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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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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最亲爱的看官,你道吾这段故事,是信笔乱挥的,随口胡造么?其实是有凭有据,说起来人人皆知,个个共晓。

    上两章说的那毕公馆,究竟是谁家呢?原来死者叫作毕剑秋,南京人,是上海地面上首屈一指的富户,与这件案子有些关系的那爿裕沪银行,就是他一人独创的。其余的自郐以下,更是不必谈了。

    听说毕老翁未发达以前,曾经当过新北门里马祥源古董铺里的买办,专往缅甸、暹罗,以及南洋各岛采办宝石的,因此出名叫毕买办。这毕买办天生成的致富资格、守财本领,银子铜钱,进了他的口袋,就等到闷死了,也不得出来透一口空气。所以在古董店里帮了几年,就翻身跳将出来,撞自由之钟,展独立之旗,在大马路上独开了一家古董铺。他舅子黄子辉也是马祥源的老伙计,他便唆使他到自己的店里来。

    从来店铺的生意,多半是大伙计招徕的,老伙计一走,那铺子里的老主顾儿,也跟着他走。就这一走,那马祥源的生意,全本搬到这毕买办的新铺里来了。不到几年,毕买办的“赏古斋”古董铺,已是中外驰名,东西争誉。毕买办口袋里的钱,便愈装愈多了。

    及至庚子年拳匪闹了乱子之后,不知怎样,毕买办竟弃了本行,开了许多的药房,专卖什么戒烟丸咧,燕窝糖咧,牛髓粉咧。这许多补剂良药,把中国人补得差不多,要不像个人了。

    于是毕买办骗的钱,竟要富甲全国了,他便设了这裕沪银行。莫说上海的几个空心阔佬、滑头富翁不在他的眼角里,便是当今政府里的几位大老,也不敢正眼看他。

    虽则只捐得一个平平常常的候补道,加上个二品衔,在上海地面,红顶子算不了什么稀罕,只是从外国人眼睛里看出来,这毕买办竟比中国政府还要靠得住,他的声名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夫人黄氏,娘家本是金陵的书香故家,自幼勤俭性成,毕买办能成中国第一富翁,半出夫人之力。自来难里夫妇分外情深,所以伉俪间从无间言。哪知当拳匪乱后,夫人不知害了什么病,竟呜呼哀哉了。毕买办哭得死去活来,自不必说。

    夫人遗下一位公子,聪颖多才,老夫妇视同掌珠,一向在家课读。到了十三岁上,便送进上海最有名的圣彼得大学堂学习英文。公子天资既好,性情又佳,在学堂里不但于功课上屡列前茅,便于运动上也十分注重,诸凡赛跳竞走各种技术,件件皆精,每逢各处开联合运动会时,总让圣彼得学堂第一。圣彼得学堂的体育部中,总逃不了毕公子第一,所以毕公子在学界中声誉很著,人人多称他作毕(亦作“必”)第一。

    原来这圣彼得学堂乃是西国教会所设,他们盎格鲁一撒逊人种,有一种最文明的特性,就是尊重女权。

    说书的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上海张家花园玩耍,面前走来一男一女两个西洋人,年纪至少也都有五十岁,后面跟着几个少年,大约不是孙子定是儿子了。忽然老洋婆的鞋带儿散了,把只脚高高地搁在石阶上,任那老洋人呼下背去。可怜那老骨头是几乎要弯不转来的了,恭恭敬敬地当那内务府正堂的好差使。旁边吃茶的红男绿女,笑得嘴唇都合不拢来。他们却全不知道,只道人家笑着别的玩儿呢!这是闲话,不必多提,然而他们那尊重女权的特性,也可见一斑了。

    因此上他们既开了一个男学堂,必定在近处再设一个女学堂。这圣彼得大学堂,也照着这个故事,在对面设了一个女塾,叫作什么约翰女塾。里面教习既多,经费又足,所以近来中国各处,女塾里的教习,多半是这约翰女塾里的毕业生。而且这女塾里的章程很严,比起吾国滑头少年所开的女学堂来,自有天壤之别,以致来学的女生日多一日,其中颇不乏大家淑女、贵族名媛,在中国这黑暗女界中,也着实放些特彩!

    一日,圣彼得大学堂,照着常例开秋季联合大运动会,邀集江南各处著名学校中体育名家赛竞各种飞跳飞跑之艺,各处应声而至者络绎不绝。沪宁铁路上照章学生旅行是只算半价的,这次各路来赛运动学生都买的二等票,坐的头等车。据站长调查表上载的说,在三日内竟连一张头等票都没售出,亏损不少,即此可见这联合运动会的影响了。

    这日圣彼得大学门前,高高挂着各国国旗,居中两面最大:一面龙旗,是表明不忘祖国的意思;一面花旗,是表明颂扬师铎的意思。上面大自鸣钟顶上,还随风飘着一面大纛旗似的红地白字大旗,上绣着“中国联合运动大会”八个大字。

    门前的军乐队,“嗒嗒嗒”“咚咚咚”地吹得震天价响,排队欢迎的学生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都像希腊国神像似的立定了,动也不动,响也不响。

    来客中也有戴着顶儿、拖着翎儿的,也有牵着狗儿、执着棍儿的,也有见了外国人呼腰唱喏的,也有随着女眷们嬉皮笑脸的;门外边的轿班马夫,更不成个样子了,也有打的,也有骂的,也有偷的,也有捉的,也有死挨在门口,见了女人便打呼哨的,也有乘着收券员不留心,挤在客人堆儿里偷进来的。怪现象种种不一,丑状态式式俱全。真莫怪许多外国人说中国人尚够不到聚会的资格呢!所以说书的便不免在一团高兴中附送一个呜呼噫嘻!

