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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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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北方人家,门前必有升车之石,或累砖为之,而覆之以石。此古天子之制,诸侯以下所不得僭也。其名则古谓之乘石,周礼 夏官 隶仆云:“王行则洗乘石。”郑司农云:“乘石,〔王〕[一]所登上车之石也。诗云:‘有扁斯石,履之卑兮。’”(郑)[二]毛传云:“扁扁,乘石貌。”郑笺云:“王后出入之礼与王同,其行,登车以履石。申后始时亦然,今也黜而卑贱。”然则乘石唯王与后有之,故尸子云:“周公旦践东宫,履乘石,假为天子。”任彦升百辟劝进今上笺云:“履乘石而周公不以为疑。”明三公以下不得有此物也。今则士庶人家亦多有之。又车上恒设小杌,以便升降时设之。或用短梯,此亦古妇人用之。士昏礼记云:“妇乘以几,从者二人,坐持几相对。”贾疏云:“此几谓将上车时乘之而登,若王后则履石,大夫诸侯亦应有物履之。今人犹用台,是石几之类也。”然则周人用几,乃类今之小杌。唐人用台,殆如今之短梯也。

    二

    古之宫室三分庭一,在北设碑,所以识日景,引阴阳,宗庙则丽牲焉。据礼经所记,则自天子以下至士,寝庙中皆有之,庠序亦然。今中外官署大堂亦间有此物,亦约三分庭一在北,但无碑之称,又不居中而偏左,然用以识日景则一也。周碑制度未闻,今汉碑存者,其上大抵有穿,此亦周之遗制。祭义:“君牵牲,丽于碑。”则其穿盖用以系牲。空时县棺之木,亦谓之丰碑。盖以木上有穿,以通绳索,其形似碑,故谓之碑。汉碑之用,虽与周异,然其制则犹周制也。今衙署所用识日景之物,则全失其制,殆如佛寺之七如来幢矣。

    古者天子诸侯,皆三朝三门。先郑司农以为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汉唐诸儒皆从其说。其实天子仅有皋、应、路三门,而无雉门、库门,戴东原正之是也。今北京朝门,亦与古合。禁城以内,午门、太和门、乾清门为三门;并天安门、端门计之,亦可谓之五门。其朝,则遇献俘诸大典,天子御午门楼,殆当古之外朝,太和殿当古之治朝,乾清宫当古之内朝。又郑康成周礼注谓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会殿,亦古之外朝。续汉书 百官志注中详言其事。旧内阁大堂中设宝座,与汉之天子以下大会殿设于司徒府同。然但为天子与阁部大臣议政之所,与周、汉之外朝异矣。

    今之宫殿,正殿皆九间,盖自汉已然。周制堂上仅有室户一,房户二,共三户。汉时则有九户。张平子西京赋:“正殿路寝,用朝群辟。大厦耽耽,九户开辟。”盖汉制已为九间之殿。其前通九间为一所,谓大厦是也。其后画为九室,每室一户;或虽通为一,而每间施一户,故有九户。文选 景福殿赋注引洛阳宫殿簿:魏许昌承光殿七间。魏时许昌离宫正殿犹用七间,则洛阳正殿自当用九间矣。

    古宫室之有东西南北四溜者,谓之四注屋。其但有南北二溜者,谓之两下屋,见考工记郑注。又乡饮酒、乡射礼皆云设洗当东荣,皆古士大夫礼。至燕礼云设洗当东荣,为人君礼。郑注:“当东溜者,人君为殿屋也。”贾疏:“汉时殿屋四向流水,故举汉以况周,言东(屋)〔溜〕[三]明亦有西溜。士大夫言东荣,两下屋故也。”则周时诸侯以上为四注屋,大夫以下为两下屋。汉殿皆用四注屋制,故人臣所居亦有殿称,以其同为四注屋故也。今唯宫殿寺观廨宇或为四注屋,人家罕用之,盖自周时已然矣。

    三

    古者室有户牖,堂则无之,故或用簾以蔽风口。说文曰:“簾,堂簾也。”“簾”字从廉,以廉得名。乡饮酒礼所谓“堂廉”,谓堂与堂下间有廉棱也,簾垂于此,故有簾名。此以竹为之,其用布者谓之,当亦从堂廉得名。说文云:“,帷也。”士丧礼所谓“帷堂”是也。汉时始于阶间施栏槛,汉书 朱云传:“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师古曰:“槛,轩前栏。”明非门户之槛。今之大殿,皆有长窗以当门户,盖自魏晋以后始矣。

