其科学的周密的证据,可以在我著的《系统发生学》第三卷里去寻。我在这里只要把组织植物和脊椎动物之系统史里两个显著的例简简单单的举出来就行了。后生植物中羊齿类是古生代的主要种属,裸子植物是中生代的主要种属,被子植物是新生代的主要种属。再说脊椎动物罢,志留利亚纪里只有鱼类,泥盆纪里才有肺鱼,到三叠纪里哺乳类才出现的。

    (历史的目的)由这些“形式”之进步的变化上,引出来几种虚谬的“目的论”的结论,如其在古生物学里所示的。把每个种类之最近的、最发达的形式,当作这个系组之预想的目的,把其以前的、不完全的形式,认为达到这个目的之预备阶级。这竟好像那许多历史学家的行径,看见一个特殊的民族或是国家,以其天赋的有利的条件,文化十分发达起来,就赞叹他为“天之骄子”,把其从前未发达的状况视为个预先算定的预备阶级。究其实际,这些进化的阶级,都是要照遗传下来的内部构造,和激起适应的外面状况所订定的样子进行。随便你是有神论的“定数”也好,或是泛神论的“归宿”也好,无论你作何形式,我们总绝不能承认有个有意识的方针向着个一定的目的。我们一定要用个简单的、机械的因果律,作“精神机械的一元论”或“万物有生论”(hylozoism)的意义,来代这种的目的观。

    (历史的波澜)植物和动物的系统史,也和人间的历史一般,综观其全体虽然是个进步的,然则详细讲来却有许多逡巡停顿的处所。这些历史的波澜全是无规则的,在衰颓的时期里,这波浪的凹处往往许久尽是凹着,然后又被重新涌起来,升为别个浪头的顶尖子。新的进步极快的种属,起来代那旧的衰颓的种属,其构造也更高一级。例如现在的羊齿类,只是泥盆纪和石炭时代,造成大部分太古森林的,那各种巨大的羊齿科植物之微弱的孑遗,那些羊齿科植物,在第二纪里,被其子孙裸子植物(苏铁科和松柏科)所驱除,而这些裸子植物,在第三纪里,又被那被子显花植物所攘逐。所以陆栖爬虫类里那近世的龟、蛇、鳄鱼、蜥蜴,也只是第二纪里盛极一时的,那绝大的恐龙、翼龙、鱼龙、蛇颈龙等“爬虫系”之衰微的遗族罢了。这些恐龙、翼龙、鱼龙、蛇颈龙之类,在第三纪里,又被那躯干小些而力量大些的哺乳类所灭了。在文明史上,“中世纪”算是古典时代和近世文明两个浪头中间一条深的凹沟。

    (纲之生命价值)只要看这几个例,就可以晓得,生物之各种各类,要互相比较起来,其价值是大有高下的了。就他们的“内部目的”“自我维持”等处看来,一切有机体实在都是一般的,没有什么高低,但是就他们对别种生物,以及对“自然”的关系看来,他们的价值就大不相同了。不仅是大的动物植物,因为其特别的用处或是优越的力量和群集,可以长久维持其优势,就连细菌、菌类、寄生虫等微渺的动植物,因为有放毒的能力,也可以猖獗得势。在人类的历史里,也是这样,各种族和民族的价值很不一样。像希腊那样的一个小国,因为其优越的文化,会支配欧罗巴的精神生活,历两千多年。而美洲印度人的各部族,虽然在秘鲁和中央亚美利加(Central America)等处实在发达过一部分的文明,但是就其全体看来,竟绝不能够有什么长进。

    (人种之生命价值)一般人虽然也都晓得不同民族之精神生活上、文明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异,然而这种差异究竟有多大,却都未曾看得清,所以把各等级上的生命价值都估计错了。须知道唯有“文明”,和那引起文明的、圆熟的思想,能使人类首出庶物,超乎他的近亲哺乳动物之上。然而这“文明”大抵是高等民族所特有的,至于一切下等民族,只有一点极不成样子的文明,或者竟全然无有。这些下等民族,像吠多人或澳洲的黑人,其心理上离猿类、犬类等哺乳动物近些,离文明的欧罗巴人倒远些,所以我们对于这些下等民族的生命价值要全然另定的。欧洲各国在热带地方有广大殖民地的,和土人接触了几百年的,其对于野蛮人的观察是很“实在的”,和德国人的观念绝不相同。我们的“理想的”观念,被学究气的智慧所束缚,被那些形而上学家硬拉进他们那抽象的“理想人”(idealman)的系统,和这些事实是全然不符的。我们因此可以说明“理想论哲学”的许多谬误,以及在新得的德国殖民地所犯的那许多实际上的过失。我们对于土人之低等的精神生活,若是早能晓得清楚些,这些谬误过失都可以免去了[参看哥必那(Gobineau)和腊白克两人的著作]。

