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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作为————从维吉尔到塔西佗————异教的终结
我们已经花了两天时间试图对希腊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追求有一个概括的了解。现在我要换一个话题，让西欧最古老的一段历史暂告一段落。
我们下面来探讨罗马。如果说希腊人是早熟的儿童，他们天真无邪而又举止优雅，他们的整个历史显露出更高文化和文明形态的曙光，那么罗马人则是正常发育的成人，他们的历史辉煌、热烈而又充满艰苦的岁月，与希腊相比无疑不那么美丽，不那么优雅，但更富于实用色彩。
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罗马人的思维方式，但幸运与巧合的是，罗马人没有特别需要深入探讨的地方。罗马人的生活和思想观念是对希腊人的延续，可以说是希腊的翻版，在思想和行为上也是异教徒。因而罗马的作家或思想传播者，相应地也无须我们多加关注。
罗马人的最初出现，他们对希腊的融入，是很独特的。塔瑞提尼人也是希腊人，是大希腊的古老居民，我在第一讲中提到过大希腊，他们于公元前280年派遣使者去见皮洛士————伊庇鲁斯的国王。皮洛士是一个野心勃勃、尚武的国王，一心要征服别人，而这正是塔瑞提尼人前来找他的原因。他们恳求皮洛士到他们那儿去，帮助他们反抗罗马人，罗马人这一称呼在当时有野蛮人的含义。皮洛士乘船前往，登陆后对罗马人开战。据普鲁塔克记载，当皮洛士看到罗马人布阵打仗时曾说：“哦，这些野蛮人打起仗来并不像野蛮人。”后来他付出了很大代价发现罗马人在打仗时一点也不像野蛮人。几年之后，皮洛士被罗马人打败，而在又一次战役中，他的部队全军覆没。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我做统帅，有罗马人这样的士兵，我会征服全世界。”
在罗马彻底征服希腊一百年之后，即公元前280年，罗马与皮洛士的战争开始了。希腊人的生活在罗马更加粗粝、坚实的生活冲击下，彻底瓦解了。科林斯 注10 被占领后摧毁，希腊大势已去。在亚历山大之前一百年苏格拉底去世时，希腊已经出现衰落的迹象，现在，由于科林斯被攻占烧毁，甚至埃及和她的托勒密王朝，安条克 注11 和她的塞琉古帝国相继落入罗马人之手，就像一个漂亮的水晶瓶子在坚硬的石块上摔碎了一般，罗马人强大的力量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据罗马人自己记载，他们在那之前已经建国二百八十年，大致是在公元前750年建立的，但那之前他们的确切情况，我们一无所知。现在我们非常清楚他们古代的历史学家都是希腊人，他们把那些征服他们的人记录在历史上。李维 注12 在罗穆路斯 注13 和瑞摩斯 注14 的故事中，说他们兄弟俩被扔进台伯河 注15 ，由于当时正赶上涨潮，兄弟二人被冲上岸，由一只母狼哺育长大。还有塔克文众王 注16 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久前已引起古文物研究者和学者的怀疑，后被一位德国学者尼布尔 注17 ————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名字，证实这一切只是神话故事，或者是传说，虽然有一定的意义，但对历史学家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至少在尼布尔看来是如此。尼布尔本人收集了大量的引文和其他材料，简而言之，他的著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但他对那一个时期没有提出多少新鲜的见解，你会发现他除了颠覆之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而且，在花费力气仔细研读了他的作品之后，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尼布尔对于那段历史知道的并不比我多。