    四

    古者天子门侧,设两观而阙其中,故谓之“阙”。鲁亦有之,礼器所谓“天子诸侯台门”是也。今之门楼则设于门上,不在两侧,不知始于何时。余见汉画石像拓本画汉函谷关形,关有两观,其下皆有门,共两门。韩文公诗“日照潼关四扇开”,是唐时犹然。此实古之两观与今之门楼中间之制度也。

    五

    汉武梁祠画象所画柱,其上皆有圆木三层,相叠而上,愈上愈大,以承栋梁,此即所谓“欂栌”也。说文云:“欂栌,柱上枅也。”释名云:“卢在柱端,如都卢负屋之重也。”都卢,矮人之称,则卢之短可知。又王延寿灵光殿赋“层栌磥垝以岌峨”,画象柱上之物有三层,其为欂栌无疑。今时罕用之。

    六

    南方人家敬事灶神,谓之东厨司命,此实合古代五祀中之司命与灶为一也。古者司命之祀有二:周礼 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盖即史记 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此乃天神,楚辞所谓“大司命”是也。祭法七祀、五祀,皆司命居首,郑注曰:“此小神,居人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又云:“司命主督察三命。”此与户、灶诸神俱为小神,楚辞所谓“少司命”是也。据祭法,“庶士〔庶〕[四]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无祀司命之法。唯士丧礼记之,疾病祷于五祀,则有事时一用事而已。至汉则不然,说文:“,以豚祠司命也。”引汉律云:“祠〔司〕[五]命。”风俗通则云:“今民间祀司命,刻木长尺二寸为人像,行者〔檐〕[六]箧中,居者别作小屋,齐地大尊重之,汝南余郡亦多有,皆祠以豚,率以春秋之月。”可见汉时司命之祀极盛,与今日祀灶无异也。不知何时始与灶合而为一神。(按俗传太上感应篇,此书之作当在唐宋间,而其中已云“司命,灶君之神”。)[七]东京梦华录亦云:“十二月二十四日,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则北宋时确已谓灶神为司命,然原其混合之始,当在汉晋之交。抱朴子 内篇:灶之神每月晦辄上天言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三(十)[八]日也。此已与郑君礼注“督察三命”之说相似。郑注又言:“今时祠司命、行神、山神,门、户、灶在旁。”则汉时已并五祀而一之,积久相忘,遂反配为主耳。

    古之灶神,淮南子以为炎帝;戴圣及贾逵、许慎皆以为祝融;郑康成据礼器文,以为灶者,老妇之祭,其注礼器云“老妇先炊者也”。以礼意求之,郑说为近。然臧文仲“燔柴于奥”,郑君云:“时人以为祭火神乃燔柴。”则周时已有以祀神者,至后世祀司命,盖已三变。观李少君以祠灶、谷(等)〔道〕[九]、却老方见武帝,则汉初方士或已为此说矣。

    古者盟誓,虽遍告天地四方及人鬼,然有专主盟誓之神。周礼 司盟职所谓“北面诏明神”是也。左传襄十一年亳之盟载书曰:“或间兹命,司慎司盟,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盟神殛之。”“司慎司盟”,说文 冏部引作“司慎司命”,“盟”、“命”二字,古音同部,或通假用之。归安吴氏所藏齐侯壶铭文中有云“誓于大司命”,然则“司命”即左传之“司盟”,亦即周礼之“明神”也。其象则觐礼之“方明”。方明之象,虽兼天地四方,而实以司命为之主。以其用方木为之,故谓之方;以其主盟誓,故谓之明。后世小[一〇]司命之祀虽盛,而大司命则汉以后民间未闻有之。至于近世,遂合司中、司命、司录三者为文昌之神,而以张恶子其人当之矣。

    七

    城隍之祀,以城隍为名,义主于土,即古之社神,祭法所谓“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也。又城乡土地祠亦然,所谓“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也。今大江以南,人家宅神亦谓之家堂土地,其神盖当古之中溜,亦社神之类也。礼 郊特牲云:“家主中溜,而国主社。”则一家之中溜,即与一国一邑之社相当,其神亦为一人。左传:晋蔡史墨言:“五行之官,实为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元冥,土正曰后土。”又曰“后土为社”。则社与五祀之神即此五官,故贾逵注左传云:“句芒祀于户,祝融祀于灶,蓐收祀于门,元冥祀于井,后土祀于中溜。”杜注于“后土”下亦云:“土为万物主,故称后焉。其祀句龙焉,在家则祀中溜,在野则为社。”皆言社与中溜为一神。案:中溜谓雨水所滴之处,本以地言,则此说似属可信。今之社公、宅神与冢墓之神均谓之土地,其理一贯。可知今之宅神,实古之中溜,而其神则后土,其名则句龙也。

