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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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到来,田园里花开鸟鸣。纽约这座用石头和钢铁、砖瓦与沥青筑造的城市,人们感受春天的临近是从礼帽店玻璃橱窗里陈设的新款女帽开始的。

    春风荡漾的三月过后,迎来骤雨初降的四月。复活节也照例成了更衣的日子,即便天气不谙时令还微带寒凉,但纽约的女士们早早就盼着这一天的来到,迫不及待扔掉装饰累赘的冬衣,换上轻柔飘逸的薄衣,得意扬扬地驾驶着马车和汽车来往。

    我喜爱这个国家富于色彩变化的流行时尚,赶上晴朗的日子,远眺热闹的人流,正巧午后三点左右,看见一个人手持一根细长的拐杖,信步从第五大道沿着中央公园的林荫道走去。数不清的马车和汽车沐浴着春天和暖的日光,徐徐前行。正如绘画作品里描绘的午后巴黎布洛涅森林的景象。

    林荫道两旁的长椅上坐满了观赏这奢华风景的人们,我也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个位子,一边打量那不断驶过的车子里的主人,一边尽情地评判着他们对时尚选择和嗜好的优劣。

    这时,对面远处一辆马车正穿行于碧绿的林荫间,向这边驶来,从四个车轮到车身,再到车夫的衣帽,都是整齐的深蓝色。

    暂且不说别的,就这华美的蓝色,配上春日里的晴空与明朗的新绿,吸引了喜爱它的人们的注意。我等待马车渐渐靠近,想看看这车子的主人是什么模样,她的帽子染成了与装饰物驼鸟毛一样的蓝色,身穿与之相配的华丽衣裳————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坐在她身边的年轻绅士不知来自哪个国度,漆黑的头发垂至肩头,宛若回到十八世纪,短短的红色小胡子,戴着一副扎着缎带的夹鼻眼镜。

    坐在长椅上的人们似乎都被好奇心驱使:

    “那个男人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呢?”

    “是墨西哥人吧。”

    此外还有人说:

    “那乌黑的头发的色彩,怎么说也像西班牙裔,大概是从南美来的吧。”

    马车在车夫挥动的长鞭下从眼前驶过,瞬即隐没于一辆接一辆的车流中。

    看热闹的人们,随着眼前不断出现的风景而改换新的话题。我很想再看一眼那蓝色的马车,因而目送马车消失于大道的彼方仍不愿移开视线。

    并非因为车里坐着一个女人的缘故,而是那个留着一头黑发的绅士,在我看他第一眼的瞬间,就感到某种异样的存在。当马车临近我眼前的时候,我定睛一看,无论他打扮得多么光采照人,眉眼间的神情清楚地证明他与我同是日本人。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日本人呢?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金发妇人是他的妻子吗?又或许,只是交往亲密的朋友呢?

    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发生了一件事,它满足了我这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一天,我在某处遇见了曾经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现在与纽约某报社有工作关系的日本友人。我们闲聊之中无意说到了那件事,友人以出乎我意料的口吻对我说:

    “是吗?你见到了那个男人,不仔细看真认不出他是日本人。”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了解吗?”

    “我认识他。我们是坐同一艘轮船来美国的。之后我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他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我从他口中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那个人名叫藤崎国雄,是个资产丰盈的伯爵家的长子。来美国留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说是为了学习,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熟知美国男女学生之间华美而自由的交际方式,春天野营和骑马,冬天舞会和滑冰,每天都过着玩乐的日子。

    一年、两年过去,到了第三年的夏天。我因为凑不足学费,暑假在某位博士讲师的家中整理藏书,获得一些报酬。没有这方面担心的国雄,或许连旅费都不用吝惜,他去了遥远的西部地区旅行。从被称为“美洲大陆的瑞士”的科罗拉多温泉地到世界七大名胜地之一的黄石公园。

    很快秋天到了。大学开学,学生们从各地归来,而国雄却了无音讯。

    我想一定是国雄厌倦了学校的生活,以他的品性来说不是没有可能。比起读书更喜欢玩乐,比起玩乐,更爱享受安逸无为的时光。我平日见他无所事事躺在起居室里的长椅或树荫下的绿草坪上,口吐雪茄的烟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悠然地望着空中游云的时候,就常想,啊,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懒惰之人。