毫无疑问，曾经有一个人在靠近当时还是荒漠的地方，为自己建了一座房屋，那里长满了乔木和灌木，可能旁边有一眼古泉，后来称它为朱特纳泉————当时世界上最古老的泉之一，而且那时可能还存在着。但他是谁，房屋是怎么建造的，我们均不得而知，只知道它后来成为除耶路撒冷之外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而且注定是一座记载最多的城市。尼布尔证明罗马人表现出两个不同民族的特征：首先是佩拉斯吉人，这个民族从古时起就居住在意大利的低地，他们和希腊的佩拉斯吉人是同一个种族，后来后者成为古希腊人。其次是伊特鲁里亚人或托斯卡纳人，一个完全不同的民族。约翰尼斯·冯·缪勒认为他们是北部的日耳曼人或哥特人，人们是从保留下来的各种艺术、赤陶土、焙土残迹中了解到这个民族的。温克尔曼认为这些保存下来的东西具有埃及人的特点，说从其凝重、简约、沉郁的风格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一直到最后，伊特鲁里亚人仍然是罗马人中的肠卜僧 注18 ，这个种族性格沉郁，和希腊人令人愉快的、优雅的性格截然不同。在罗马人中，我们看到这两个种族的融合，一个形成贵族阶级，另一个组成平民大众。罗马人的主要特征并不体现在我们在古老的伊特鲁里亚人那里看到的艺术作品中，而是他们是一个农业民族，被赋予一种沉郁的力量，这一点从他们排干湖泊和沼泽、使其变成土地的方式和那些排水沟中，仍然能够看出来。在罗马的农学家，比如加图 注19 、瓦罗 注20 、科鲁迈拉 注21 那里，我们看到许多经典的箴言。
从这些证据资料中，我们看到罗马这个民族有一种极为勤劳的节俭、一种充满活力的节俭。因此，在耕作土地时，即使有一个土块没有打碎，他们也觉得那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不恭，而且我认为精耕细作现在依然被视为一种良好的耕作方式，这种勤劳的节俭是罗马人以征服者著称之前的本质特征。
节俭这种品质并没有受到尊重，它经常被视为一种吝啬的行为。当妨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时，它确实是吝啬的，应当反对。但是我觉得如果理解得正确的话，节俭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之一，它让一个人克制自我，把现在的留作将来备用；它教会人们清点自己的财产，相应地调整自己的行为。这样来理解的话，节俭包括人在自己的行业中所能做的一切事情，我认为它最起码能暗示出一个民族的伟大。例如，荷兰人（没有比这个民族更坚强的了）、新英格兰人、苏格兰人，都是伟大的民族。概而言之，节俭是一个民族所有美德中最基本的。由于有节俭的美德，罗马人的性格中就有了一种伟大的严谨和忠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希腊人的信仰与罗马人的信仰相比，轻快而又充满娱乐色彩。罗马的神很多，瓦罗列举出30000多个神灵，罗马人关于命运的观念————我们认为是异教的核心问题————比希腊人关于神的观念更具因果论色彩，而且它完全有赖于这个民族最初所具有的品质特征。罗马人关于命运的观念认为，罗马永远是全世界的首府，权利被赋予和罗马有关的每一个人，因而他们有义务为罗马做任何事情。这种信仰主要说明它的责任，不仅如此，它本身也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罗马不是在这样做或那样做吗？”他们会问。这种坚定使他们祖先生活过的这个世界更加精细，如果把土地深耕15遍比14遍能获得更好的收成，那么就耕15遍。这种做法后来被罗马人应用到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务之中，而这样做使他们把自己提高到高于其他一切民族的地位。
讲究方法是罗马人的重要原则，就像和谐是希腊人的原则一样。罗马人对方法的讲究是一种和谐，但不是希腊的和谐中那种优美、优雅的东西，他们的和谐是规划上的和谐————一种建筑上的和谐，这种和谐体现在实践中孰先孰后的统筹安排上。他们最大的创造是注重实际，相比之下，他们不追求玄思。他们的职责不是去传授科学知识————他们知道他们的科学知识来自希腊人————而是传授实用的智慧，让人们服从于一个政体。普林尼 注22 宣称他无法描述罗马：“罗马如此伟大，它使天空更加高远，使整个世界文明起来，臣服于它的权威。”罗马正是这样做的，它延续了三百年之久，与邻国发生一些小冲突，征服一个又一个的国家，最后因征服皮洛士而获得整个意大利，把意大利完全变成了罗马的一部分。有人认为罗马人除了发动战争，扩张自己完全无权拥有的领土之外，没有做其他的事情，说他们只是一群抢劫者，但这明显是误解。历史学家通常想方设法写下那些容易引起误解的东西，而忽略了那些真正能显示出罗马人本质的东西。