    文明人之有思虑的心,和野蛮人之无思虑的、禽兽似的心,悬隔得很远的————比野蛮人的心和狗的心悬隔得还要远些。若是康德曾把野蛮人之下等灵魂作个周密的比较研究,由此再照系统发生学上推文明人的灵魂,他那批评哲学上的许多缺点也可以免去了,他那几条有力的独断说,像什么“灵魂不灭”“无上命令”等类,也不会再编出来了。这个比较之极端重要,是近年来腊白克、罗曼内斯等人才十分明白的。佛理慈·修尔财于1900年著了部有趣的《野蛮人之心理》,才破天荒的把野蛮人之理智、美感、伦理、宗教作进化论的、心理学的叙述。他又算给我们一个“人类的想象、意志、信仰之自然创造史”。这部重要的著作,第一卷论野蛮人的思想,第二卷论野蛮人的意志,第三卷论野蛮人的宗教观念,即宗教之自然进化史(拜物教、灵魂崇拜、天体崇拜)。在第二卷的附录里,他依据着亚力山大·兹特尔兰德《道德之起源及其发达》的威权,来讨论进化伦理学的难问题。兹特尔兰德把人类按其文明和精神发达的程度(不照种族的亲缘)分作四大等级————(一) 野蛮人,(二) 未开化人,(三) 文明人,(四) 智识人。兹特尔兰德的这样分类,不仅使我们综观精神发达之各种形式,并且在各等生命价值的问题上也很是得用,所以我把他所举的四大等级的特征,约略再说个大概。

    (一) 野蛮人 他们的食物只是野生的天然物产(植物的果实和根,以及各种野生动物)。所以他们大抵都是以渔猎为生的。他们不会农业和牧畜。他们都以家庭为单位过孤立的生活,或是散布为小的聚落,并无一定的居室。最下等、最古的野蛮人和人猿极其相近,他们的身体构造和习惯都出自人猿的。我们可以把野蛮人再分为上、中、下三等。

    甲 下等野蛮人和猿类最为相近,都是矮小的侏儒,约有四英尺至四英尺半高(鲜有四又四分之三英尺高者),女子往往只有三英尺至三英尺半高。毛发很长的,鼻子是扁平的,肤色是黑的或暗褐色的,肚腹是尖的,腿是细而短的。他们都没有家屋,住在树林里、岩穴里,有一部分也住在树上,结成10至40人的团体游荡,身体全然裸露,或是着些极原始的东西,有点衣服的形。锡兰岛的吠多人,马来半岛的色芒人(Semangs),菲律宾的蛮人,安达曼岛的人,马达加斯加岛的基莫人(Kimos),新机尼亚的亚加人,南非洲的布西门人,都是现存的这等野蛮民族。此等极近于人猿的黑矮人,还有别的遗族散处于巽他群岛的原始森林里的。

    这些下等野蛮人的生命价值,是和人猿的生命价值相等的,或者稍高一点。近时的旅行家,凡是在那蛮荒之地仔细观察过他们,研究过他们的身体构造和精神生活的,都一致抱这样的意见[参看沙拉辛(Sarasin)兄弟论锡兰岛吠多人的著作,我在我的《锡兰岛游记》里曾经引个大概]。这种野蛮人的唯一兴趣就是饮食与繁衍,其简单的方式和人猿的是一样的。一万年或更早以前,我们的祖宗大约也和他们一样。耶刘斯·考尔曼(Julius Kollman),据第三纪人类的化石,推定那时候很可能有这样的侏儒民族(平均四英尺半高)居住过欧罗巴洲的。

