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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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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唰唰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我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是开着的,但我不敢进去,我要看看母亲睡了还是没有睡?还没经过她的窗口,我就听到了席子的声音:

    “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我折回去,就顺着厢房的墙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虫子,也都停止了鸣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他们的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高草,和我的头顶一平,它们平滑,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

    “去吧……去……跳跳攒攒的……谁喜欢你……”

    有二伯回来了,那喊狗的声音一直继续到厢房的那面。

    我听到有二伯那拍响着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声音,又听到厢房门扇的响声。

    “妈睡了没睡呢?”我推着草叶,走出了草丛。

    有二伯住着的厢房,纸窗好象闪着火光似的明亮。我推开门,就站在门口。

    “还没睡?”

    我说:“没睡。”

    他在灶口烧着火,火叉的尖端插着玉米。

    “你还没有吃饭?”我问他。

    “吃什……么……饭?谁给留饭!”

    我说:“我也没吃呢!”

    “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过酒之后更红,并且那脉管和那正在烧着的小树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觉去吧!”好象不是对我说似的。

    “我也没吃饭呢!”我看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玉米。

    “不吃饭,干什么来的……”

    “我妈打我……”

    “打你!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着我这方面的人,他比妈妈还好。立刻我后悔起来,我觉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来,抓得很紧,并且许多时候没有把手松开,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脸上去,只看到他腰带的地方和那脚边的火堆。我想说:

    “二伯……再下雨时我不说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

    啦……”

    “你妈打你……我看该打……”

    “怎么……”我说:“你看……她不让我吃饭!”

    “不让你吃饭……你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树上蹲着,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给叉破皮啦……”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着袖子给他看。

    “叉破皮……为啥叉的呢……还有个缘由没有呢?”

    “因为拿了馒头。”

    “还说呢……有出息!我没见过七八岁的姑娘还偷东西……还从家里偷东西往外边送!”他把玉米从叉子上拔下来了。

    火堆仍没有灭,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扫来扫去的。

    “就拿三个……没多拿……”

    “嗯!”把眼睛斜着看我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胡子在玉米上象小刷子似的来往着。

    “我也没吃饭呢!”我咬着指甲。

    “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象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枕头上已经蓬乱起来,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从木格子下面提着鸡蛋筐子跑了。

    那些邻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边。我顺着墙根走了回来的时候,安全,毫没有意外,我轻轻的招呼他们一声,他们就从窗口把篮子提了进去,其中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见鸡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头。小哑巴姑娘,她还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两声。

    “嗳!小点声……花姐她妈剥她的皮呀……”

    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

    “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

    “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

    “可是多一个给谁呢?”

    “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

    “小点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靡啦。”

    “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预备着吧,说熟就快的……”

    “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象个大鸭蛋……”

    “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也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象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

    “妈!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惨白了脸。

    “等一会……”她回身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强制着忍耐了一刻。

    “去把这孩子也带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怀中。

    我几乎要抱不动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还站在这干什么……”其实磨房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到母亲这里来,她到镜子前面去梳她的头发。

    我绕了一个圈子,在磨房的前面,那锁着的门边告诉了他们:

    “没有事……不要紧……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那门前,走了几步,就有一种异样的香味扑了来,并且飘满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这种气味就满屋都是了。

    “这是谁家炒鸡蛋,炒得这样香……”母亲很高的鼻子在镜子里使我有点害怕。

    “不是炒鸡蛋……明明是烧的,哈!这蛋皮味,谁家……

    呆老婆烧鸡蛋……五里香。”

    “许是吴大婶她们家?”我说这话的时候,隔着菜园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着烟。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灭了。我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几乎是摸着我的头发。

    “我妈说谁家烧鸡蛋呢?谁家烧鸡蛋呢?我就告诉她,许是吴大婶她们家。哈!这是吴大婶?这是一群小鬼……”

    我们就开朗的笑着。站在碾盘上往下跳着,甚至于多事起来,他们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妈抱着小妹妹出去串门去了。

    “什么人啊!”我们知道是有二伯在敲着窗棂。

    “要进来,你就爬上来!还招呼什么?”我们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摆着手。后来他说: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两下:“一定有点故事……那来的这种气味?”