罗马首先是一个农业民族，为了储备粮食，罗马人把粮仓建在自己的墙壁里，但他们经常同邻国发生冲突，因此毫不奇怪罗马人会不时使用武力来强迫邻国采用自己的制度，尽管他们的有些做事方式是可笑的、野蛮的。我不是说罗马人遵循温和的原则，他们远远谈不上温和，罗马是在残酷的竞争和战争中建立起来的，但这也使它受益。除了已经说过的和应该说的对自由的理解，接受一个最有才能的人做领袖是真正的自由，这个人或者由我们自己，或者由其他人推选出来。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愚蠢的人任意游荡而不去制止他或引导他，我们必须承认有一个英明的人来领导他是件好事，即使这个人使用武力这一看起来显得粗鲁的行为方式。但战争并不是罗马征服其他国家的主要法则，使周围国家臣服于罗马的，是他们发达的文明，如果罗马人的历史进程是完全愚蠢的，那么整个世界都会武装起来，反抗这个宣称要永远统治他们而又无权统治他们的专横暴君。那样的话，他们的权威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罗马人征服皮洛士之后，又过了一百年，在与希腊人发生战争之前，罗马历史上出现了最辉煌的一幕，他们进攻邻近的西西里岛，在那儿遭遇迦太基人(Carthaginian)。迦太基是另一个古老的国家，强大繁荣，如果有可能，它比罗马人更想征服整个世界，但历史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罗马和迦太基随后发生了战争，战争持续了一百二十年，即人们所说的三次布匿战争(Punic War)。这是罗马所经历的最为艰苦的战争。迦太基人是一个像罗马人一样顽强的民族，他们属于一个叫古迦太基(Punic)、腓尼克(Phoenic)或腓尼基(Phoenician)的种族，是一个现在被称为闪米特的东方民族，因为他们是闪族的后裔。他们是一个和犹太人一样的民族，像犹太人一样以倔强、顽强著称，我为他们没能征服罗马人，而是罗马人占了上风感到非常欣慰。我们有证据表明，与罗马人相比，他们是一个见钱眼开的民族，一心只想着发展工商业，为了钱会无所不为，在扩张领土、在一切方法上都极其凶残。他们的祭奠仪式非常恐怖，他们的信仰在《圣经》中经常受到谴责，连犹太人也不会那么做。在迦太基之围中，罗马人叙述说，迦太基人用自己的孩子向贝尔 注23 献祭，贝尔就是摩洛神 注24 ，用《圣经》上的话说：“让他们把火炬传递给摩洛神。”因为有贝尔的铜像，他们把铜像烧得通红，然后把这些不幸的人扔进贝尔张开的怀抱。他们的背信弃义众所周知，“古迦太基人的信仰”这一说法被雄辩的事实证明了，迦太基人决心竭尽全力来对抗罗马人。
汉尼拔 注25 被拿破仑称为最伟大的将军，古代最伟大的战士，无疑是个卓尔不群而又坚韧不拔的人。尽管有强大的罗马帝国，他在意大利仍然统治了十六年之久。汉尼拔返回故土后受到同胞的诽谤。他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被从迦太基放逐，最后为了免落他的敌人罗马人之手，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服毒自杀。但迦太基最终被攻陷，被纵火焚烧了整整六天，这使我们想到耶路撒冷的毁灭，因为我看到犹太人有同样的坚韧和顽强，不管有没有可能，甚至是完全不可能，他们都信奉同样的信条。罗马之后的活动我们从尤利乌斯·恺撒记录自己经历的《高卢战记》中可以看到，恺撒记录了他在高卢的十年战争，每一个计划在付诸实施之前都要反复斟酌。《高卢战记》的确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表现出罗马人不屈不挠的精神面貌：文明、有组织能力的人战胜了粗鲁、野蛮的人，镇静、忍耐战胜了蛮勇。蛮勇的人只要需要，随时准备去死。但除了蛮勇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什么。
不管作家们怎么说，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了解罗马的宪法到底是什么。尼布尔曾想尝试了解，但没能做到，而且我认为在缺乏资料的情况下得出这样或那样的结论是极不明智的。罗马的政治动荡不安，贵族和平民之间不断发生冲突，后者坚持贵族和平民平均分配国家的土地，共同享有国家的权力。我们不断看到脱离阿文丁山 注26 的记载，而且不时发生暴力冲突，因此我不赞同一些人在恺撒占领罗马时声称共和国衰落的哀叹。这只是一场不断争夺猎物的战争，战争结束后看到他们之中最英明、最无辜、最明智的人登上权力的宝座，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罗马人在帝国时期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他们的疆土从幼发拉底河延伸到加的斯，从阿拉伯沙漠的边缘伸展到英国北部的塞佛留斯城墙。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帝国啊！它告诫人类应该像他们该做的那样，耕耘土地，而不是互相讨伐！这是每一个人真正应该做的事情，耕种土地，而不是屠杀他可怜的同胞。