    乙 中等野蛮人比前者高大些,像猿类的处所也少些,平均约有五英尺至五英尺半高。他们都住在岩穴里和避风雨的地方。他们虽有极粗野的衣服,但是不论男女大都还是裸体出外。他们有原始的木器石器,和式样极粗劣的船只,结成50至200人的队游荡,并没有社会的组织,然而某种民族里却也有法律。澳洲的黑人和他斯马尼亚人、日本的虾夷人、荷腾多人、非安吉岛土人以及巴西的一些森林民族,都是属于这一等的。这等人的生命价值,比下等野蛮人的高不了许多。

    丙 高等野蛮人大抵都有寻常人高(在寒带地方的稍矮小些),都有简单的居所(大抵都是兽皮或树皮造的)。他们都穿着原始的衣服,有很好的石器和青铜、黄铜的器具。他们结成100至500人的队游荡,由豪酋率领,但其并非君长,也微微分点阶级。生活的方式是由遗传的习俗而定的。许多印度的原始居民[例如托达斯人(Todas)、那迦人(Nagas)等族类]、尼古巴岛人、萨克耶德人、非洲达马拉的黑人以及南、北美洲的大多数的印第安部族,都是属于这一等的。他们的生活比那人猿一般的中下等野蛮人高些,但是不如未开化人的。

    (二) 未开化人(半野蛮人) 这等人的食物大半都是天然产品,不过他们晓得早为预备,所以多少有点农业和牧畜。劳动分工是很微细的,每个家族供给其自己的需要。照例都贮积全年吃的粮食。所以艺术也就能渐渐萌芽。他们大抵都有固定的居室。

    甲 下等未开化人住的都是简单的茅舍,聚集成村落,四围都有种植的东西。通常穿着衣服,但是很简单,男子热天往往裸体,或者也穿褂子。会用陶器和锅碗以及石头、木头或是骨头的器具。有实物交换的简单商业。结成1000至5000人的群,能组织成大些的社会,有阶级的分别、战士的等级。有君长按照相传的法律统治他们。属于这一等的,在亚洲有印度的许多土著[蒙陀人(Mundas)、孔德人(Khonds)、帕哈利亚人(Paharias)、俾尔人(Bheels)等族],和婆罗洲的迪亚卡人(Dyaks)、苏门答腊(Sumatra)的巴塔克人(Battaks)、通古斯人(Tunguses)等,在非洲有卡菲尔人(Kaffirs)、贝川那人(Bechuanas)和巴苏陀人(Basutos),在澳洲诸岛有新机尼亚岛、新喀里多尼亚岛、新赫布里底岛、新西兰岛等岛里的土人,在美洲有易洛魁人(Iroquois)、斯林科特人(Thlinkets)和尼加拉瓜共和国、危地马拉共和国的人。

    乙 中等未开化人的居室都很好很耐久的,大都用木材建造,用藤或是干草做屋顶,能成很美的市镇。虽不以裸体为不德,然而总都穿衣服的。陶器、纺织和五金的工业很发达。在规范的市场上,用钱钞营商业。国王按照相传的法律统治国家,分一定的阶级,成十万人的社会。属于这一等的,在亚洲有卡尔梅克人(Calmucks),在非洲有阿散带人(Ashantis)、法拉欣人(Fellahs)等黑人部族,在波利尼西亚诸岛里有斐济、汤加、萨摩亚诸岛的土人。欧洲200年前的拉普人(Lapps)、2000年前的古日耳曼人、努马(Numa)(纪元前7世纪的元首)以前的罗马人、诗人何马时代的希腊人都属于这一等。

    丙 高等未开化人的房屋总都是坚固的石建筑物。衣服是义务上该穿的,纺织是女子的常业,五金业大为进步,器具都是铁的。有范围有限的商业,用铸造的货币,但是还没有摇的船舶。在固定的法庭里行粗率的裁判,用幼稚的文字。民众有进步的劳动分工和承传的阶级区别,往往能有50万人属于一个自主的君主之下。属于这一等的,在亚洲有大多数的马来人(在大巽他诸岛和马六甲半岛),和鞑靼、亚剌伯等游牧民族,在波利尼西亚诸岛里有塔西提岛和夏威夷岛的土人,在非洲有索马里人、埃塞俄比亚人和桑给巴尔岛、马达加斯加岛的土人。古代的人民里,梭伦时代的希腊人、共和初年的罗马人、“士师”(Judges)治下的犹太人、“七雄割据”时代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以及西班牙入侵时的墨西哥人、秘鲁人,也都属于这一等。

