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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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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接芝加哥和纽约的铁道自西向东横贯密歇根南部,铁道沿路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所叫K的大学。在为数不多的男女学生中,夹杂了三个日本人,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名叫山田太郎的男孩和女孩竹里菊枝是由各自所属的日本教会派来的神学科学生,另一个叫大山俊哉的政治科学生,身份上和宗教没有关系。

    这三人同一年来到美国,碰巧都进了这所学校。初次相见时,彼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忘记了打招呼。特别是学法学的俊哉感到在这万里之遥的异乡,竟然能认识一个黑头发、黑眼珠来自同样国度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在学校的走廊和食堂见到菊枝时,总是不自觉地将头转向她,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把菊枝的模样从头到脚牢牢地记住了。然而,他绝不是赞赏她的模样,而是无休止地加以批评。菊枝年约十九,没过二十,头发乌黑油亮,爱梳刘海,发髻有些散乱。她的肤色比一般日本人白皙,不算低的鼻梁加上讨人喜欢的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角是她唯一的特征。她还有着一张多么硕大的圆脸,多么小的眼睛和多么稀疏的眉毛啊。日本生产的粗糙西服裹着狭窄的肩膀,显得过于肥大。尤其上半身仿佛背着沉重的包袱,前倾的姿势实在让人不知如何评说。那又粗又短的手腕,轮廓模糊不清的豆虫般的手指。俊哉仔细琢磨着,日本女生为什么大多都是这样的类型呢。日本女性智能与生理之间的关系这一重大课题,科学家们不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回忆起往昔,脑海里浮现出女学生们经常往来于本乡和麹町附近街道的情景。

    那时他顺应时势,从一所被改称为大学的法律学校毕业,因为找不到中意的工作,凭借雄厚的家产,才幸运地来到了美国。他回想起过去,一到星期六晚上,就去啤酒屋或牛排店的二楼和女招待们玩笑嬉戏的日子,评论起戏曲女演员时满嘴唾沫星子乱飞的情景,参加完向岛的运动会回家时的往事,第一次走进吉原1的记忆,牛込的忘年会上初次踏入招妓酒馆的经历,以及大家为自己开欢送会的热闹场面……反观现在自身周遭的环境,刚到这里的时候,学校课堂、学生聚会、同学间的往来、市街道路、郊外的田园景色,没有一样不使自己感到新奇。可是时间久了,这些风景也渐渐看习惯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找不到什么娱乐的日子是寂寞而孤独的。

    俊哉有时候读书疲倦了,不得已便去神学科的山田那儿。俊哉一来,山田总是合上正在默读的圣书,认真地说道:

    “请坐。怎么样,英语挺难吧?”

    俊哉随意问道:“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今晚有演说。”山田对于俊哉的提问,立即做出了自己认为的最恰当的回答。

    “不愧是基督教国家,能听到优秀牧师的演说是我最快乐的事。听说今晚芝加哥的B长老将在居民小区的教堂演讲,你也去……怎么样?他可是美国有名的牧师。”

    俊哉对宗教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是我听不懂……特别是关于神学的演说……”

    “没那回事。”山田腿虽短,矮胖的身体前屈着长长的上半身,带着略显热心的口吻说道,“老兄,今晚不是一般的宗教演说,而是关于禁酒和禁烟的话题,谁都能听明白的。学校的学生们也都去……”

    “学生们都……竹里也去吗?”俊哉不知如何回答,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竹里……一定去。女同学们都会去的。”

    “还有,每个男同学都会邀请一位女同学去。美国范儿的大哥,你也邀请一位,就竹里小姐吧,挽着胳膊一起去。哈哈哈哈哈。”

    “可是,我……”山田被说得有些发窘。俊哉谈笑中无意提到菊枝,心中突然生出无法抑制的像美国男女那样挽着胳膊走路的强烈欲望。

    山田再三劝说俊哉去听演说。不管是否有兴趣,只要踏进教堂,听一听风琴的声音,也会给灵魂带来莫大的感化。他的语气很诚实,使得俊哉不好意思断然拒绝。

    无论如何要去的话,一定得叫上菊枝一起去————当天傍晚,俊哉趁着男女同学都从宿舍到食堂吃饭的空隙,见到菊枝来了,就屏住气小声地问道:

    “今晚,你去区里的教堂吗?”