* * *
◎ 埃阿斯(Ajax)：特洛伊围攻战中的希腊英雄，臂力及骁勇仅次于阿喀琉斯，当阿喀琉斯的盔甲给了奥德修斯时，他自杀身亡。
◎ 哈利卡那苏斯(Halicarnassus)：一座位于今天土耳其境内小亚细亚西南部爱琴海上的希腊古城。在公元前4世纪，阿米特米西娅王后在这儿为她的丈夫摩索拉斯国王修建了一座雄伟壮观的陵墓，这座陵墓被认为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 吕底亚(Lydia)：小亚细亚中西部的一个古国，濒临爱琴海，位于今天土耳其的西北部，以富庶及宏伟的首都萨第斯著称。它可能是最早————公元前7世纪使用铸币的国家。
◎ 克罗伊斯(Croesus)：吕底亚末代国王，敛财成巨富，即位后完成其父王征服爱奥尼亚大陆的伟业，后试图阻止波斯势力的扩张，失败后被捕，在波斯宫廷供职。
◎ 辛梅里安人(Cimmerian)：公元前七世纪横行于小亚细亚的游牧民族。
◎ 地米斯托可利(Themistocles)：古雅典执政官，实行民主改革，扩建海军，指挥萨拉米斯海战，打败波斯舰队，遭贵族派指控“叛国”，亡命国外。
◎ 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阿伽门农的妻子，在情人的帮助下，在阿伽门农从特洛伊战争返回途中将他谋杀，之后她自己也被儿子所杀。
◎ 萨拉米斯岛(Salamis)：希腊雅典以东萨尔尼科湾的一个岛屿。公元前480年在发生于该岛东北沿岸附近的一次重大海战中，地米斯托可利率领希腊人打败波斯舰队。
◎ 泰斯庇斯(Thespis)：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雅典诗人、悲剧创始人，开创演员和合唱队领唱的对白，悲剧的对话即始于此。
◎ 科林斯湾(Corinth)：在希腊中南部，靠近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端。
◎ 安条克(Antioch)：古代叙利亚的首都，其遗址在今土耳其境内。
◎ 李维(Livy)：古罗马历史学家。著《罗马史》142卷，记述罗马建城至公元前9世纪的历史，大部分佚失。
◎ 罗穆路斯(Romulus)：战神之子，罗马城的创建者，“王政时代”的第一个国王。
◎ 瑞摩斯(Remus)：战神之子，罗穆路斯的孪生兄弟，因在修筑城墙时与罗穆路斯发生争吵而被其所杀。
◎ 台伯河(Tiber)：在意大利中部，流经罗马。
◎ 罗马王政时代有7位君主，最后一位国王被称为“高傲者塔克文”。
◎ 尼布尔(Niebuhr，1776——1831)：德国历史学家，曾在柏林大学讲授罗马史，著有3卷本的《罗马史》，运用原始资料鉴定法，开创了以批判的科学方法研究历史的先河。
◎ 肠卜僧(Haruspices)：古罗马的占卜师，以察看为祭祀宰杀的畜生的内脏或肠子，以及观察闪电等现象来占卜凶吉。
◎ 此处的加图指老加图(Cato the Elder)，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的政治家、演说家。他也是罗马历史上第一个重要的拉丁语散文作家。著有《创始记》《农业志》等。
◎ 瓦罗(Varro)：古罗马共和国晚期的政治家，著名学者。著有《论农业》《论神事》《梅尼普斯讽刺集》等。
◎ 科鲁迈拉(Columella)：古罗马著名作家，著有《论农业》。
◎ 普林尼(Pliny)：古罗马学者和博物学家，他写了37卷的《自然史》。
◎ 贝尔(Bel)：巴比伦神话中的天地之神。
◎ 摩洛神(Moloch)：古代腓尼基等地所崇奉的神灵，信徒用儿童向他献祭。
◎ 汉尼拔(Hannibal)：迦太基统帅，率大军远征意大利，从而发动第二次布匿战争。曾三次重创罗马军队，终因缺乏后援而撤离意大利，后被罗马军队多次击败，服毒自杀。
◎ 阿文丁山(Aventine)：古罗马七座山峰之一，于公元前456年成为平民居住地。
