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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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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毕敬夫自从那曰得奖之后,顿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起来,成日家无论上讲堂下操场时,总觉神魂忽忽,似乎心中有许多干不了的事,许多说不尽的话。仔细想去,却又无事要干,无话可说。平常以为可信可靠最知己的朋友,到得此时,方才知道并不足信,并不可靠,也并不足称为知己。要寻知己,除非前日用纤纤玉笋替吾戴冠冕的那可憎才(可爱的人),就这临去秋波那一转,已显得与吾知己到万分。然而伊人不见,奈何奈何?

    于是平常最注意最希望的品行分、勤惰分,也竟置皆脑后。有时身子上了讲堂,魂儿却没有到,甚至连课本都忘记带上堂来。坐了一个钟头,啷啷的铃声响了,便随着众人到别个讲堂。可怪近来各教习的声音,不知怎样也低得多了,他连一句都听不清楚。幸亏他往常勤勉,老招牌就如稻香村的玫瑰瓜子、长生桥的良乡栗子一般,在教习眼睛里看来,竟是不好也好的了,所以在讲堂里,尚不难将就勉强塞责。

    只是下得讲堂之后,踢球呢,似乎没有意思;练运动呢,又觉得肌肉渐渐地瘦了,血气渐渐地衰了;给同学谈话呢,却想来想去无一人好说心里无限的话。往常最喜欢在草场之中、树荫之下,约二三同志同读互讲,如今却觉非得睡着读不行了。

    一躺下来,却又不能读书,四肢间一时大冷,一时暴热,心里左不是,右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往往仰天长叹道:“吾而今方知爱情的能力,吾毕敬夫虽有十分勇气,也是拗它不过的。但是如今必须想个法子,如何退了这爱河情波方好!”

    这日正是星期,男女两校学生同到礼堂参神礼拜。毕敬夫此次不比从前了,从前,骂人偷看女学生,此次自己也免不得犯这个毛病了,而且大看特看,不顾他人惹眼,他只呆子似的一眼不霎看着那女学生;那女学生呢,莫说她玉貌倾城,便这莺啼呖呖的赞神歌声,已足把毕敬夫的魂魄勾摄去了。唱完了歌,果见她也心心相印,没精打采地向毕敬夫脸上瞟了一眼。

    礼拜已毕,学生各个告假回家。毕敬夫也乘着家里开来的马车回去,在车中想道:“吾何不腼颜去访他,他一定肯告诉吾那可人儿的下落,但只怕他告诉同学,又多一番笑话。然而尚不甚要紧,最可虑的,只恐他告知舅父,那便如何得了?”

    想来想去,还是医目前的心病要紧。至于他泄露不泄露,那是日后的事,现在也顾不得了。主意打定,立刻将头探出窗来,吩咐马夫加鞭向张园去。

    马夫答应一声,加上一鞭,那马便腾云驾雾般疾驰起来。

    此时车内的人,胸中辘轳竟与车轮转得一样得快,恨不得插翅飞到张园,但觉两傍的花树,均迟迟不肯早离他向后退去。那可厌的寒蝉,兀自鸣个不住,送出一种凄凉的声音来。

    不一会,张园己到,敬夫抢出车门,三脚两步直冲进安垲第来,四面一看,并不见所访之人。

    猛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好潇洒!一人独自到这里来,不寂寞么?”

    敬夫抬头一看,大喜道:“你果然在这里!甚好甚好!吾有事要请教你呢!”

    那人道:“怪了!你怎么会有事请教起吾来?既如此说,吾且叫人把茶移过来细谈。”说着便使个眼色,招呼堂倌把茶端来,又问敬夫道:“你快说!什么事?”