    “嗯,我去。”菊枝回答道。

    “你去呀,我也去。那我邀请你跟我一起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正如俊哉所料,菊枝听后不知作何回答,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学校的学生们都打算相约一起去,日本人自然想和日本人一道。我和山田提起这事,他也基本同意了。喂,竹里同学,反正你也要去,这就谈不上添麻烦了。”

    这说不上是添麻烦的事。只是按照日本的习惯,男女之间是禁止交往的。这使得菊枝感到些许不安。当天晚上到了约好的八点钟,俊哉来接菊枝,两人离开了宿舍。

    从宿舍到教会只有半个小时路程,十月中旬的夜冰冷而寂静。菊枝怀着不安的心情,不断向四周张望。他们的前后,来自同一所学校的女学生们挽着各自男伴的胳膊,沐浴着明亮的街灯光辉,走在早早初见黄叶的林荫树下。他们脚步一致,石板路上回荡着响亮的脚步声。其间也有人一边走一边用口哨吹着进行曲。俊哉挽着紧紧跟在身边的菊枝的手:

    “你看,竹里同学。大家那样走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吗?”

    终于进入教堂。神学系的山田已经到了。三人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眺望高处天花板的花纹,以及宽大楼梯上的管风琴和各处窗户上的彩绘玻璃。这时,穿着大礼服的教会牧师和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留着白胡子的秃头长老出现了。牧师刚向听众说明当夜演讲的题目,老人便立刻高喊道“Ladies and gentlemen”,随即开始了他的演说。

    俊哉一开始就对讲演不感兴趣,他对坐在近旁的年轻女孩子,从容貌的美丑、帽子、上衣到头发和领结的扎法都仔细地打量起来。演说进行了很长时间,他也终于看厌了,一双无处可投的目光停在了正专心听讲的菊枝的脸上。那是一张平日里早已看惯了的圆脸蛋,如果那小眼睛再稍稍大一点,眉毛再浓一点,加上现在这高鼻梁和可爱的抿在一起的嘴角,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美人……俊哉对菊枝容貌的不足和特点一一做了分析,接着又想如果这女子爱上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回应她呢?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无意义的幻想之中时,台上长老用力击打讲台的响声将他从梦中拉回。自己如今身处国外,眼睛所见都是不同的人种,能称得上属于自己的只有身上穿戴的衣物。这与当年住在日本,于公寓二楼评论来来往往的女孩子时的境遇大为不同了。的确,偶然在这里和日本女学生并肩而坐,命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无条件地诚服于命运,不得不怀着感恩的心接受它的赏赐。”俊哉闭上了眼睛,在明亮的灯光里更加痴痴看着菊枝的脸庞。

    大约两个小时后,演讲结束了。俊哉像来时一样拉起菊枝的手,和山田一起,三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俊哉躺在床上幻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如果自己和菊枝之间建立了有趣的关系的话,那么如今寂寞的生活就会变得骤然生动起来。他的眼里浮现出星期天下午,两人坐在牧场的草地上调情的画面。突然他意识到明天就是星期天,一个人情不自禁哈哈哈地笑起来。他翻了个身,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点了点头。

    俊哉下定决心,接着产生了是否会顺利成功的疑问。把这个疑问分成两点,不外乎是完全失败或者不大容易成功。俊哉根据过去的经验否定了第一点,但是对于第二点,到底有多少把握,他心中没底。这意味太广泛了,他实在无法回答。但转念又一想,不如抛开理论,从自己熟悉的实际例子中得到解释。当时在日本听说的一些奇谈,比如某某人把西洋餐馆的某女子弄到了手,某某人始终没有获得女艺人的一颗芳心,以及谁谁无意中得到了女护士的青睐。除此之外,还有读过的爱情小说中的故事。俊哉想起无数个故事,其中有一篇忘了作者和题目的短篇翻译小说,里面说的方案对自己的现状倒有着极大的参考价值。

