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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英雄时代————从埃斯库罗斯到苏格拉底————希腊的衰落
我们现在简要介绍一下希腊文学，尽管时间有限，但对希腊五百年的文学史我们有必要做一个概括。
首先要介绍的是《荷马史诗》。《荷马史诗》讲述的历史我们在第一讲中已经提到，是希腊历史上的第一个伟大时期————特洛伊战争。《伊利亚特》(Iliad)，或者说《伊利昂之歌》(Song of Ilion)，是由很多我称为叙事性的歌谣组成的，这些歌谣讲述了当时发生的各种事件，而不只是对特洛伊战争本身的叙述，因为它从事件的中间开始，也在事件的中间结束。《奥德赛》(Odyssey)讲述了战争结束以后，奥德修斯(Odysseus)，也叫尤利西斯(Ulysses)，从特洛伊返回家乡的冒险旅行。故事发生的时间，据阿伦德尔·马布里斯推测（主要依据希罗多德），是在公元前800年，抑或是在公元前900年，不管怎么说，和《伊利亚特》里面的故事在时间上大致相同。约翰尼斯·冯·缪勒认为这两部史诗是仅次于《圣经》的最古老、最重要的作品，它们甚至比中国的文学作品还要古老，因为尽管有人说中国的文学历史悠久，但没有证据表明其文学作品比《荷马史诗》出现得更早。中国有一些作品出现的时间与《荷马史诗》大致相当，但那些不是什么重要的作品，只是一些传奇或编年史。荷马是谁，或者谁是这些史诗的真正作者，我们尚不清楚。博物馆里确实有阿伦德尔伯爵提供的荷马半身塑像，在其他地方还有一两个荷马的塑像，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们就是荷马。我们也不能肯定《荷马史诗》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还是多人合作的结晶。人们曾一度认为荷马是一个行吟者、一个乞丐、一位盲人，在1780年之前一直这么认为。但是这一年，一位名叫沃尔弗的德国人受命为格拉斯哥版的《荷马史诗》写一个序言，他在序言里首次提出一个令专家学者们都非常吃惊和困惑的观点，说荷马实无其人，并且说《伊利亚特》的成书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是许多行吟歌手或诗人的集体创作，这些人经常出入希腊王公贵族的府邸，还说那时希腊境内流传着上千首关于特洛伊战争的歌谣。继庇西特拉图斯、希庇亚斯和喜帕恰斯 注12 的后代首次出版《荷马史诗》三百年之后，这是第二次出版。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说莱克格斯已经搜集整理了有关材料，但他说得非常含糊，而且证据不足。下一个版本是亚历山大大帝收集整理的，只做了几处改动，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版本。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不用笔记录下来，很难创作出这样宏大的史诗。其他的诗是用来吟诵的，但这一首太长，在一次宴会上吟诵似乎不太可能；另一方面，如果那时没有读者，这些诗也不可能写出来。荷马不识字，这也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荷马用自己的嘴巴，把这些故事从一个首领那儿传唱到另一个首领那儿，当他清楚地表达出来时，故事就被记录下来，不是用字母，而是用一种类似象形文字的符号。事实上，赞成荷马是史诗的真正作者的唯一证据，来自对这一问题的共识和史诗的前后统一性，这种看法一度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人们把它归结为一群有才华的作家，以偶然相同的风格创作的意外巧合的作品，它应该是在印刷术发明之后才成书的。但前不久我开始阅读《伊利亚特》，离开学校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碰过它，我必须承认在阅读时我完全赞同这一说法，即史诗不是一个人所作。