    (三) 文明民族 因为分工的进步和器械的改良,食物以及其他各种复杂的生活上需要品都很容易满足。艺术和科学因此也渐渐发达。个人的机能因为各干专门事业,就越加精细起来,并且因为全然互相依赖,全体的政治组织也就越加强固。国民都晓得一定要服从国家的法律了。

    甲 下等文明民族的城市都有石头的墙壁,有宏大的石建筑物,用犁锄耕种。战事委之于一个特别的阶级。有确定的文字,原始的法典,一定的法庭。文学开始发达。属于这一等的,在亚洲有不丹人、尼泊尔人、老挝人、安南人、朝鲜人和定居的亚剌伯人、突厥人,在非洲有阿尔及利亚人、突尼斯人、卡拜尔人等。历史上的民族,古埃及人、腓尼基人、亚述人、巴比伦人、迦太基人、汉尼拔时代的罗马人、诺曼诸王统治下的英国人,都是列在这一等的。

    乙 中等文明民族有石造砖造的宏丽的寺院宫殿。屋上会开窗户,会用帆船。商业壮大。文字和手写的书籍都很普及,注意幼童之文学的教育。军备更加发达,立法和辩护制也跟着进步。亚洲的波斯人、阿富汗人、缅甸人、暹罗人,欧洲的芬兰人和18世纪的马扎尔人,都是这一等的。历史上的民族,如伯里克利年代的希腊人、共和末期的罗马人、马其顿治下的犹太人、金雀花王朝治下的英国人,也都算这一等的。

    丙 高等文明民族都住石造的房屋,街道用砖石砌成,屋上有烟囱,有运河,有水车、风车。航行和战争开始晓得应用点科学。文字普及,手写的书籍散布得很广,文学很受尊重。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拥有一千万以上的人民。公布一定的成文的法典,由法庭施行之于特别的事件。政府的官吏成为一定的阶级。亚洲的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以及土耳其人,南美洲许多共和国的人,都属于这一等。在历史上,帝国时代的罗马人,15世纪的意大利人、法兰西人、英国人、德国人,都属于这一等的。

    (四) 智识的人 用自然力代替人的劳力,食物和其他的需求都由人工供给,极其便利而且丰富。社会的组织增长,便于一切社会力量的发动,人都能自由修养其精神上、美学上的品位。印刷极其通行,对幼童的教育成了一件最大的义务。不甚重视战争,官职和荣誉不专靠军事上的勇敢,而靠精神上的卓越。人民的代表干预立法。艺术与科学由国家的补助而进步发达。

    兹特尔兰德把这第四等的智识人也分作上、中、下三层的发达阶级。第一级下等智识人他说就是“欧洲的大国和其支派,如北美洲的合众国”。第二级中等智识人他说三四百年间可以实现,那时候: “人人都有好的吃、好的住,世人都诅咒战争,但是时时还发生战事。各国的些少陆军舰队联合为一种国际的警察,工商业的生活为同理的道德心所指挥,教育普及,犯罪和刑罚稀少。”至于第三级的高等智识人,兹特尔兰德只说道: “那是一两千年后才得来的事,现在难以预言。”他这样的划分,没有着力把19世纪的文明和前代比对,我觉得他太模糊了,不大满意。不如把近世文明暂行划分为三级,由16世纪至18世纪为第一级,19世纪为第二级,20世纪以降为第三级。

    甲 下等智识人(16至18世纪的欧罗巴) 这个时期的初年,即16世纪的上半截,所可注目的就是那些“预备运动”,使精神生活十分发育,后来好成就这许多的伟业————(1) 格力理阿(Galileo)1592年确认柯卜尼加斯1543年的太阳中心说。(2) 哥伦布1492年发见美洲,瓦斯珂德搿玛(Vasco de Gama)1498年发见东印度,马齐兰(Magellan)1520年之世界周航和其提出地圆的证据。(3) 马丁·路德1517年解放欧洲人的思想,使其脱离教皇的羁勒,“宗教改革”破除当时盛行的迷信。(4) 科学研究的新推动,离却道院哲学和教会以及亚理斯多德的哲学。培根1620年建立经验的科学。(5) 印书局和雕版传布科学的知识。16世纪里这些进步,为近世文明开了先路,于是近世的文明就速速地脱离了中世纪的野蛮状态。然而起先却只限于很狭的范围,因为中世纪反动的文明在政治生活上、社会生活上还很有势力,反对“迷信”和“非理性”的奋斗进步很慢的。后来到1792年法国的大革命,在实际的方面上给了个大大的刺激。