    无论怎样,都要从磁石力的理论说起。一个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爱恋着一个女子,苦于没有接近她的机会,没想到一天夜里,梦见自己追到了那个女子并和她谈起了恋爱。男子在惊愕中醒来,欲罢不能,凑巧出门遇见那个女子,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二话没说就猛地攥住女子的手。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女子像是早与男子厮磨已久的情妇,柔顺地听从他任意摆布。俊哉非常羡慕作品中的主人公,心里感到很嫉妒。那这个主人公所倾慕的女子,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品性呢?如果她和菊枝不是同一种人,就不能作为很好的参考……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宿舍里寂静无声,只听见运动场上,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响和远处火车的轰鸣。俊哉思前想后,写信的话似乎时期尚早,那么首先该做的,就是频繁地接近对方增加彼此的亲近感。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结论了,他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一脚将毯子狠狠踢到一旁。

    秋天就要过去了。盛夏时节————俊哉初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校门前两边高高的枫树林,硕大鲜绿的叶子静静地如天幕般遮蔽着道路。由夏转秋,朝夕雾气寒凉,叶片渐渐变黄,经不起微风一吹,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透过宿舍高处的窗户,眺望学校后方的田园,小山丘斜坡上的果树园也都落光了叶子,摘剩下的苹果正如硕大的珊瑚石闪耀在夕阳的光辉里。只有平展的牧场上的野草,依然碧绿茂盛,小河流淌其间,河畔上的水柳只留下纤细的枝条了。

    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俊哉必定邀约菊枝一起出游,为了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品味田园的风情,尽量选择寂静无人的原野。菊枝认识到美国男女之间的亲密交往虽与日本风俗完全不同,却是健全和神圣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与俊哉牵手,不再像最初那样害怕了。

    十一月第二个星期日,俊哉如往常一样,和菊枝约在牧场一处角落里,他们坐在涓涓流淌的小河边柔软的草地上。

    这个国家有着和煦的天气,碧蓝的天空广阔无际,午后太阳闪烁着光芒,只是静静吹拂着原野的风让人稍稍感到寒凉。从背后的小山朝矗立着几处风车的村庄眺望,橡树林一带满眼是枫叶,透过树干可以看到林子后面农家高高的屋檐,无数的候鸟成群聚集在那里,不时地一拨又一拨向高空飞去。它们预知不久就要到来的寒冬,准备回到温暖的南方去。

    菊枝专心致志地眺望眼前诗一般恬静的景色,突然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叮当当轻轻的铃声。正纳闷,只见一头大母牛从前方四五间2繁茂的草丛里慢悠悠地踱着步,挂在脖颈上的铃铛随着步子一摇一晃。菊枝和普通纤弱的日本女子一样,惊恐地不知所措,依偎在俊哉身边。俊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乘机握住了菊枝的手。

    “没事。是这附近农家的乳牛。驯养过的,不用害怕。”

    母牛用柔顺的眼神凝望着两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摇响脖颈上的铃铛,向来时的方向走去,随之一屁股卧倒在地上。

    菊枝见此状,终于安心吐出一口气,进而发觉自己的手被男子紧紧握住,她比过去更加惊愕。菊枝没有勇气把手甩开,红着脸低头急促地喘着气。俊哉此刻无法抑制内心的躁动:说什么好呢,总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吧。

    他把嘴唇凑近女人如火似的耳根,用英语而不是日语小声说了几句。

    菊枝听了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极度地畏惧和惊愕,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泪水从两只眼睛里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俊哉不知所措,然而并没有松开握住的手,故作镇静地问:

    “菊枝小姐,菊枝小姐,你怎么了?”

    菊枝颤抖的身子俯伏在那里,一直啜泣不止。

    那头母牛又开始迈起步子,静寂的牧场的草丛间传来了阵阵铃声。

    ***

    俊哉不甘心最初的失败,他想方设法再邀请菊枝去一趟僻静的山野,他一心一意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但从那以后,菊枝一见到俊哉的身影,就立即悄然避开。

    俊哉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周日,下一周的星期日又是无可期望的雨天。

    到了十一月末,一旦天阴下雨,适合郊游的秋天就完全过去了。随着一天比一天寒冷,风越来越强劲地吹动着枯树枝,不久如灰烟般的大雪就会夹杂在风里降落下来。冬天!冬天!此后的三个月时光,天地将埋葬在厚厚的深雪之中。