    我知道即使劝说他也是无用的,但也许国雄想找机会复学也不一定,于是诚心诚意地写了两封信,不知道他旅行回来了没有,也不知其所在,就只好将信寄往他暑假前的住处。

    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在失望中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傍晚,散步时顺便去他家拜访,女房东出来告诉我,国雄两星期前一回来就马上搬到公园西街○○号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鼓足劲头立即赶到那里,按门牌号码找到了面对中央公园的一幢十层楼的公寓。

    我向黑人守门人打听日本绅士的住处。这人穿一身紫色制服,金色的纽扣闪闪发光。他告诉我国雄住在八楼,于是我乘电梯上楼,摁响了国雄家的门铃。

    这座公寓建筑规模庞大,隔音效果非常好,走廊上的空气如同大寺院里的一样冰冷、沉寂,门铃声清楚地回荡在远处人家的房门口。

    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开门,便又久久地摁了门铃的按钮,终于听见有缓慢的脚步声,一位女子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缝,露出脸来。

    我脱下帽子郑重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想见一位姓藤崎的日本人……”

    女子直接把我领进客厅,走过狭窄的楼道时,她似乎有些不安,假装不在意,却又不时偷偷窥伺着我的脸。

    说起这女子……年纪已经二十七八,双下巴颏的桃圆脸,修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碧眼里不见西洋女人常有的神情。尽管如此,那扎在脑后的金发松散地落在肩头,穿着室内用的睡袍,裸露出丰艳的香肩和素腕,这个女人的身姿在我眼里既娇媚又可厌。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等待国雄的到来。隔壁房间传来似乎是他们对话的声音。房门迅速打开,国雄走了出来。

    “失礼失礼!”

    他一说完看看我,马上又尴尬地低下头去。我毫不在意地答道:

    “想必很愉快吧,旅行……学校这边,该来上课了吧。”

    “啊,学校嘛,不知不觉错过了机会。”

    “可是现在放弃太可惜了。还有一两年,只要去上课,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我现在也不想退学,不过早上……早上一不小心就起晚了……”

    国雄说完又低下了头。我无话可说,沉默无语。挂着薄雾般蕾丝窗帘的窗外,午后的日光静静照耀着公园里枯黄的树木。突然,隔壁房间传来钢琴声,那声音与其说是弹奏声,不如说是胡乱拨弄琴键而发出的声音。琴声不到五分钟就终止了,室内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国雄没在听却装作在听的样子,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

    “我并非无视你的好意,你的信收到了。可是暂时……我或许有一天会再回学校上课,可是先打算暂且休息一段时间。”

    “是这样啊,那我也不强求你了。是什么迫使你下了这个决心呢?”

    我随口说出的“决心”这个词,在他听来好像含有深刻的意味,国雄吃惊地盯着我望了片刻,又重新考虑过后说道:

    “不,不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感觉读书读得有点累,想乘着休养的机会再玩一段时间。”

    那天我回家之后,又过了四五日,一个晴朗的秋夕,我沿着哈得孙河畔散步的时候,偶然看到他与家中的那女子同坐一辆马车经过。

    在这个国家,男女同坐一辆马车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而我猜测着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国雄退学的原因呢。不用说,谁都会对此泛起疑心,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事。我为了解开自己的疑团,弄清事实真相,自那以后,又去了几次国雄的家。

    三番五次的到访,无疑使国雄感到很困惑,然而对我来说却是颇有益处的事。我似是而非的推测逐渐得到了实证。

    每次到访,都是一个黑人女佣接待我。有一天我踏进他家的客厅,在可以眺望公园风景的窗边长椅上,两个人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有时还能见到他俩共饮一杯葡萄酒的情景。

    很显然,两个人正在热恋之中。

    我想进一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女子的身份,便瞅准机会追问国雄,他不像先前那样畏惧。原来,国雄是在暑假旅行中,在山间的旅馆里和那女子变得亲密起来的。这是他们相恋的开始。女人原是与富豪离过婚的单身女子。

    “是为什么离婚的?”