    敬夫道:“吾不知你果能守秘密否?这事说来极易办,而且并不费你的力。”

    那人道:“守秘密,自然是应有的人格,吾岂肯自甘暴弃?你且说来,能尽力时,无不竭绵薄,以报你平日在校中处处帮吾之惠。吾猜着了!你不是今晚要请客,要吾荐局么?那容易办的。”

    敬夫道:“不是不是,吾素性不喜如此,你难道还没知道?吾要求教你的,便是前日替吾戴冠那‘爱后’的姓氏、住处,请你详详细细地告诉吾,因为吾要补在自己的日记,将来也好留了纪念。”

    那人哧哧地笑道:“怪不得近日来你的颜色越黄,精神越衰了,原来有这一段佳话。哈哈!你骗谁来?你说要载在日记上,话也说得似乎有理。但是你问那‘爱后’的住址则甚?难道你记的日记,也要送一份与她看么?你这前后不相应的话,去骗呆子去吧!不然呢,话倒就在口头。被你说了这一派诓话,吾也不说了。还有一层,你方才还叮咛吾守秘密,这记日记是什么样的秘密呀?吾劝你不如索性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吾吧!”说罢大笑,两只眼睛耗子般地两面流转,一只指头托着鼻子,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住。

    敬夫见此光景,知道自己失于检点,被他看破机关。“也罢,吾到这里来的原意,原是不怕他知道的,吾何不就此认了,料也无妨。”复又想道:“不妙!吾何不如此播弄他一番?”便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你不必勉强。你不肯告诉也罢了,吾们谈别的话吧!”

    那人胁肩而笑道:“好了好了,不打自招。你既说有心事,那就是了。吾告诉了你吧!此人不在百步之外,吾方才全是玩话,你也何必如此见气?还有一层,吾决计应许你守秘密。你那意中人来也!”

    敬夫本想要问他究竟百步之内在哪里,忽然听他说“意中人来也”,倒把他似乎惊了一跳,向外一看,果见那梦寐不忘的“爱后”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学生携手同来。

    仔细看时,只见她身穿元色泰西时花缎夹袄、元色绉纱白滚边的百裥裙,天然足,青缎鞋,夹袄上还披着一条白色线绒花披肩,胸间垂着一支珍珠白牡丹,映照着那不施粉黛自然鲜艳的蛋脸儿,真如嫦娥谪世,西施还魂。此地究是人间,抑是天上,一时竟不能辨别了。把个敬夫直看得呆如木鸡,顿觉比方才见她在学堂里,穿着操衣的时候,更加美丽。

    旁边坐的那人,也陪他出神了一回,忽然醒了道:“敬夫,你何不就去与她招呼,才是道理!”

    敬夫被他一句提醒便道:“果然,她己与吾金杯授受,自然不妨叫应。”说着便拿了手里的茶杯,走将过去。幸亏那朋友一眼看见,叫他放下茶杯,方才过去。

    那美人见了敬夫,打了问讯,娇声滴滴道:“毕君,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又向那厢,敬夫的朋友一看道:“你且随吾到这里来。”说着,便带敬夫打左首走出安垲第来,直向品物陈列所走去,一路上又介绍那同来的女学生见了做夫,方知同来的是她嫡堂姊妹,姓施字兰珍,又是同学。

    说话间,已到了陈列所,敬夫匆忙一起替她们买券入场,那美人倒也并不谦让。三人上得楼来,便往那小茶室里去。一时堂倌泡了两碗浓浓的碧螺春来,自去不提。

    敬夫此时心中更觉纷如乱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那美人先开口道:“方才同坐的那人是谁?此人十分轻薄,还望毕君珍重小心才是!”

    敬夫道:“此人姓黄,字梦槎,乃是吾舅父的胞侄,与吾虽是同学,并不投契。平日却不过至亲的情面,随时在功课上指点他些是有的。今日与他同坐,原是为访卿下落之故。”

    美人道:“你不问他也罢了,你这位表亲,凡是吾同学中轻佻些的,他无一不认识。”便对兰珍看了道:“周家姊姊,前日要介绍吾见他,吾只万万不依。毕君你下次不与他同来也罢了。”

    敬夫道:“那个自然,但是卿那芳字以及仙居可告吾否?”