    乙 中等智识人 这个名称可以给19世纪的欧洲大国和北美。这个“科学的世纪”,其旷绝前代的大进步,可以于下列的功绩上见之: (1) 关于“自然”的知识更深邃,更根据实验,并且传播得更普及,独立建树了许多新的科学,细胞说建立于1838年,能量的法则建立于1845年,进化论创于1859年。(2) 这些理论的科学实际应用于各科的艺术和工业。(3) 轮船、铁路、电报、电气工艺,使传送变得异常之快,克服了时空距离。(4) 建立一元的实在的哲学,反对那二元的神秘的见解。(5) 理性的科学指导势力大盛,教会里宗教的妄说渐渐抛弃。(6) 国民既参与政治立法,“自我意识”越加发达,不再相信君权天授,各阶级生出新的区别。然而我们生于19世纪的人所引以自豪的这许多进步,还没有真能普遍,还正在和反动的意见、教会的势力、国家的权力、军国主义以及种种不合的旧道德天天奋斗哩。

    丙 高等智识人 我们现在所刚要瞥见的这高等文化,其任务是要尽其力所能至,为一切人创造个极安乐、极美满的生活。要根据自然律之明确的知识,排去一切宗教上的信条,在“爱人如己”这条“金科玉律”上建立个完美的伦理。据理性说来,完美的国家,该要为其所有国民尽量谋最大的幸福。我们一元伦理的目的,是在调和“为我主义”和“爱他主义”,求两者间之合理的平衡。现在还认为必要的那许多不文明的习俗,如战争、决斗、教会权力之类,都是要废止的。法律的裁判要足以解决国际的争端,像现在解决个人的争端一样。国家之主要的事业,将来不在极力编成强大的军备,而在注重艺术科学,努力教育青年。因物理化学上的新发明带来的工艺进步,可以使人生的需要更加满足。将来用人工制造蛋白质,可以使人人都有丰富的食物。婚姻关系之合理的改良,可以增进家庭生活的福利。

    (文明生活的价值)我们也都多少有点觉着的近世生活的黑暗方面,已经由马克斯·脑尔道(Max Nordau)著的那部《文明之习惯的虚伪》尽情披露出来了。要能让理性行于实际的生活上,这些习惯的虚伪就可以大大的改善,现在根据古说的那些恶习俗也可以减灭了。然而虽有这许多黑暗的影子,近世文明之光辉的处所还是极大的,我们遥瞩前途,是很有希望,很有确信的。我们只需回头一看50年前,把今日的生活和那时候的生活比较,就晓得有了多大的进步了。我们如果把近世的国家看作个精细的有机体(一个“第一等的社会个体”),把其国民和高等组织动物之细胞比一比,现在的国家与野蛮人宗族团体间的区别,是不比高等后生动物(如脊椎动物)和原生动物细胞团的区别小些。一方面分工之进步,一方面社会之集中,使社会体的机能比孤立时进步,并且使社会生活的价值也随着增加。要看得更清楚些,让我们把个人的和社会的生活价值,在营养、生殖、运动、感觉、精神等生活活动的五大方面里分别观之。

    (文明的营养之个人的价值)有机个体之第一件的需要,即自我维持,在近世国家里是比前代完美得多了。野蛮人打猎、捕鱼、采取果实根株,只要天生的物产就满足了。农业和牧畜是后来才有的。人类衣食住能得确实安乐,求食之外能有美学上神智上趣味之前,必须经过许多未开化的阶级和低度的文明。