赖特本人强烈支持相反的一方，他认为《奥德赛》出自另外一个人之手，而我们现在看到的《伊利亚特》被抄写者改动很多。总而言之，他并不十分赞同自己一方的观点。但最有说服力的见解是从阅读诗歌本身得出来的。至于史诗的前后一致，我觉得可以在不破坏前后连贯的前提下，分写成两部或三部书，它的价值不在于人物的完美延续上。《荷马史诗》的风格一点也不像莎士比亚对人物的刻画，它里面只有狡猾的人，头脑简单、粗鲁、愚蠢的人，骄傲的人。尽管如此，没有任何人能刻画出《伊利亚特》里面人物的性格。我们都知道意大利的古代喜剧，剧中有小丑哈勒昆、学者和科伦芭茵 注13 ，《伊利亚特》中的人物也有类似的特征。因此，如果可以把大事件与小事件做比较的话，我们在英国的文学中能找到类似的例子。我们有大量关于罗宾汉的歌谣集。罗宾汉是一个反叛者，住在舍伍德森林中，名噪诺丁汉和英国北部。在14世纪，英国有许多歌谣传唱他，特别是在英国北部，流传着许多他同长官作对的故事，还有他的各种冒险经历。这些歌谣是由那些拉琴手和年老的盲人，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吟唱出来的。仅仅在五十年前，约克郡的一个书商把这些歌谣收集起来，加以出版。他把这一块拿掉，填到另一处，使它成为一部像《伊利亚特》一样前后连贯的长诗。现在，把富有乐感的希腊人和不那么富有乐感的英国人相对照，把竖琴和提琴（二者很相似）相比较，不要忘记一个是在酒馆里传唱，另一个是在王公贵族家里吟诵，我们看到罗宾汉歌谣和另一个时期产生的“神圣的特洛伊故事”，有着相似的结构。
我赞同约翰尼斯·冯·缪勒的观点，认为《荷马史诗》是所有诗篇中最好的。因为，首先，《荷马史诗》叙述的是比史诗本身更古远的事件，也更简洁，因而更有趣，因为它是初民————我们精神上的祖先————精神面貌的反映，史诗中提到了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其次，史诗反映了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最崇高的品质，希腊的天才艺术家还从来没有超越荷马所写的这些史诗。这些品质可归纳为以下两点：
首先，荷马似乎不认为他的故事是虚构的，他从不怀疑它的真实性。现在，如果我们只考虑应该如何来看待它，会感到它一定是荷马喜欢的一个重大场面。我并不是说荷马可以在陪审团面前宣誓他的作品是真实的————完全不是，而是说他记录了流传下来的和历史上保存下来的东西，并希望他的读者像他一样相信其真实性。关于我们称为文学手段的东西，比如众神、幻象之类的东西，我必须提醒大家回顾我在上一讲中讲到的有关希腊人对神明的信奉。我们认不认为这些故事完全是虚构并不重要，但荷马相信它们是真实的。纵览希腊历史，我们发现任何一个伟大的人，任何一个有神迹的人，都被视为是超自然的。他们的经历很有限，而人类的心灵是期望奇迹出现的，并不因为怀疑主义就关闭向往神奇的心灵之窗。这种性格倾向导致了卢摩耳 注14 的可塑性，事实上卢摩耳后来变成了一位神，人们还给它建了神庙，因此诗人品达提到海神尼普顿有一次出现在复仇女神的宴会上。我们说，如果一位年长的、有着令人仰慕的风度并且沉默含蓄的人真的到了那儿，他会吸引众人的目光，这是合乎情理的。人们会注目他，会对他有各种猜测，下一代人会真的宣称世界上又多了一位神明，这是顺理成章的。因而我相信荷马认为他的叙述是十分真实的这一看法。
其次，《伊利亚特》实际上是用来吟诵的。它本身就具有吟诵的特质，不光音调上抑扬顿挫，整首诗的思想内容也具有吟诵的性质，实际上整个诗篇都体现出一种严肃的吟诵性。如果我们把这两种特质融合起来，会构成世界上最经典的诗篇。在那种激情中，整首诗都被看作由单词组成的音符，在高亢的激情下，朗诵的音调带有了音乐性，荷马在诗中加进了一些感叹性的短句。音乐性和真实性这两种特质把荷马的心置放在一种最美好的手足之情中，他和他的人物真诚地对话，毫无保留地倾吐心声，他向突出其作品主题的一切事物倾注感伤的情怀，有时也会出现一处充满歉意的拙笔，荷马表现出他创作天才中真正的诗人气质，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我们从荷马的语言、遣词、他的诗篇里最微妙的细节中，能够看出这一点。