谈到罗马的文学，我们看到它是对希腊文学的模仿，但罗马的许多作品仍然有自己的价值。罗马的语言也有自己的特征，词源学家把许多词汇追溯到佩拉斯吉语，有一些甚至追溯到更古老的梵语，这就证明了罗马语是两种语素的混合，这一点我已经提到。但罗马语的独特性是它的祈使语气和祈使结构，非常适合于下命令。
因此在罗马文学中，例如在维吉尔、贺拉斯的诗中，我们看到罗马人的性格中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但他们最伟大的作品书写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上。他们的交通四通八达，从一个地方延伸到另一个地方，还有他们的引水工程，他们的斗兽场，他们的整个国家组织！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发自内心建设而成的，古罗马人对罗马的了解是何其之少！
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试图把罗马伟大的品性告诉给每一位读者，并用这些伟大的品性去指导他们的行为。但历史学家忽视了不可能每一个人都会预知事物的发展，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及时认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复杂性，因此，把国家的发展归结为每一个公民伟大、深厚的自发性更为合理。比如，我们之中有谁能说他完全了解英国，虽然他为她的繁荣做出了贡献？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有人说要去印度，有人说要去当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目标。而所有这些统合起来，一个一个英国人的共同努力，带来整个国家的强大和繁荣。英明的政府只需要把这种精神导向一个正确的方向，但相信政府会制定一个使国家繁荣富强的规划，则是完全错误的。这些东西形成一个民族性格中深层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它们，整个国家也就完了，就像一棵树的根被拔掉了，树的汁液不能通过树干传输到树叶上，这棵树也就停止生长了。
当一个国家健康、强大、不断发展的时候，文学通常并不发达。
在健康发展时期，一个国家往往不需要表达自己的心声，通常是在一个民族走向衰落的时候，文学才引人注目地发展起来。这一规律适用于所有国家，因为在健康发展时期，一个人或一个民族除了著书以外，还有其他很多方式来表达自我，重要的不是能否著书立说，而是要表达出自己真实的心境。在那种情形下，一个国家所做的任何事情对表达自我都同样重要。如果罗马人中任何一个伟大的人，比如说恺撒或是加图，除了耕作土地之外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也会以那种方式取得同样辉煌的成就，他们会像征服它那样来耕种它。伟人做的任何事情都带有伟人的印记，在不谈德行的时候，可能会有最美好的德行。我希望听我演讲的朋友们思考、记住这一点：进步和文明可能是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向前发展的；不管人们是否理解，一个国家的创始人可能会有追求活力和美德的本能情感，这种本能情感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不断得到阐释，因为子辈除了继承父辈发现的东西以外，还会发现新的东西，并像父辈一样把它们传递给后代。因此，在进入讨论和演讲之前，它们会不断地得到阐发，在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我们真切地看到了这一点。简而言之，一切伟大的事情，不管是国家的还是个人的，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来的！我在这儿无法展开论述，不过随着演讲的深入，我们会看到这一点，就像种子撒在宽广、肥沃的土地上，没有人看到它们是什么种子，但它们在我们面前发育生长，越来越茁壮。