    (文明的营养之社会的价值)食料供给和社会体状况的全部,也犹之个人的状况一般,是由近世文明而进步了。化学和农学的进步,使我们能生产更多的食料。运输之便利快捷,使食料能分配到全世界的各处。科学的医术和卫生术,发明了许多减少疾病危险和防止疾病发生的方法。通过公共的浴场、运动场、餐馆、公园等设备,对于社会健康更加注意。近世房屋的布置,以及其取暖采光,都大有进步了。近世的社会政策,极力把此等文明的恩惠多多地推广到下等社会上去。慈善团体忙着去供给各种贫民之物质上精神上的需求。国民的福利实在还有许多改善的余地。但是就全体说来,近世国家之食料供给,比了中世纪和那野蛮理论,也确乎不能说不是个大大的进步。

    (文明的生殖之个人的价值)近世文明超乎野蛮状态的大价值和其大进步,由生理这一科看来,最显著的就是在“生殖”和“保存种类”的这种神奇的作用上了。野蛮人和未开化人,其强烈的性欲之满足,与猿类以及别种哺乳动物是差不多的。妇女只是供男子的淫欲的,甚至于当作一种绝无权利的奴隶,买卖交易,像其他的财物一般。这种财物的价值,慢慢地逐渐增进,直至其成为正式的婚姻,得有永久的保证。家庭生活,为男女两方高尚优美的欢乐之源泉。女子的地位随着文明的程度增高,其权利更得人承认,并且于肉体的恋爱之外,夫妇之精神上关系也渐渐发达。对于儿童之调护教育的心(这样的心虽在许多种动物里也都有几分的)使家庭的生活更加发达,并且学校也就由此设立。文明的程度增高,两性的恋爱也就随着越加纯洁,其最高的满足不在一时的床笫之欢,而在两性之精神上关系和其永久亲密的交际。这时候“美”和“善”“真”联合起来成为一个和合的“三位一体”了。所以“爱情”这件东西,几千年来,成为人类万般美学的上进之主要的源泉。诗歌、音乐、绘画、雕刻等艺术都是由这个无尽藏的源泉里发出来的。然而在一个文明的个人,这种高尚的爱情之有价值,不仅是因为其能以高尚的形式满足那天然的无可克制的性欲,也因为两性之互相感化,其补益的性质和其共享最高理想的善,于个人的品格上有绝大的效果。美满的婚姻————今日实在还不多见————由心理生理两方面看起来,都该视为高等国民个人生涯中一个最重要的目的。

    (文明的运动方法之社会的价值)运输机关也有同样的进步,社会之受赐也不亚于个人,其价值是一般重的。国家譬如是个统一的高等有机体,其运递机关之发达,有许多处就很像脊椎动物体里的血液循环。人生日用品能由中心点很快、很便利地输送到远方各处,铁路和轮船航路之四通八达,由这上面也可以直接看得出文明程度之高下。此外还要创立许多机关为众人谋确实的职业和生计。

    (文明的感觉方法之个人的价值)要比较文明人之复杂的感觉和野蛮人之简单的感觉,要先比外部感觉器官的机能,然后再比脑皮层里的内部感觉过程。佛理慈·修尔财的《野蛮人之心理》里,比较这两种器官,说野蛮人“是感觉生活的人”,文明人是“精神生活的人”。我们只要记得我们的高等精神机能(感觉、意志、表象、思想)在解剖上是和思想中枢(脑皮层里的思想器官)相关联的,内里的感觉是和中央的感觉中枢(脑皮层的感觉中心点)相关联的,就可以晓得野蛮人的感觉中枢发达些,文明人的思想中枢发达些了。外部的感觉作用,野蛮人比了文明人,分量上强烈些,而质量上微弱些,那艺术诗歌的源泉,更精微复杂的感觉机能即所谓“美感”,也是如此的。野蛮人最发达的就是那知觉远方事物的能力(视、听、嗅),因为这些能力警卫着他,免他身上的危险。至于那由直接接触事物而起的,主观的、切近的感情,感觉娱乐————味觉、性觉、触觉、温觉————之特别的器具,却最不发达。然而文明人就其感情之细腻上,和美学教育上,这两种感觉作用都比野蛮人高些。况且近世文明又给人许多增进感觉力的器具。但看显微镜和望远镜所开拓的智识境界,以及近世化学的烹调法等事,就可以想见其余了。野蛮人比文明人虽然看得远些,听得嗅得敏锐些,但是文明人之进步的艺术所生的种种精微的美感————绘画之于眼,音乐之于耳,芳香之于鼻,滋味之于舌————大抵都是野蛮人所领略不出的。并且就是对于近的物体之知觉(味、触、温),野蛮人的也更粗些,不能如文明人之辨别入微。