例如，让我们看一下他用来描述自然界万物的形容词：“神圣的大海”（神圣大海的那种壮美深深地烙在荷马的内心深处）、“蓝黑色的大海”，还有他所羡慕的国王的宫殿：“装有高高护墙板的宫殿”“充满声响的房间”。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是阿伽门农在发誓时，不光对着众神，还对着河流和世间万物、星辰等，他让它们为他的誓言作证。他并没有说出它们具体是什么，但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一个站在众多神秘存在旁边的神秘存在！
《荷马史诗》的第二部《奥德赛》更具特色，人们认为它比《伊利亚特》晚一个世纪完成，描述的是一种更高的文明形态。书中对神的处理有明显不同。在《伊利亚特》里面，帕拉斯 注15 在战争中态度不明朗。在《奥德赛》中，她不支持任何一方，而就是密涅瓦，或者说雅典娜，是智慧女神。从全诗前后高度的一致中可以看出，《奥德赛》不大可能是许多人合作完成的。它给人的印象比《伊利亚特》要深刻，尽管创作技巧并不比《伊利亚特》高超，甚至还要逊色于它。诗中的主人公不同了，奥德修斯在《伊利亚特》中还不占重要地位，仅仅被塑造成一个机敏、足智多谋而又狡猾的形象，但在《奥德赛》里面，他是至关重要的悲剧人物。在这里，他不光机智，有计谋，而且还是一个“忍受苦难者”————一个令人喜爱的绰号，我们在诗中可以看到有关他苦难经历的动人描述，他在《奥德赛》中证明自己比那些死去的人更善于思考。没有比下面一幕更感人的了：奥德修斯在逃脱吃人的巨人族、女妖喀耳刻的陷阱和其他艰难险阻后，来到欧洲的尽头赫拉克勒斯之柱 注16 ，向盲人先知提瑞西阿斯求助。在向周围的幽灵献上各种祭品之后，他看到他母亲安提克勒亚的亡灵，可怜的奥德修斯站在那儿，旁边是他的母亲，一个苍白、柔弱的鬼魂，他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可怀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我们在所有国家的文学中都读到、听到过这样的感情，它把我们引领到人类本性的最深处。同样的情感我们在“女王的玛丽们” 注17 那些优美的诗行里也可以感受到。那是一次淋漓尽致的愤怒大发泄，奥德修斯藏在自己的寓所里，看到令人羞耻的浪费，那些配不上他妻子的求婚者在狂欢、在挥霍。奥德修斯假扮成一个乞丐，没有人发现他，只有老仆人在给他洗脚时，发现了他腿上的伤疤，从而认出了他。那些求婚者侮辱他，向他扔骨头和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后他们试图拉开奥德修斯的那张大弓，但他们谁也拉不动。假扮成老乞丐的奥德修斯恳求一试，他拿起弓，热切地端详着他心爱的老朋友，看它是否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然后，他甩掉乞丐服，像荷马所说的那样，“他大步跨过门槛”，开始对付那些求婚者。“你们这些狗东西，”他说，“你们认为我再也不会从特洛伊回来了，尽情地展露你们的邪恶，上不顾天上的神灵，下不看地上的众生，但现在你们的末日到了，死神在等待着你们。”然后，他把箭雨点般地射向求婚者。我想求婚者在那种情形下会纷纷倒地死去，歌德整理了许多这样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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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拉斯吉人(Pelasgi)：史前居住在希腊、小亚细亚和爱琴海诸岛的一个民族。
◎ 列奥尼达一世(Leonidas)：古斯巴达国王。
◎ 塞莫皮莱(Thermopylae)：希腊东部一个多岩石平原。
◎ 菲迪亚斯(Phidias)：古希腊著名雕刻家，主要作品有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宙斯坐像，原作均已无存。