那个建造房屋的人在得知罗马人或尤利乌斯·恺撒要来时，会怎么样？一切都要时间来证明！美因茨的福斯特发明了印刷术，直到现在我们还很敬佩这一发明，他从来没有想过印刷术发明出来以后会怎样。他发现能够很廉价地用来印刷他的《圣经》，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想把它们低价批发给其他书商。总而言之，从基督教到最平凡的真诚之曲，都是才华横溢的原创者无意识所为。莎士比亚也从来没有想过他有戏剧才能，他唯一的目的是要赚些钱，因为那时他经济困顿。而当我们发现一个事情是有意为之时，它一定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一个弄出很大声响的东西很容易令人怀疑，就像一面鼓，发出很大的声音，但里面却空空如也。
现在我想简单梳理一下罗马文学。维吉尔的诗《埃涅阿斯纪》(Aeneid)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受到而且还会继续受到读者的喜爱，是一部不朽的作品。《埃涅阿斯纪》也是一部史诗，像荷马的《伊利亚特》一样有名，但我认为这是一首完全不同的诗，远远赶不上荷马的《伊利亚特》。维吉尔创作《埃涅阿斯纪》时有一种致命的自我意识，他知道自己在创作一部史诗，其情节、风格，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样一个错误的意识损害了。诗中的人物也和荷马笔下那健康、全心全意、精力充沛的人物，如忍受苦难的奥德修斯，或者阿喀琉斯、阿伽门农，无从相比。《埃涅阿斯纪》中的主人公埃涅阿斯完全是一个悲观性人物，他被卷入暴风雨之中，但他不是想着如何摆脱困境，尽自己所能地保护船只，而是坐下来抱怨自己的不幸。他说：“还会有人像我这么倒霉吗？该诅咒的命运把我从一个港口驱赶到另一个港口，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还有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他告诉手下自己是一个多么“虔诚的埃涅阿斯”，总而言之，他正是那种悲观之人，身上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但维吉尔的其他诗歌要好得多，《埃涅阿斯纪》不是他最好的诗篇。他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很精彩，在没有那么强烈的自我意识、忘我地创作时，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维吉尔的诗歌温和、愉快，他也擅长描写女性人物，他笔下的狄多 注1 前无古人。维吉尔本人恬淡、温文尔雅，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从父亲那儿受了点教育，耕种父亲留给他的土地。他告诉我们，由于他的财产被几个士兵抢走，他不得已来到罗马，这是他好运的开始。他结识了麦凯纳斯，后来又结识了奥古斯都 注2 。他举止文雅，因此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不勒斯人，常常称他是“少女”。他性情温和，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经常受到胃病的折磨，受到困扰着杰出之辈的各种病痛的折磨！维吉尔的诗就像多年辛勤雕刻，而后拼在一起的图案，他的作品中也有罗马人的风格、罗马人的心胸开阔以及讲求规则，这些品质在罗马帝国时期已经表现出来，但完全没有荷马创作时的那种忘却自我。维吉尔的感伤和描写手法通常来自荷马和忒奥克里托斯 注3 ，但整部作品的风格和内容精雕细琢，让我们想到如果不是过分注重效果，他会成为一位何等出色的诗人。
严格说来，我们认为维吉尔不适合写史诗。
关于贺拉斯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大家的，他也是恺撒的朋友，和维吉尔有着相似的经历，像维吉尔一样，他因为拥有庞大的财产而遭到控诉。他们同样受过磨炼，有人说这是“一种不寻常的幸运”。我并不一味仰慕贺拉斯的道德哲学，他的情感有时一点也没有陶冶性。他属于哲学上的伊壁鸠鲁学派。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人除了让自己生活得舒服以外，没有别的信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追求自身的享乐。贺拉斯在思想最成熟的时候，感到自己被一种黑色的忧郁所包围，然后，他看到一种吞没一切的死亡正在等待着他。他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最后逃避到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的幻想中去。