    十一

    古人作诗,直纪当时制度风俗,无凌躐,无加减,非苟而已也。如小雅 瓠叶一篇咏燕饮食,首章云“酌言尝之”,此泛言也。次章则云“酌言献之”,三章云“酌言酢之”,四章云“酌言酬之”。古人饮酒之礼,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人)〔主〕[一一]人酬宾,献、酢、酬,卒爵而礼成。礼经所纪,无不如是,此诗次序亦同。又行苇及宾之初筵二篇序燕射事次序,与燕礼及大射礼合。楚茨序祭祀事,与特牲馈食、少牢馈食礼略同,惟尊卑有殊,而节目不异。可知古人用语,无一字虚设也。

    二十

    名有以卑为尊者,如周之执国政者谓之冢宰、太宰。案说文:“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是“宰”本至贱之称。自春秋以后,则执国政者或谓之相,或谓之相国,或谓之丞相,或浑言之,谓之宰相。然“相”之本义,谓瞽者之相,亦贱者也。汉中叶后,政在尚书、中书,后代因之,至唐即以尚书令、仆射、侍中、中书令为宰相之官。然此数官,皆汉之卑官也。明以后,宰相称大学士,然其初亦只五品官。此皆先卑而后尊者也。有以尊为卑者,如称秀才为相公,医生为大夫、为郎中,掌礼为大夫,典夥为朝奉,薙发匠为待诏皆是。然比之五代、宋初呼小儿为太保,走卒为太尉者,则又不足怪矣。

    二十一

    古者大夫之妻称内子,犹天子之妻称后、诸侯称夫人,乃他人尊之之称,非大夫自称其妻也。盖子者,男子之美称;内子,则女子之美称。今则上下通有此称,并为夫称妻之辞,与古异大矣。

    二十二

    古者“夫”非美称,诗云“狂夫”,春秋左氏传云“役夫”、“畔夫”,论语云“鄙夫”,孟子云“顽夫”、“懦夫”、“薄夫”。其单称“夫”者,如诗之“夫也不良”,左传之“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公羊传“夫何敢?是将为乱乎?夫何敢”,檀弓之“夫夫也,为习于礼者”,皆轻蔑之辞。盖古者臣虏谓之夫,盂鼎云:“锡女邦司三百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有五十有九夫。锡乃司王臣十有二百人,鬲千有五十夫。”(2)吴清卿中丞释“鬲”为“献”。大诰“民献有十夫”,文例正同。吴说是也。然则邦司王臣称人,献及庶人称夫,显有区别。盖献者,战胜所俘之民,曲礼“献民虏者操右袂”是也。酒诰“汝劼毖殷献臣”,洛诰“殷献民,乱为四方新辟,作周孚先”,献臣、献民犹殷之遗臣、遗民。周之克殷,虽未必尽俘其众,然谓之为“献”,当为古代遗语,观周公迁殷顽民于雒,分鲁、卫以殷民七族、殷民六族,皆殷之献臣献民也。孔子所谓文献不足者,盖亦谓遗老既尽,无能谈夏殷故事者。郑康成训“献”为“贤”与伪孔传以“献”为“善”,均失其指矣。故盂鼎以“献”别于王臣,谓之曰若千夫。古金文中赐夫者尚多,皆战胜所俘者也。然则大夫、夫人与夫妇之“夫”,盖其后起矣。古文“臣”字象俯伏之形,其始与“献”字同意,故书 微子曰“殷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诗 小雅亦云“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左传“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故名男曰圉,女曰妾”,康成注孝经亦曰“〔臣〕[一二],男子贱称”,则臣亦谓臣虏。盂鼎所以分别臣与献者,盖臣为旧附之民,献为新俘之民,犹元时之分汉人与南人矣。