    美人道:“吾家就在三马路大礼拜堂对门,吾先父就是那里的牧师。毕君你问它也无益,请你不必到那里过访。吾的学名叫作素兰,但是吾嫌它太女孩儿气,就烦毕君代题一个何如?”

    敬夫道:“不敢不敢!只是卿此刻何以比早晨在礼拜堂时,花容似乎瘦了些了?”

    美人正色道:“吾昨夜便出学堂,今早并没到礼拜堂,毕君莫非错看了?”说时同来的施兰珍,也伏着案哧哧呆笑个不住。

    敬夫以为她是闹羞,有意推托,况且女子不喜告人之事,对破了便讨没趣,所以并不追究,岂知祸根就此种了!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是不错呢!

    却说自此日后,毕敬夫与施素兰女士订了割臂之盟。二人各在学校中虽不得时常见面,然而书札往来,情深意密。

    正是“光阴易过,日月难留”,不觉半年已去,这日正是清明节,敬夫约了几个朋友,进城看会,回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

    忽然小厮递进一封英文信来,认得是素兰的笔迹,拆开一看,顿时面如土色,埋怨道:“咳!你既要到美国留学,何不早通知吾,怎么就生此铁石心肠,好叫吾心中难受。”复又念那信道:“生离死别,人生最伤心事,见面徒增懊恼,不如飞邮转达,反觉爽快。毕郎努力用功,妾所深望……”读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眼泪如散珠般滚滚滴下,叹道:“生离便罢了,何必说死别呢?素兰素兰,吾心何忍?”叹罢,便神思恍惚,但觉喉间发热,“呱”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连人带椅,躺下地去。

    其时外间的小厮听得声音,忙奔进来,一看,主人敢情是昏厥了,急忙飞跑上楼唤人,却巧毕老出门未归,只得叫那小丫鬟来。幸亏丫鬟有主意,把公子扶起,摸了胸口还热,便立刻泡姜汤灌救,小厮便说:“何不将老爷签押房里的药水来救?”

    丫鬟道:“呸!那是做生意卖的!哪里好救自己家里的人呢?这可不是玩的!”

    说着,公子已渐渐回过气来。丫鬟捶背,小厮拍胸,果然一时救醒,只是不醒人事。外面仆妇之辈,都要来看,全被丫鬟喝住。

    服侍约有一个钟头光景,方知道寻那桌上的信,寻着了纳在怀中,方打发丫鬟回去,自己在书房里四面踱来踱去。人家叫他养息些儿,兀自不听,俄而长吁短叹,俄而大呼小唤,竟是害了精神病了。

    毕老知道此事,便托人赶紧做媒。

    须知这等富户人家,有女儿的哪个不愿意仰攀?有许多老太太们还说:“别说他儿子活着,害些儿病,稀什么罕?便是死了,吾也宁可教吾女儿抱牌位。结亲的嫁了这样的人家,将来哪样办不到?”于是七张八嘴,不消一个月,便说定了前任湖北汉阳道魏家的小姐。

    毕老老定主意,放出强硬手段来,勉强公子择吉完姻。迎娶的那日,何等热闹,何等光辉?彩舆前面,不知多少血红顶子的大人们,骑着对子马。执事中除了轿夫、挑子之外,竟没一个不戴顶子的,其余的排场,更不消说了。

    花烛团圆之后,毕老见儿子并不十分执拗,虽则新人从没交谈,那是小儿女的常事,倒也并不为奇。他老应酬本来是忙极的,现在加上一桩喜事,更觉忙中添忙,所以公子伉俪间谐好与否,他竟置之度外,只指望明年此时抱孙儿便了。