◎ 帕特农神庙(Parthenon)：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被公认为多利斯柱型发展的顶峰。
◎ 埃尔金大理石雕(Elgin marbles)：指一些雅典雕刻及建筑残件，于19世纪时由英国伯爵托马斯·埃尔金运至英国，现藏于不列颠博物馆。
◎ 多多纳(Dodona)：希腊西北部的古代城市，曾是佩拉斯吉人礼拜宙斯的中心。
◎ 德尔斐(Delphi)：希腊古都，因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而著称。
◎ 西塞罗（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著有《论善恶之定义》《论法律》《论国家》等。
◎ 潘神(Pan)：[希神]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
◎ 密涅瓦(Minerva)：[罗神]掌管智慧、艺术、发明和武艺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女神。
◎ 庇西特拉图斯(Pisistratus)：雅典僭主，曾两次统治雅典。其子希庇亚斯(Hippias)和喜帕恰斯(Hipparchus)在他死后统治雅典，喜帕恰斯被暗杀，希庇亚斯被雅典人驱逐，在波斯宫廷中终老。
◎ 科伦芭茵(Columbine)：意大利传统喜剧及哑剧中丑角哈勒昆的情人。
◎ 卢摩耳(Rumor)：该亚的最后一位女儿，是一个长有双翼、奔跑神速的怪物，是传递信息的使者。
◎ 帕拉斯(Pallas)：帕拉斯·雅典娜，即智慧女神。
◎ 赫拉克勒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指直布罗陀海峡东端两岸的两个岬角————欧洲的直布罗陀和非洲的穆塞山，相传由赫拉克勒斯将它们置放于此地。
◎ “女王的玛丽们”：原指一首老歌中传唱的与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年龄相当、服侍她的四位名叫玛丽的姑娘，这儿指奥德修斯家里同求婚者厮混的女仆们。
《荷马史诗》中有大量的比喻，有时这些比喻的简洁令我们捧腹大笑，但笑声中蕴含着善意和尊敬。因此，在把埃阿斯 注1 比作犟驴的时候，荷马并没有任何侮辱之意，他意在把埃阿斯被特洛伊人团团围住的情形，比作一头犟驴闯进了谷物地里，附近的男孩子们拿着棍棒大声吆喝着要把它赶走，但这头慢腾腾的犟驴并不理睬，埋头啃吃生机勃勃的谷物，直到吃饱方才离开。埃阿斯被特洛伊人围住的情形与此相像。荷马描写死亡时喜欢用的一个经典套路是：“他被击中后倒下了，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这种表达方式虽然乍一看平淡无奇，但那个场景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蕴含着丰富的思想感情。倒下去时就像一袋子泥土，而兵器的响声是他生命中最后发出的声音。这个人几分钟前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却像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倒在了地上！
但我们必须得离开荷马了。关于奥德修斯我还要说一点，他是希腊人的典范，是一个完美的希腊天才形象，足智多谋、敏捷而又活跃，不幸陷入困境，但又不时从黑暗和混战中突然出现，毫发无损地获得了胜利。