    六十九

    古者殓用棺,葬用椁。椁之制度,经传不详。檀弓言天子“柏椁以端长六尺”,郑注:“以端,题凑也,其方盖一尺。”案:檀弓有子言“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孟子言“古棺七寸,椁称之”。孔子所制,为庶人之礼;孟子所称,大夫之礼。以此差之,则庶人五寸,士六寸,大夫七寸,卿八寸,诸侯九寸,则天子盖一尺矣。故六(寸)〔尺〕[一三]者,以言乎其木之长也。五寸至一尺,以言乎木之方即直径。也。至全椁之大小,则无文以言之。世以棺、椁并言,疑椁之于棺,大小不甚悬殊。或以为椁即大棺,其实不然。按广雅:“椁,廓也。”且其字以郭为声,当取义于城郭,椁之于棺,犹郭之于城,其大小之差,率以恒倍计。丧大记曰:“棺椁之间,君容柷,大夫容壶,士容”。郑注礼器云:“壶容一石,容五斗。”盖用叔孙通汉器制度之文,则大夫、士棺椁间之大小,略可识矣。柷之大小,郭注尔雅云二尺四寸,然周礼春官 司几筵云“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纷纯”,郑注谓“柏者,‘椁’字磨灭之余。〔椁〕[一四]席,藏中神坐之席也”。按古席,率广三尺三寸三分有奇,故文王世子曰:“凡侍坐于大司成者,远近间三席,可以问。”曲礼记讲问之席,则曰“席间函丈”矣。天子、诸侯椁中皆有神坐之席,则棺椁之间至少必得三尺有奇。以所藏明器推之,此亦为最小之度矣。

    天子以下,明器不能知其详。唯据士礼言之,则有苞二、羊、豕肉。筲三、黍、稷、麦。瓮三、醘、醯、屑。二,醴、酒。皆有木桁庪之。此外尚有用器、弓矢、耒耜、两敦、两杆、盘匜。役器、甲、胄、干、笮。燕器、杖、笠、翣。乐器,未详。而涂车、刍灵之属尚不与焉。下棺后,藏器于旁,加见藏苞、筲于旁。此中各物,以为最大,自非容不可。大夫以上,明器愈多则棺椁间之差亦随之而大,至檀弓谓“宋襄公葬其(大)夫〔人〕[一五],醯醢百瓮”,他物亦当称是。左传 成二年:“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则末世侈靡之事,又非三尺余之地所能藏矣。如此,棺之两旁既得三尺余,而古之棺制亦不得过小。檀弓言天子之棺四重,大棺厚八寸,属六寸,椑四寸,水、兕革各三寸,计二尺四寸。两旁合计四尺八寸,中间容尸之处亦当得三四(寸)〔尺〕[一六],则棺之径至少当得八尺,并两旁各三尺许计之,当得十四五尺。其纵处亦略如之。此椁之大小之度也。

    椁之制,但有四旁而阙其上,以有抗木、抗席及折故也。且古唯天子用隧,棺自羡道入。诸侯以下,皆自上下棺,故唯四围之椁先树于圹中,而折及抗木必加于下棺之后。然四旁之椁,必得折与抗木而始成一物,故抗木等亦椁称,左传 成公二年所谓“椁有四阿”是也。诸侯以下,椁上皆平。士下棺后加折,方凿连木为之,缩者三,横者五。抗木则横三缩二,每五枚为一重。士一重,大夫再重,诸侯三,上公四,加其重数而已,其上皆平坦也。唯天子五重,则四注而下,以木之端凑于上而侈其下,如屋形,所谓四阿者也。杜注:“四阿,四注椁也。”孔疏曰:“士丧礼下篇:抗木缩二横三以负土。则士之椁上平也。今此椁上四注而下,则其上方而尖也。礼,天子椁题凑,诸侯不题凑。不题凑则无四阿。”其说是也。然则檀弓所谓“柏椁以端长六尺”者,当以六尺之木,纵系二层,为四注屋之形。六尺再椁,每旁得一丈二尺,而四隅之木,又当加长焉,然后可以周覆椁上。椁之四旁之大小既有一丈四五尺,以一丈二尺之物,交覆于一丈四五尺之上,此四注屋之斜杀之度也。然则椁之制,天子崇其上,诸侯以下平之,而其视棺之大小,则如郭视城之大小,则可决也。

    古椁皆用木,檀弓云“天子柏椁”,丧大记云“君松椁,大夫柏椁,士杂木椁”是也。然天子则以石表之,周礼 夏官 方相氏:“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欧方良。”郑注:“圹,穿地中也。方良,罔两也。天子之椁柏,黄肠为里,而表以石焉。国语曰:‘木石之怪夔、罔两。’”郑氏此注,以汉制推之,周时果如此殆不可知,然檀弓称宋“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则周季已有为之者矣。