他的作品体现出一种世俗的智慧，而这是一种真正伟大的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不久之后罗马文学就走向衰落。贺拉斯之后的杰出诗人是奥维德，他在创作时常常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和贺拉斯或维吉尔相比要逊色很多。从这时起，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自我意识和怀疑论，而且很久以后才走到尽头。我指的是塞内加 注4 和他的侄子卢坎 注5 ，以及整个塞涅卡家族。塞内加来自西班牙的科尔多瓦，后来从政，成为尼禄的老师或者说导师。
塞内加有几部哲学著作传世，还有几部悲剧（我想可能是12部）归在他的名下，其中几部据说是他的侄子卢坎写的。不管怎么说，这些作品是塞内加家族的成员写的，带有塞内加哲学的深刻印记。如果我们想找一种病态的自我意识，一种夸张的想象力，一个充满各种奇思怪想的头脑，一种躁动的理性，一句话，一个不能正确地说出任何事情真相的人，塞内加是一个典型。他那奇怪的幽默把他引向各种各样的伪善和不诚实。比如，他把美德夸大到极端可笑的地步，说世界上没有邪恶这种东西，说人类无所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像神灵一般，仅凭意愿就能战胜邪恶和灾难。在说这一切时，塞内加只是一个巧舌如簧的逢迎者，除了积聚钱财之外什么也不关心，他挖空心思地奉承尼禄。事实上，要读他留给我们的作品，如果没有怀疑精神，是不可能理解的。我们禁不住会说：“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不正确的。”我愿意承认他非常渴望真诚，他也试图说服自己他是对的。但即便是这样，当我们把他的这种做法与其他东西联系在一起思考时，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危险的错误。我们可以说塞内加的做法和自负、骄傲、虚荣是同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祸端，而且还会继续如此。当人们一旦不信仰自己的神明而信奉金钱，认为他们能用金钱买来他们想要的一切时，文学的衰败自然而然地就与罗马人的道德败坏连在了一起。
这种情形很快就会带来最可怕的道德败坏，这种败坏是世界上最骇人听闻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但看到这是一切时代天才人物闻名于世的力量所在，是很令人吃惊的。最重要、最伟大的罗马作家在塞内加之后出现了，我指的是塔西佗 注6 。对于发生在他那个时代的重大事件，他也许比任何一个前辈都表现出更多的罗马精神，他的心没有被邪恶、贪婪、道德败坏这些肮脏的东西所蒙蔽，这一点也在他对日耳曼人的评价中表现出来，因为要一个罗马人说野蛮民族的好话，或者对野蛮人的同胞抱有其他看法而不是认为他们生下来就是罗马的奴隶，是一个新鲜的见解。在日耳曼人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价值，而且在这些日耳曼人就要来摧毁他那个腐败的国家时，他似乎已经有了这种恐怖的预感。他说：“日耳曼人不断地对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发动战争，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在他国家的文学如此发展的时候————这种情形和我们已经知道的罗马历史非常吻合，在欺骗、奉承之风盛行的时候，在文学批评家著书立说教导大家如何来发表意见的时候，在谎言和邪恶盛行的时候，塔西佗出生了，并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罗马人！他像一个站在黑夜边缘的巨人，看到各种各样的事件从他身旁匆匆掠过，不知去向哪里，但可以肯定那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因为伪善和怯懦除非被彻底摒弃，否则不会消失。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并用一种沉重、冷静的笔调将其写出来，平静地向我们讲述他对提比略 注7 和其他人的看法，而且随着写作的深入，他除了深思已不再感到吃惊，他无法做出解释，但认为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只信奉古老的罗马人的信仰，周身洋溢着他们古老的善良和诚实。他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著名，比李维要伟大得多。李维收集了当时所有柔和、美丽的神话，并将它们编织到一部非常有趣的历史书里。不过，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李维要比塔西佗逊色很多。