    他开始爬到窗台上面来,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从窗台跳进来时,好象一张磨盘滚了下来似的,土地发着响。他围着磨盘走了两圈。他上唇的红色的小胡为着鼻子时时抽动的缘故,象是一条秋天里的毛虫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滚动。

    “你们烧火吗?看这碾盘上的灰……花子……这又是你领头!我要不告诉你妈的……整天家领一群野孩子来作祸……”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这是什么人提出来的呢?这不是咱家装鸡蛋的吗?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东西……你妈没看见!”

    他提着筐子走的时候,我们还嘲笑着他的草帽。“象个小瓦盆……象个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着自己的眼泪。

    “有二伯……有老虎……什么东西……坏老头子……”我一边哭着一边咒诅着他。

    但过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记了,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秋末: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高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为着一种疲倦,也为着一点新的发现,我登着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

    那上面,黑暗,有一种完全不可知的感觉,我摸到了一个小木箱,来捧着它,来到棚顶洞口的地方,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锁着一个发光的小铁锁,我把它在耳边摇了摇,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冬郎冬郎的响着。

    我很失望,因为我打不开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处去探爬。因为我不能站起来走,这黑洞洞的地方一点也不规则,走在上面时时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着的当儿,手指所触到的东西,可以随时把它们摸一摸。当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该多么高兴,那里面完全是黑枣,我一点也没有再迟疑,就抱着这宝物下来了,脚尖刚接触到那箱子的盖顶,我又和小蛇一样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我又在棚顶蹲了好些时候。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的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最后一次那箱子上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扭着的是一断铁丝。

    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次,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会,他从身上解下腰带来了,他弯下腰去,把腰带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把椅垫子堆起来,压到腰带上去,而后打着结,椅垫子被束起来了。他喘着呼喘,试着去提一提。

    他怎么还不快点出去呢?我想到了哑巴,也想到了别人,好象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吃着这东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这些……这些都是油乌乌的黑枣……”

    我要向他们说的话都已想好了。

    同时这些枣在我的眼睛里闪光,并且很滑,又好象已经在我的喉咙里上下的跳着。

    他并没有把箱子搬开,他是开始锁着它。他把铜酒壶立在箱子的盖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长,使两个脚掌完全牢牢实实的踏到了箱子,因为过于用力抱着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发疼。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象是缺少了一个边。

    “你不说么?”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点也没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五个馒头跑,等母亲说丢了东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边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

    “这可怪啦……明明是锁着……可那儿来的钥匙呢?”母亲的尖尖的下颚是向着家里的别的人说的。后来那歪脖的年轻的厨夫也说:

    ‘哼!这是谁呢?”

    我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脑子上走着的,是有二伯怎样用腰带捆了那些椅垫子,怎样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壶就贴着肉的。并且有二伯好象在我的身体里边咬着那铁丝咖郎郎的响着似的。我的耳朵一阵阵的发烧,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向着那敞开的箱子又说:

    “那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

    “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

    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作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

    “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颚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

    “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

    “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

    “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那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象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

    晚饭的桌上,厨夫向着有二伯:

    “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

    “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

    “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的说下去:

    “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的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作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甩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象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象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象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象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的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

    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象一只猪在叫唤着。

    “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

    “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涨。

    “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象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叉上:

    “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

    “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

    “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

    “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象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象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

    “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象是叹着气:

    “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

    “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步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

    “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

    “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什么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盖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象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象唱戏,耍猴不象耍猴,好象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

    “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

    “听什么,那是什么?”

    “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

    “什么关公哇?”

    “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

    “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

    “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

    “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的走着:

    “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

    “不吗!饭我不吃,我不饭,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

    “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

    “那咱们不好也买‘票!’”

    “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拾吊钱。”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

    “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那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的吃着这五个糖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