    秦始皇之葬,石椁为游馆。汉书 刘向传。汉文帝亦言“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张释之传。则自秦以后,实用石椁,然其里或尚以木为之。刘向言始皇墓发掘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则石椁之下,尚有木椁。汉书所谓“黄肠题凑”即是也。续汉书 礼仪志:皇帝登遐,“作油缇帐以覆坑,方石治黄肠题凑如礼”。汉书 霍光传:“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苏林曰:“以柏木黄心致絫棺外,故曰黄肠;木头皆内向,故曰题凑。”如淳曰:“汉仪注:天子陵中明中高丈二尺四寸,周二丈,内梓宫,次楩椁,〔柏〕[一七]黄肠题凑。”则黄肠题凑次最居外,与康成所谓“以柏黄肠为里而表以石”者,语可互证。殆所用以支石者,观文帝谓石椁时“以纻絮斫陈漆其间”,则当时治石之工,殆不甚巧,或须以木支持。然霍光传云“黄肠题凑一具”,则又似与梓宫、便房等同置于圹中,非复支圹之物矣。

    十九

    周世韵文,萃于诗中,他经亦屡见之,其见于彝器中者亦颇不乏。其箱大者,谓为诗之逸篇可也。如历鼎云:“历肇对元德,孝友惟刑,作宝尊彝,其用夙夕将享。”“刑”与“享”为韵也。叔夜鼎云:“叔夜铸其(靳)〔〕[一八]鼎,以征以行,用侃用享,用()〔蕲〕[一九]眉寿无疆。”用三韵也。史冗簠云:“史冗作旅匡,从王征行,用盛稻粱,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用四韵也。叔家父簠云:“叔家父作仲姬匡,用盛稻粱,用速先(□)〔嗣〕[二〇]诸兄,用蕲眉寿无疆,哲德不忘,子孙之光。”用六韵也。毛公小鼎云:“毛公旅鼎亦唯敦,我用〔厚〕[二一]逮我友,韵。既其用友,韵。亦弘唯孝,韵。肆毋有不,韵。是以寿考。韵。”殳季良父壶云:“殳季良父作敬姒尊壶,用盛旨酒,用享孝于兄弟婚媾诸老,用祈匃眉寿,其万年灵终难老,子子孙孙是永宝。”皆用五韵。曾伯簠云:“唯王九月初吉庚午,曾伯哲圣元武,元武孔□。克狄淮夷,印燮繁汤。金道锡行,具既卑方。余择其吉金黄(错)〔〕[二二],余用自作旅簠。以征以行,用盛稻粱,用孝用享,于我皇祖文考,天赐之福。曾伯遐不黄耈万年,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之,享。”则用八韵。虢季子盘云:“唯十有二年,虢季子白作宝盘。丕显子白,庸武于戎工,经维四方。伐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俘于王。王孔嘉子白义,王格周庙宣榭,爰乡。王曰:伯父孔显有光。王锡乘马,是用佐王;锡用弓,彤矢其央;锡用钺,用征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篇中共用十一韵,古诗所未有也。此外文中杂韵语者尚不胜举,兹取其最典雅者著之。

    二十

    山左陈氏所藏毛公鼎,字多至四百九十有七,为近世吉金之冠。此器于宣统庚戌归浭阳端忠敏,时陶斋吉金录已成,未及补入也。此器自潘文勤、吴清卿中丞等均以为足补尚书之阙,然其中文句,多与薛尚功钟鼎彝器款识中之师敦相复出。如毛公鼎云“肆皇天亡,临保我有周”,师敦则云“肆皇帝亡,临保我有周”;毛公鼎云“以乃族,干敔王身”,师敦则云“以乃友,干敔王身”;毛公鼎云“愍天疾畏”,师敦则云“旻天疾畏”。余如“雍我邦大小猷”及“勿以乃辟陷于囏”二语,二器中皆有之。方知三代册命之文,亦多陈陈相因,不独后世制诰然也。