但我必须就此打住对荷马的探讨，我深感抱歉，我必须略去他带给我们的英雄时代：那种牧民的游牧生活，他描绘的大厅里青烟袅袅的烟柱，王宫正门前安静的庭院，他非常向往的充满声音的房间，堆满肥料的马厩，和其他对礼仪的别具一格的描绘，我必须把这一切都略去。荷马给我们展示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形态，事实上，我们通过对传统的研究，通过阅读文献资料，知道那时希腊人已经存在一千年了。贺拉斯曾这样描绘希腊的勇士：“在阿伽门农之前已经出现了许多勇敢的人”。同样的话可以用在希腊的作家身上，即在荷马之前已经出现了许多文学天才，只不过我们对这些文学天才几乎一无所知。例如，他们说的是最好的方言，是所有语言中最完善的。如果从表达的精确与优美上来看，法语最适合在聊天、法庭上和恭维别人时使用，而希腊语适合于各种文体的写作，像格言警句一样直截了当。希腊人的信仰、他们的政体、他们的战争与和平时期，都表明在荷马之前一千年，或者更早，就有了文明。荷马之后四五百年的时间，除了一些行吟诗人外，希腊文学一片空白。在后面，我要探讨行吟诗人和抒情诗人的渊源关系（谈到行吟诗人时再详细阐说）。那是一个战争、动荡、迁徙的年代，出现了赫拉克利特和其他哲人。希腊通过殖民，扩张了领土，同时也丰富了自己的民族性格。这个时期的希腊更注重哲学而不是文学，毕达哥拉斯和“七贤”就是这时期出现的。
我们对这些哲学家所知不多，他们之中有的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火，有的认为是水。毕达哥拉斯这位当时最伟大的人物，对我们来说就像谜一样搞不清楚。他的一些箴言保存下来，但由于信息的缺乏，我们认为那些东西完全是荒谬可笑的。
比如说，他的箴言“不吃豆子”，我们就无法理解其内在的原因。使毕达哥拉斯不朽的是他发现了勾股定理，但看起来与其说是他发现的，不如说是他引进的，因为我了解到印度人和其他东方民族早就知道了这一点。然而，在科学的发展进程中，这是否是一个发现还难以下定论，但我们的智慧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毕达哥拉斯，他在环游世界时获得了这一知识。也许是他的天才发现，也许我们很难精确地说出多大程度上归功于他，但人们后来是在他的基础上，发展、完善这一定理的。这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据记载，毕达哥拉斯对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中的第四十七命题，也做出了贡献。我们还要感谢希腊人的另一项发明：阿基米德发现圆的周长是其直径的三倍。
从哲学转向历史，我们看到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希罗多德。从时间顺序上来讲，他并不是接下来出现的一位作家，因为埃斯库罗斯比他早几年。希罗多德的《历史》被崇拜他的编辑们编成九册，分别用九位缪斯的名字命名，也可能是他本人划分的，他的崇拜者只是指出来，并深感佩服。希罗多德是哈利卡那苏斯 注2 的本土居民，早年在家乡惹上麻烦，被迫离开，开始旅行。他仔细研究了他所走过的不同国家的历史，从埃及到黑海，把他见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因为那时还没有书籍，希罗多德把他提到的当时所有重要的事件都刻在了铜碑上。39岁那年，希罗多德回到希腊，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宣读他的著作，引起了强烈反响。确切地讲，希罗多德的历史书是许多国家情况的简介，它用醒目的方式展示了希腊人内在的精神和谐。希罗多德的著作是从吕底亚 注3 的国王克罗伊斯 注4 讲起的。他只是提到克罗伊斯，突然就把话题转到波斯人那儿，然后又由于一个事件的引发，我们读到他关于埃及人的长篇大论，这样的情形还有很多。刚开始时，我们感到这样被作者“随意地”拖着转来转去有些烦躁，但不久就发现这是和谐的内在需要，最后我们看到所有这些不同的叙述都汇聚到波斯入侵希腊上，正是这种内在的精神秩序使希罗多德成为希腊的散文家。看看他创造的那个文学世界是十分有趣的，可以说没有比希罗多德更诚实、更有智慧的人了。我们看到他通过观察所写的东西就像一面镜子，真实可信。他不能确定真实与否的，是他收集的有趣的阿拉伯式故事————独眼巨人族、亚马逊女人国、在遮天蔽日的羽毛中生活的辛梅里安人 注5 ，但即使在这些故事中，人类天赋的智慧也不时显露出来，因为他推测这些羽毛可能仅仅是从天而降的雪片————这样希罗多德就从真实的历史逐渐转向神话和传说。他性情温和，一点也不反对波斯人，但在叙述同波斯人的战争、在面对公众演讲时，他还是用了强调的口吻，这表明他内心深处有着希腊人的情感。