    我进一步问道:

    “原因是她行为不检点吧……”

    于是国雄只得将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

    “简单说就是婚外恋吧。读到小说里感兴趣的地方,就忍不住把自己设想成为书里的主人公。婚后不到一年,就迷上了一位从波兰来的有鞑靼血统的音乐家,和他幽会,最终这事传到富豪耳朵里,她分得丈夫四分之一的财产,被判了离婚。一旦丑事暴露,就再也不能现身于上流社会了,也就是说,无论多么富有,姿色多么美丽,都只能隐身于社会的阴暗角落。到了这一步,谁都会变得自暴自弃起来。从那以后,女人把形形色色的男人当玩偶一般玩弄和欺骗。”

    我听后感到意外惊奇:

    “你,你……知道她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还这么毫无所谓地爱着她吗?”

    国雄不仅看作是理所当然,而且还默默微笑着。我更加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确定那位夫人很爱你吗?这么可怕的女人……退一步说即使她爱你,也是暂时的,很快她又会勾搭上别的男人,不是吗?”

    “这可说不准。不过,我不在乎一时或是长久。如果那一刻是痛苦的,姑且不说,只要是甜蜜的事,五分钟还是一分钟都没有关系。哪怕算是做了一场愉快的梦也是值得的啊。”

    他又微笑地看着我,似乎鄙视我只会读书,除了学问以外,什么都不懂。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苦于无法解开这个疑问————既然国雄知道女人又可怕又极其没有德行,为什么还会爱上她呢?

    有一天我终于弄明白阅读都德小说《萨福》的这类男人了,在某些情况下,对于道德卑劣的女人怀着强烈反感的同时,又能够以无比热烈的情感去爱恋她。然而国雄对待那个女人完全是另有心思的。

    随着频繁地与他接触,我从各个方面的表现中都找出了真相。我对国雄一时产生了厌恶感,真想朝他脸上吐唾沫,可是经过更深一层的观察之后,我竟然改变了看法。啊,这世上一个生性可怜的男人,我几乎情不自禁为他流下同情的眼泪。

    国雄!他心里丝毫没有男性强大的、勇往直前的爱的感怀。这段关系中男女位置颠倒,身为男人却想在女人的怀抱里、女人的庇护下,送走梦一般的日月。通俗说就是身处男妾的境地,这就是国雄的理想。

    住在日本的时候,他与许多受诱惑的青年一样,还未成年之前就踏进烟花柳巷的世界。这些有钱家世的美男子,总能受到非常热心的对待。虽说貌美的年轻女孩也不少,他并不多看一眼,却扬扬自得于找到了一位如姐姐一般照顾自己的老妓做情人。

    世上那种出于金钱的欲望,梦想获得老女人爱情的男人很多,但只有他摈弃较之财富更有价值的名誉和地位,获取一种奇异的欲求。他到底以何种理由羡慕被女人包养的男演员的境遇,以及为女人系腰带的箱丁1的幸福呢?恐怕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国雄因玷污家族名声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他如愿以偿,于春雨迷蒙的早晨,懒懒地起床。之后,肩披女人的短袖夹袄去洗晨浴,享受江户时代放浪安逸的生活。

    伯爵家不能允许他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不得不将他赶到国外。就这样,国雄来到美国游学。啊,难道这是命运的恶作剧吗?我们伯爵家的公子来到几千英里外的国家,再次被美丽魔鬼虏获,成为一个忘记故乡、忘记祖国的愚人。

    我反复说这是命运的恶作剧。直到今日,被女人包养的这两年里,他为了不被厌弃、不被抛弃,费尽苦心。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怜得让人流泪。

    我知道很多不忍说出口的实情,在这里只透露一件事,你们就明白公园里何以见到他那一头长发的缘由了。

    说起女人,男人在控制之下表现得越卑贱,女人就越容易变得暴虐和专制。就像那个女人,被社会排斥,长期生活在逆境里,不知不觉间神经过敏,莫名其妙生起气来,就会把平日里非常珍惜的器物、宝石等砸破,又或者殴打自己钟爱的情人。

    然而,国雄忍受着这一切。一天,女人又照常狠狠地苛责国雄,还抓乱了自己扎得漂亮整齐的头发,踩碎插在头发上的镶嵌宝石的梳子。当时的心情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正如夏日里浇了一身的冷水……猛地,女人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求国雄留亨利四世那样的长发给她看。

    国雄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很快就要长长地垂到脖颈,发梢优美地打着鬈儿。

    你看见他坐在马车上披着长发的样子,一定认为他是个极端追求时髦的人。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为了在女人癫痫病发作时,便于狂乱的她抓住长发,得到一种撕裂的快感罢了。

    (陈若雷译)

    注释

    1 为艺妓管理三味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