    周世铸钟,皆用正月丁亥日。汉世铸带钩,皆用丙午日。唐时铸镜,用五月五日。

    近时所出古器,文字最多者,以毛公鼎为最;至器之最大者,则首数吴县潘氏之盂鼎与合肥刘氏之虢季子白盘。盂鼎直径得三尺许,气象雄伟,一望而可见为三代盛时之器。其鼎初出岐山,后置之西安府学,左文襄督陕甘时,乃遣兵数百人为潘文勤致之于京师。虢季子盘亦出宝鸡县虢川,司容一石余,重四百八十斤,阳湖徐燮钧知郿县时得之,载归江南。粤之乱,匪用为马槽。刘壮肃公铭传克常州,乃携以归皖,今藏其家。又盂鼎同时出土者二器,其一文字更多,闻已充铸钱之用。此器唯海丰吴子苾阁学家有一拓本,已刻入攈古录 金文中,其文乃载用周初伐鬼方事,惜已剥蚀,不能通读其全文,甚可惜也。其余大器,唯吴县潘氏之克鼎与武进费氏之颂鼎亦略近之,皆古之所谓牛鼎也。毛公鼎文字虽多,然直径不过尺有半,殆所谓羊鼎豕鼎者欤!此外唯毕秋帆制军所藏曶鼎亦系牛鼎,自藉没入内府后,已不知其存亡矣。古器流传于今者,鼎最多,敦次之,爵又次之。爵之数不下二百,然皆商器,其为周器者不及十分之一。至簠、簋则仅有周器,无商器也。敦亦如之,其为商器者,亦不过十之一二而已。

    古器文字所在,有一定之处。如钟铭皆在钲间及左右两鼓,或有延及两栾上者。鼎铭皆在器内,自口而下。尊、壶、罍亦如之。敦与簠、簋铭皆在器之中间。爵铭则在鋬内及柱上,其文之稍多者,亦或铸于口内。觚在外底,觯在内底,鬲在口上,盉或同之。皆有一定之制,无有稍出入者。

    古器文字,大抵阴文,其花纹则凸起为阳文。其冶铸时,文字必先刻阴文范,乃制阳文范;花纹必先刻阳文范,乃袭阴文范,然后可以镕金于其中。是古代冶铸之工,实本于雕刻之工,观其冶铸之精良,则其雕刻之精良从可知矣。上虞罗氏藏商时雕刻牛骨断片,其精雅与鼎彝花纹无异,此物出彰德府城外,与龟板牛骨文字同时出土,为殷时遗物无疑也。

    近世大器,皆出关中,如毛公鼎、曶鼎、克鼎、二盂鼎、虢季子盘之类是也。至河南、山东所出者,无甚巨丽之物,唯吴县潘氏所藏之齐镈,乃齐故物,当出青州。又沇儿、王孙遣诸二钟乃徐故物,当出山东、江南间。此三器文字极多,乃不下于关中所出之器。古人云:“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今可云“关东出钟,关西出鼎”矣。

    校勘记

    [一]据中华书局版十三经注疏本周礼夏官隶仆郑玄注补。

    [二]“郑”字,据上下文义及十三经注疏本诗 小雅 白华毛传原文,当系衍字。

    [三]据十三经注疏本仪礼 燕礼买公彦疏改。

    [四]据十三经注疏本礼记 祭法补。

    [五]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手稿(下简称“手稿”)及说文解字 示部补。

    [六]据手稿及中华书局版风俗通义校注卷八补。

    [七]括号内文宁系报载原有,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剪报修改本(以下简称“剪报本”)涂删去。

    [八]据手稿及抱朴子 内篇 微旨卷六删。

    [九]据手稿改。

    [一〇]据上下文章,此“小”字当作“少”。

    [一一]据手稿改。

    [一二]据手稿及十三经注疏本孝经郑玄注补。

    [一三]据上下文,此“寸”字当为“尺”之误,指“柏椁以端长六尺”也。

    [一四]据十三经注疏本周礼 春官 司几筵郎玄注补。

    [一五]据十三经注疏本礼记 檀弓改。

    [一六]据上下文,此“寸”字当为“尺”之误。

    [一七]据汉书 霍光传注文补。

    [一八]据王国维遗书 两周金石文韵读改。

    [一九]据王国雄遗书 两周金石文韵读改。

    [二〇]据王国雄遗书 两周金石文韵读补。

    [二一]据王国维遗书 两周金石文韵读补。

    [二二]据王国维遗书 两周金石文韵读改。

    * * *

    (1)从王国维札记中选择有关条目收入,《东山杂记》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一,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六十九条,《二牖轩随录》第十九,二十条。

    (2)本書所引金文釋文及釋義,無論與他著所引有何差異,原則上均不作改動,以存原貌。又按今一般通釋,“人鬲”爲西周對俘虜或奴隸之稱謂,二字不應點開,然觀下文王氏本意,自當斷開,以存原貌而貫通上下文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