他没有过多责备斯巴达人的不守信用，尽管斯巴达人把前去索要食物和水的波斯使者————这已透露出投降的迹象————投入深井，并告诉他们井里有太多他们想要的东西。希罗多德的描述是我们有关那次战争的唯一史料，主要是通过他我们才认识了地米斯托可利 注6 ，地米斯托可利是用散文创作的希腊人典范，就像诗歌中的奥德修斯。到了我所说的希腊鼎盛时期，也就是波斯入侵之后五十年，即大约公元前445年，地米斯托可利的影响犹在，那一年是希腊百年全盛期最辉煌的一年。地米斯托可利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如果没有他，希腊毫无疑问会被波斯人攻克。看看那一时期希腊人的优柔寡断是很有趣的。希腊人想着逃跑，不愿意抵抗，甚至在列奥尼达一世英勇牺牲之后，地米斯托可利仍然花了很大力气说服他们不要乘船逃走，他说如果他们逃向大海的话，将会失去一切。然后他回答欧里比亚德斯，这个回答虽然为一些人诟病，但在我看来却是人类最好的回答之一。欧里比亚德斯在白热化的争论中，威胁地向他挥舞着大棒。“你可以打我，但先听我说。”是他做出的唯一回答。受到欧里比亚德斯这样的侮辱，拔剑将他杀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任何一个人都能这么做，酒馆里运货的车夫也能做到。可是地米斯托可利为了消除怨恨而克制自己，为了把所有的军队团结起来拯救国家而放弃自己的复仇，在我看来是真正伟大的行为！像奥德修斯一样，地米斯托可利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过人的智慧。比如，当被赶出希腊时，他来到自己最凶狠的敌人————波斯王面前，他曾消灭过波斯的军队，波斯王悬赏要他的人头，但现在波斯王宽宏大量，没有伤害他。第一次见到波斯王时，波斯王问他对希腊人的看法，地米斯托可利感到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便机智地说：“语言就像卷起来的波斯地毯，里面有很多美丽的色彩和图案，要想看到、欣赏上面的色彩和图案，必须先把地毯打开，展现在眼前。”因此他需要时间来掌握足够的波斯语言知识，才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而不是零散地、支离破碎地，把自己的见解告诉给波斯王。波斯王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在地米斯托可利生活的时代，稍早于希罗多德，希腊的悲剧创作开始了。我认为埃斯库罗斯是一个真正的巨人（我使用巨人这个词，要远远超过通常雄辩术中无足轻重的修辞内涵），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伟大的人物通常行动笨拙，不拘小节，就像阿纳刻(Anak)的儿子一样。简而言之，埃斯库罗斯的性格就像他笔下的普罗米修斯一样，我觉得再也没有比研究埃斯库罗斯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听沉默的古人用他们粗糙、原始的语言，给你讲述从创世纪开始他们对所有事物的看法，会令你感到不可思议。他的《阿伽门农》(Agamemnon)开头很好，写一个守卫站在塔楼顶上，等待着从他的国家传来胜利的消息，他已经在那儿日夜坚守，等了一年之久。突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火光冲天而起。这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场面，克吕泰墨斯特拉 注7 后来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那个信号，大火烧光了艾达(Ida)山上干枯的石楠，然后冲向巨浪滚滚的大海，火光从一个山顶反射到另一个山顶，最后烧到萨拉米斯岛 注8 。埃斯库罗斯自己也带着武器，此时的他一定是一个可怕的怪人、一头复仇的雄狮。读到他的描述，你会对自己说：“连上天也会帮助同埃斯库罗斯搏斗的波斯人。”据说在创作时，埃斯库罗斯的面容显得非常可怕。有人指责他好夸大其词，埃斯库罗斯出身低微，非常难以相处，但说他夸大其词并不合适。他的创作来自他心底的熊熊火山，他常常让它在内心深处燃烧，然后，火山爆发，挟裹着词汇，将他的心撕成碎片。