    (文明的感觉方法之社会的价值)这种更精的感觉生活和随之而来的美感,其社会的价值不比个人的价值轻些。第一件就是近世艺术科学之无尽藏,由国家助其发达,因青年教育而具体化。将来高等民族大约更要在这上头注意,从早年起,就训练儿童的感觉和智力,引他们近距离的观察自然,以绘画描出他的形状来。一定也要由模型展览会和美学的实习,养成艺术的感觉。除现实的知识之外,一定还要留许多的空间给艺术教育,并且领略自然的真美要以游览旅行等方法养成。那时候文明民族的儿童就常可以得着极优美极高尚的生趣之无尽的源泉了。

    (文明的精神生活之个人的价值)文明人叫作“精神生活”并且往往视为一种奇事的这“高等精神活动”,也只是野蛮人以及高等脊椎动物所共有的精神机能,不过比他们更发达些罢了。我在《宇宙之谜》的第七章里说过的,由比较心理学上可以看得出由原生物之简单的细胞灵魂,以至人类智灵的发达程序。这一点我在各章里都论过的,无须再细细的去讲文明人士精神生活的高贵的个人价值了。读者诸君只要晓得20世纪初头在我们人人面前开着的那无尽藏的知识宝库就够了,这样的宝库是我们前世纪初年的祖宗所梦想不到的。

    (人类生命之估值)如果把我所说过的,由文明进步而增进的人生价值,作个综括的观察,就可以晓得生命之个人的、社会的价值,现在都确乎比野蛮时代的高得多了。近世生活里由进步的艺术科学而生的高等精神上兴味,是丰富到万状。我们住在和平安乐的、有秩序的市民社会里,这里面生命财产都保护得很周到的。我们的个人生活,比野蛮人优美、久长、高贵到百倍,因为其趣味、经验、娱乐,都比他们丰富到百倍。就连在文明人里,生命价值的高下,实在也还大有差别。因为分工的关系,境况和阶级的差别越大,社会上受过教育的和未受教育的,差得也就越多,其趣味和需要也越有差别,因此其生命的价值也越有高下。要把这一世纪里思想学识最高的伟人和那些庸庸碌碌穷忙一生的俗人比较,其相去之远真令人吃惊哩。

    国家之看人生命价值,和人自己看的大不相同。近世国家为要保护疆土,往往要求所有的国民都去服军役。在那些司法大臣的眼睛里,不问是七个月的胎儿和新生的婴孩(还没有意识)、白痴和天才,其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生命之个人的评价和社会的评价之区别,贯通于我们全部的道德里。极文明的国家还相信战争是件无可避免的罪恶,犹之野蛮人看杀人报仇一般。近世国家费莫大的资财去屠杀人民,与基督教的僧侣还每逢礼拜日恭恭敬敬的讲道德说仁义,这真是正相反对。

    近世国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把人生之社会的评价和个人的评价,作个自然的调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先要把教育、司法、行政和社会组织加以彻底的改革。要到那时候我们才能脱却瓦来斯(Wallace)所说的那中世纪的野蛮状况,现在我们的刑法、阶级特权、修道院派的教育、教会的专横,都还是这中世纪的野蛮思想在那里跋扈。

    至于各个有机体,其个体的生命是第一个目的和价值的标准。那普遍的竞存争生就起在这上头,这种自存的奋斗,可以归之于无机界里物理上的惰性法则。和这种主观的生命评价相反对的,就是客观的生命评价。这种客观的生命评价,将个体的价值参照于外界。有机体发达,浸进一般的生命之流里去,这客观的价值就随之增加。这些关系中,主要的就是那起自个人的劳动分工和其在更高的群集里之联合的。我们称呼“组织”和“人”的那细胞国家,高等的植物和动物,以及高等动物的群和人群,都一齐是这样的。这些关系由劳动分工的进步越加发达,分工的个人之相互的需要越大,于是后者生命之客观的价值对于全体越发增高,个人之主观的价值也越发下降。所以追求特别“生命目的”的个人,和那除把个人认为全体之一部分外不认其生命还有价值的国家,两者的利害上常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