现在我们要离开世俗文学这个话题，因为在塔西佗之后，一切都在继续衰落，直至出现了各种弊病和毁灭。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健康的信念和一个民族向外开拓的命运有奇特的联系。因此，希腊人继续他们的战争，一切也在继续繁荣，直到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状况————希腊人后来变得越来越焦虑。我们看到，苏格拉底是一个转折点，在他之后希腊陷入了混乱和毁灭。罗马也是如此。老加图常常告诫罗马人：“你们一旦接受了希腊文学，古老的罗马精神也就失去了。”但没有人听得进他的话，希腊的一切不断风行，他发现已经不可能阻止这种风行，虽然对这一点很生气，他在晚年还是学习了希腊语，并让自己的儿子也学了希腊语。但是已经太晚了，没有人再信仰什么了，每个人都决心要成为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在这一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事，我要用塔西佗的话来重述这件事。塔西佗说在尼禄统治时期，罗马被放火焚烧，据说是尼禄下令这样做的。尼禄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他想要修建几条新的街道，但他嫌麻烦，不愿用其他的方式来摧毁旧房屋。后来他坐下来，对着火光弹起竖琴。于是，一个骇人的谣言到处传播，就像我从《编年史·十五》第44章中摘录的一段极富文学性的文字：
因此，为了消除那个谣言，他嫁祸于普通民众中被称为基督徒的民族，后来由于痛恨这个民族的邪恶，他不动声色地折磨他们。基督教的创始人是救世主耶稣，在提比略执政时期，耶稣被叙利亚的执政官彼拉多 注8 钉死，因为彼拉多痛恨宗教迷信。但基督教只被禁止了很短一段时间，不久又传播开来，不仅在它最初的发源地朱迪亚 注9 ，而且还传播到其他国家，最后传播到罗马，那里是一切邪恶、恐怖之物的最终汇聚地。
塔西佗生活在他所描述的事件发生之后，他对这件事的认识并不比上面那段话所描述的更深刻，但他和伟大的罗马帝国不久就永远地消失了！在这种受鄙视的宗教————基督教中，在这种新的质素中，孕育着整个世界的未来！
这样我们就进入到下一个演讲题目。
* * *
◎ 狄多(Dido)：腓尼基人的女王，迦太基城的建立者。
◎ 奥古斯都(Augustus)：即屋大维，恺撒的继承人，罗马帝国的建立者，第一任元首。麦凯纳斯(Mecaenas)是他的重要助手，笼络了许多有才华的作家，形成了“麦凯纳斯文学集团”。
◎ 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古希腊诗人，田园诗创始人，在30首田园诗中以《泰尔西斯》最为著名，他的诗对维吉尔及后来的田园文学有很大影响。
◎ 塞内加(Seneca)：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和剧作家，尼禄的老师，因受谋杀尼禄案的牵连而自杀。其哲学著作有《论天命》《论愤怒》《论幸福》等，悲剧有《美狄亚》《俄狄浦斯》等9部。
◎ 卢坎(Lucan)：生于西班牙的古罗马诗人，著有拉丁文史诗《内战记》，反对暴政，怀念罗马共和政体，参与密谋暗杀罗马皇帝尼禄，事情败露后自杀。
◎ 塔西佗(Tacitus)：古罗马元老院议员，主要著作有《历史》《编年史》等，现仅存残篇。
◎ 提比略(Tiberius)：古罗马皇帝，长期从事征战，军功显赫，56岁时继承岳父奥古斯都的帝位，因渐趋暴虐，引起普遍不满，在卡普里岛被近卫军长官杀害。
◎ 彼拉多(Pontius Pilate)：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 朱迪亚(Judea)：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