接下来的一个戏剧家是索福克勒斯。泰斯庇斯 注9 认为埃斯库罗斯在手推车里发现了悲剧。泰斯庇斯在他那个时代非常出名，但他的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不过他使悲剧成为一种正式的艺术形式。索福克勒斯继续完善悲剧这一艺术，他有一颗比埃斯库罗斯更为高雅、纯净的心，他把悲剧阐释成一种美妙的音乐合奏。埃斯库罗斯只是在情感迸发方面略胜一筹，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Antigone)是人类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戏剧。
欧里庇得斯是继索福克勒斯之后又一个伟大的戏剧家，他有时被比作拉辛，有时被比作高乃依，但我认为他和高乃依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他的作品不时揭露社会的弊端，清楚地表明那是一个思索的时代、一个怀疑的时代。他的剧作常常只追求效果，不像荷马或埃斯库罗斯那样全神贯注于戏剧动作，但这样的戏剧效果非常感人。有人说他不信神，在怀疑主义者那里，不信神和追求戏剧效果这两样东西常常相提并论。当文学不注重诗性而转向玄思时，文学的各种门类都将走向衰落。苏格拉底标志着希腊的衰落，代表着希腊人过渡时期的思想，他是欧里庇得斯的朋友。这么评价他似乎有些外行，我完全认为他是一个感情深沉、有道德的人，但我又完全能理解阿里斯托芬对他的评价，说他是一个要用自己的革新将整个希腊都毁灭的人。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只能回到上一讲中谈到的希腊信仰体系的独特性，这种信仰是他们所有信仰的顶峰。你会记得希腊人的信仰体系对希腊人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甚至看似最荒谬的部分————神谕，也不是一种骗术，而是信奉者虔诚的信仰。不管你如何称呼这种行为，如果一个人相信他所做的一切，听从其信仰强有力的呼唤，当然是通过向内自省，而不是依赖世俗的情感，他会处在一种最佳的心智状态，能够正确而明智地判断未来。他们看到他们中最虔诚、最有智慧、最受人尊敬的人，也信奉神灵，这就形成了人类最初的异教集会。此外，希腊还有各种庆祝活动，主要是祭拜各种神灵，而且得到神谕的允可。我们会发现希腊的信仰总的来说给希腊人提供了基本的帮助，整个希腊民族从中获得了一种力量与和谐。即便不能说整个希腊民族因为信仰而团结在神的权威之下，但至少可以断言最高的报偿和目的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而且每个人都视其为头等大事。但是在苏格拉底时代，这种献身精神很大程度上被抛却了。苏格拉底自己并不比别人更好怀疑一切，他对自己国家的传统信仰一直怀有一种敬畏和留恋，我们常常搞不清他是否信仰它。人们会以为，他一定过着非常痛苦的学者生活，终其一生。苏格拉底的父亲是一位雕像师，他从小受到雕像艺术的熏陶，但不久就背弃了它，好像除了有助于提升精神的工作之外，其他的他都不做了。从那时起，他热衷于传授道德和美德，并终生献身于这一事业。我不能说这里面有任何邪恶的东西，但在我看来里面确实含有完全无益的成分。我很崇敬苏格拉底，但我认为他的著作中有许多关于美德的空洞言论，他没有给出一个答案。苏格拉底的著作中没有现实生活，虽然他本人是一个始终如一而又坚定的人。苏格拉底之后，希腊变得越来越好争辩，希腊的哲人失去了独创精神，失去了诗性精神，代之而起的是沉思。尽管希腊人奋起反抗，亚历山大大帝最终还是征服了希腊，虽然此后造型艺术等繁荣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希腊再也没有出现杰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