    话说一日公子闷闷无聊,便叫人配了马车,独自乘了到张园聊以解闷。

    到了之后,仍旧到去年初访施素兰时吃茶的那桌前坐了,举杯在手,忽然旧情复发,感慨不已。又想到他家里的夫人,鼻管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自叹道:“毕敬夫,你害人终身,良心何在?”忽然回念道:“这也不是吾的罪过,但愿来世再赎此时之愆。”又恨素兰怎么至今没有信来,想到这里,似乎眼前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素兰来,一霎时便不见了。

    再想时,休想看见,便向外看那来的马车,车中走出来的,大半是浪子荡妇,旁边桌上的茶客,品头评足,说好道歹,看得甚是有趣。

    只有敬夫心里,另有一种怀抱,任你张园如何热闹,在他眼里,却从进来之后,连一个人都没看见。

    忽见门前一辆车中,走出一个女学生来,形态极似素兰,进门后再一细看,却与素兰有天壤之别。那女学生才打他后面走去,猛见一乘异样的马车,又到门口停下。车里那人,不是素兰,倒是哪个呀?一些不错,果是素兰!

    且慢且慢!那是吾心中作如此想,眼中也作如此观,莫要自骗自了!素兰哪会就回来的?岂知走来愈近愈像素兰,看她不向东,不向西,偏偏向吾桌前来。

    到了桌前,便立定嫣然一笑道:“毕郎,你好闲散呀!”

    毕郎方知并不是梦想幻境,果然日思夜想的素兰到了。只是一向从未见素兰笑过,怎么此时便学会了笑了?见她一笑,更是喜到万分,便站起让座道:“爱卿你回来了?吾不料今生还能相见呢!”

    那素兰答道:“你已有白头偕老的人儿,也难怪你不想再见吾了。毕郎毕郎,你尚记那夜月下立誓时的情景么?正是‘出乎尔,反乎尔’,你试自问良心,再来与吾说话。”说完,便旋转头去,向外看马车了。

    敬夫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心中郁着无数委屈,一时竟寻不着话来表白,坐着实在难过,又想:“素兰从前性情何等温厚,怎么此刻出洋回来,竟是大失本性了?素兰也不体谅吾,吾今生真无同心的人了。”想到其间,免不得眼泪滚滚欲落,又不敢落,骨碌碌地向喉管中直咽下去。此时心里的苦,竟比刀刺还难过。

    忽然那素兰旋转头来道:“毕郎,你真女孩子气!受了这几句玩话,便哭丧着脸,罢了罢了!吾们快回去吧,时候已不早了!”说毕,立起身来,邀毕公子同行。

    二人出了安垲第,敬夫便问:“吾们此时到哪里去?”

    那素兰并不答应,把手一招,便见一乘新式的马车如箭射来。素兰硬推敬夫先进车去,自己却与那帽子兜过脸的马夫,说了几句,不知是哪国文。

    马夫答应,方才进来。正要进车的当儿,敬夫一眼看见黄梦槎,在车前闪过。素兰似乎与他点了点头,便把门关了。

    敬夫忽见眼前一黑,伸手不辨五指,便问道:“这车为什么没有窗?坐在这里头怪闷的!素兰素兰,吾要换乘车子坐了!”

    岂知说了半天,车中竟没有素兰的声息,一想今天素兰性情大变,怎么把吾当傀儡一般?此刻又叫吾坐在这黑暗的车中,吾说话,又不睬吾,只得闷坐了一回。又想自己的马车还在张园,尚未关照它,便立起身来,要想去摸那车门,却触着素兰的手,重又缩了回来,道:“素兰你究竟什么意思?把吾幽禁在这闷死人的车中,你到底要带吾到哪里去?”

    这才听见素兰低声答道:“到吾家里去!你嫌这车子不好,明日再换一乘便了。”

    敬夫诧异道:“怎么你家里此刻便好去了?你不是从前说过不能带吾去的么?”

    那素兰道:“此刻好去便好去了,何必絮烦?毕郎,你还是睡吧!”

    说也奇怪,毕公子听了这种清脆的声音,竟模模糊糊不知不觉地陷入睡眠状态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