    俊哉的愿望也随之埋葬。可是年轻的胸膛一旦燃起烈火,就连每天零度以下的————从北方大湖地区汹涌袭来的寒气也不能吹灭。他养成了天天给菊枝写信的习惯。

    等俊哉再也无话可说时,他就抄写书架上诗集里的一首诗寄给菊枝。菊枝从来不给他回信。俊哉已经忘记究竟写了多少封信了。他有时做得太过分,变得近乎自暴自弃,用大大的英文字母写下不满,胡说什么“我千百次将燃烧着的热吻贴在你冰冷的面颊上”,等等。如此一来,她更加不会回信了。

    俊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他嘲笑自己太愚蠢,好像忘记了写信这回事。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天空晴朗无云,阳光含笑,南风拂动,比岩石更加坚硬的冰雪开始融化了。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牧场的野草和去年一样碧绿繁茂,小山坡的果园里开满了绚烂的苹果花和桃花,知更鸟在闪耀着新芽的橡树和椰树林里欢唱。没有任何地方像北国的冬季与春季差距这么遥远。

    这不正是年轻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去采摘野花的好时节吗?然而俊哉已经忘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菊枝的人了。

    一天傍晚,俊哉如往常一样饭后散步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他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呀,是菊枝小姐的信!”

    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他也要叉着手臂回忆一番,然后开始读信,菊枝在长长的信中反复对去年多次接到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的信而没有回复一事表示歉意之外,还阐明在男人多次的表述中,她被他的热情打动,到了不能自已的程度。爱情的力量强大无比,如今只想全身心投向对方的怀抱。

    俊哉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收到了菊枝意外的回复,一时惊讶地感觉自己是在梦中。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俊哉又反复看了女子的来信,立即给以回复。

    翌日下午,俊哉在去年秋末两人相依偎的牧场的小河畔,再次握住了菊枝的手。

    那之后的每日午后,俊哉必定与菊枝一道漫步在乡村的小道、小山的果园和离学校不远的墓地,树林中夕阳西下,松鼠吱吱地鸣叫,老树的梢头星光开始闪耀。天晚风凉,俊哉将菊枝揽进自己的外套里紧紧抱住,菊枝已无力抗拒。两人在野地里采摘紫丁花,男人将花束置于衣襟边,趁着女人贴近自己的瞬间,蓦地一吻,女人羞得双颊绯红。

    不到一个月,俊哉成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梦想中的幸福之人。幸福————只属于新婚燕尔的年轻人,那是暗自对于神祇、对于命运的感谢之情。

    两年的岁月过去,毕业前一年夏天,俊哉去纽约、波士顿等地旅行,暑假离开了学校,直到秋天开学的季节也没有回来。

    俊哉只捎来了一封恳求菊枝宽恕的信————鄙人因私人原因转学东部的大学,拿到学位后打算明年回国。在此,对迄今为止你赋予鄙人的无尽的真情厚意表示深深感谢————

    一年又一年。

    俊哉回国后,在某家公司任职,成为一名很有前途的青年。一次在新桥的车站,偶然遇见了当年的学友神学家山田太郎。

    山田热情地握着俊哉的手,他向俊哉讲述了什么故事呢?

    如今山田是牧师,菊枝是他的妻子。菊枝当初伤心欲绝的最大原因不是遭受俊哉的抛弃,而是得知自己只是被一时利用而已。在一个冬夜————密歇根州可怕的风雪之夜,她徘徊在森林中企图自杀,所幸被山田救助,菊枝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忏悔。山田深深地同情菊枝被恶魔当作饵料的境遇,他想尽办法做出最大努力帮助菊枝走出黑暗绝望的墓穴,让她重新做一个幸福的女子。

    山田获得学位后,与菊枝一同回到日本。后来两人在所属的教会长老的安排下,于十字架前举行了神圣的结婚仪式。

    “大山先生,我今天绝没有向你问罪的意思。菊枝受神的恩惠,借我爱的力量,从过去的罪孽中得到救赎,重回一个温良的女子,成为善良的一家之主。那么也请您以真情感谢神祇吧。”

    自那以后,俊哉在公司里与年轻人讨论基督教是好还是坏的时候,必定说出以下结论:“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基督教对这个世界绝对没有坏处————”

    说完,他嘴里叼着的雪茄喷出一股烟雾。

    (陈若雷译)

    注释

    1 日本江户时代红灯区(位于今东京北浅草)。

    2 日本尺贯法度量衡制的长度单位,约为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