    闲话少表,单说到了九点钟时分,里面会场里一切预备停妥,军乐响处,走出十六位青年,身穿白色汗衫,胸前挎着一条缎带,青黄赤白,各色俱有。带上标着各人代表的学堂名字,内中带着圣彼得标记的倒有四个,其余都是一人代表一校的。

    一时赛百码跑已毕,宣告员骑着自行车,用显声管宣告道:“毕敬夫第一,某某第二,某某第三……”

    不一会又赛什么二百二十码跑咧,什么越阻赛跑咧,什么竿跳咧,什么远跳咧、阔跳咧。比一次,宣告员总在场子里周围兜其一个大圈子,“某人第一,某人第二”,一次一次,各自不同。只有“毕敬夫”三个字,却闹得看客们耳鼓也闹麻木了。

    看官,你道这毕敬夫究竟是谁呢?原来就是毕买办的公子。他此次赛艺,更比上几次优胜,及至各样都赛完了,裁判员一算,他的分数最多,应得联合会第十年纪念的金杯奖品,又宣布道:“照例由胜者自择‘爱后’给奖。”

    且慢!怎么叫作“爱后”呢?原来中世纪时,他们日耳曼人种蛮风未除,一味地好勇斗狠,各国穷兵黩武,你争吾夺。当时的战士,每年必开一决斗会,与现在学界中的运动会大略相同。不过运动会里的会员,都是智体二育并行不悖的,他们却是猛如虎蛮如牛的健儿,只知体力,不知智力的。每次会中战胜的,便有选择“爱后”之权,选一位他心目中最美之女子,替他戴上战胜草冠。这便是“爱后”的来历了。

    当下毕敬夫站在大众面前,听了裁判员的宣告,乐得小鹿儿都乱撞起来,只觉得一股血气,从心窝里直冲到脑袋里来,一时仿佛失了知觉似的,觉得裁判员说话的声音,“瞠瞠瞠”好似撞钟一般。

    及至听到“由胜者自择爱后”这一句,更闹得他脑袋都要炸破了。原来这位毕敬夫,一向专心在书本子上,闲来却用力在运动场里,从没研究过风月历史、儿女佳话的,人家因此称他作“呆子”。其实他天性如此,自己也并不觉得的。

    所以此时他心下着实为难,自想道:“叫吾选哪个呢?选得不像样,又要惹人笑话,那便如何是好?”

    那时裁判员正立在洋台下的石阶上,一般女客,都挤在裁判员后面看发奖。只因这“爱后”的规矩,是今年初次举行,所以除了一班女学生之外,其余的女客竟是莫名其妙。当下便有许多女学生,眼睁睁指望毕公子选着她,各人的视线,竟把毕公子那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的脸蛋儿,当作靶子“嗖嗖”地直射过去。

    毕公子正急得不亦乐乎的当儿,没奈何只得抬头去选。这一看便不好了,他那桃红色的脸蛋儿,顿时染得同舞台上的关夫子一样了,一双聪明眼珠子,差不多就要淌下水来了。自己一想不好,别失了会场的礼统,忙把牙关一咬,把眼眶里的脑筋一收,定一定神,方老着脸一个个地看去。

    只见也有笑的,也有急的,也有被他看得羞的,也有故意装着害臊的,也有旋转半个脸儿,心里要他看见,面上装做不要被他选着的。

    看来看去,竟似没有一个中得他意。蓦地里看到一位神气端庄意态娇娜的女学生脸上,他的眼光就停了,他的魂灵便去了,他的一生结果便定了,累得大侦探罗师福君便要忙了。

    吾说书的便要多说两句话了。那女生呢,虽则在约翰女校肄业数年,怎奈她不喜学时髦,从没学习过眉头说话瞳儿传情的随意学科,所以任你如何看她,她却举止自然,憨态可掬。正是:说她有意便无意,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时公子目光停了半天,两傍观客知道“爱后”己得,便掌声雷动。圣彼得全体学生高呼“圣彼得大学万岁”,几班军队“咚嗒咚嗒”地吹打起来。

    当下便由裁判员问了毕公子,恭恭敬敬地去请“爱后”。“爱后”也不慌不忙,慢步走到正中,向大众行了个鞠躬礼。旁边自有几位女教员教她怎样地加冠,怎样地代众人勉励胜者,“爱后”便一件一件地如法炮制。

    及至金杯授受之时,忽听得“乒乒乒”一阵声响,众观客吓得面如土色,回头一看,乃是圣彼得学生放排枪致贺。接着便见军官将指挥刀一举,嚷了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众学生依次开步,霎时间只见碧绿的草地上,显出黑衣人排成的“圣彼得大学”五个大字来。

    令旗一挥,全队瓦解,看客们也兴致勃勃地各自散去。他处来与赛的学生,不必说自然是垂头丧气而去。这第十年的纪念大运动会就此完结。

    看官,说书的为何在这侦探淡里说起这扰扰攘攘的运动会来呢?岂是说书的故意弄巧,惹得诸君们中有急于要看侦探结果的,头颈伸得比仙鹤还长,说书的竟置之不顾么?那是断乎不敢!只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运动会便是种因,这罗师福侦探第二案便是结果。看官仍到得后来,自然明白,此时不必多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