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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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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学与科学的合作,无论是为知识或为人生,都是不可少的。强为分离,则不但两者同受灾害,而且失却两方面真正的意义。莱茵河上流的斯华茨的森林,原不是成于一两株树木。没有单株良好的树木,我们不能盼望整齐优秀的森林;但是我们所以爱森林,却不是仅爱单株的树木,而爱在森林的全景。壮丽的哥特式之建筑,固且要靠坚劲的砖石,层层积累。在常人看去,增减砖石,原不算一回事;一到建筑家的眼中,注158则一块砖石的增减,便更移全部建筑的Perspective。科学为我们建设各种知识的系统,造就比较常识更为坚实的材料;玄学进而问材料的本质,及其相互之关系,以建设知识、宇宙、人生之全景而给以意义。所以要有了真正的科学以后,才有精澈的玄学可言;有了真正的玄学以后,科学才能了解其本身的意义和位置。

    从人类知识发展的历史方面看去,科学的促成玄学,玄学的帮助科学,是显著的事实,也是知识界最得意的一件事。从哲学方面看,则多少哲学家都是出身科学;这类的例,可以说是举不胜举。哲学这个名词的来历,原来出于一动词“哲学化”(Philosophize);所以必定要有经验张本,才有“化”之可言。从科学方面看,则近代纯粹科学的进步,实在受多少玄学的暗示和启示。即如19世纪中叶以后“休谟精神”的流入科学,便起科学界一个大大的自觉,放弃武断的成见,而作深入一层的审察。近50年来,物理科学中对于物质(Matter)的“缇骑大索”,纯粹是根据玄学的精神,因为这班带哲学态度的科学家所要知道的,就是“究竟什么是物质”。追问的成绩,竟为物理学界辟一新天地。今日的现象,竟如罗素所谓以前研究心的科学,愈趋而愈向物质,而物理学中的物质,乃愈分析而愈变为玄学的概念。注159况且科学至今而渐趋“批评”,而渐顾全“一贯”,所受玄学的裨益,正非普通的词令可以形容的呢!

    况且现在学术界最好的现象,就是科学内部起了多少大的综合,注重相互的关系,哲学的系统,也总是用科学的知识为张本。现在决没有哲学家如谢林(Schelling)所说:

    自从培根把哲学弄得堕落,博伊尔把物理学弄得堕落以后,于是盲目的与不思的考察自然之态度,乃普遍的成立。

    而科学家如马赫也常正式宣告:

    物理科学并不自以为是一个宇宙的全象;他只声明在谋将来的这种全象上做点工作。注160

    这种情形,就是表示玄学与科学已渐次各自认定应有的地位。分工的地方固能分道扬镳,而协力的地方正须通力合作。我们要知道“分”,我们也要知道“全”。我们不要“拖泥带水”的知识,我们也不要“钻入牛角心里”的思想。我们要“统治”,我们也要“领略”。而且我们的领略,不仅是一种浮浅的官感之领略————这种的领略,乌鸦站在桅秆上似乎也曾办到————乃是深入一层的观念之领略。玄学与科学各有各的机能,各有各的领土,不但不可强分,而且同不可少。我敢大声的宣告:

    现在没有Respectable科学家敢看不起玄学;也没有Respectable玄学家敢看不起科学。

    这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声明,在他国的学术界或闻之已熟。只是“一孔之士”,或好发“牛劲”的先生们,蔽于感情和成见,有时不肯公开的承认罢了!

    玄学与科学并不是冲突对抗的,所以国内所谓“科学与玄学之论战”,实在是很不幸而毫无根据的标题。哲学的诗人柯勒律治有句著名的话,说是一个人生下来不属于柏拉图派,便属于亚里士多德派。这句话里有不磨的真理,不过他所引两个学派的名字,还有不妥的地方;因为他真正的命意,是说每个人不为理性派,即为经验派。换句话说,每个人的秉赋,不偏向于理性,即偏向于经验。在哲学里面派别虽然分歧,但是就全体考察起来,大概的偏向,还不外理性与经验两种。哲学里面理性与经验两派之争,经历了数千年,为思想界开了多少新局,但是始终不曾解决;而且逆料将来当为思想开更光明的新局,其争端还是不能解决。这种真正哲学上的争端,在近代中国思想界中还不曾开始,或者还不曾想见。若是这次插身在所谓“玄学与科学之论战”的诸君,移其不经济的混战之精力,而高竖“理性派”与“经验派”之鲜明旗帜,从专门的与特殊的问题上着手,则不但可以为中国思想界开一新纪元;而且可以谋中国在世界哲学上的一点贡献。若是还持“科学与玄学之论战”的名义,则不但浪费精力,而且障碍真理的本象。我对于任何人求真理的精神,当然五体投地的佩服;但是不幸而至于使真理且受障碍,则我敢劝群公“偃旗息鼓”,而高呼“先生休矣!”不过我还是一心诚虔的希望中国有真正哲学内部理性派与经验派之争端,继续研究世界思想界研究多年而不曾解决的问题;请大家拿出中国人的天才来,为世界知识的总量作一点独出心裁的贡献。

    我以为这个时代,是学术界最辉煌而最有精彩的一个时代。在科学方面,则我们有数理与生物两个队伍,各自努力求胜。如爱因斯坦学说的出现,尤为自牛顿以来所未有。在哲学方面,则不但可以比拟希腊学术最盛的时代,而且精越过之。我们有毕达哥拉斯式之罗素、怀特黑德;有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式之詹姆士、杜威;有芝诺式之布拉德利;有赫拉克利特式之柏格森;……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托身,或者仍在今日之继续努力者。他国的学术界正在多少的图书馆,研究室中不停的努力。但是这种真正的学术的源流,还不曾引到中国。从前洛克著《原知论》,致书于读者道:在这牛顿、博伊尔、惠更斯(Huygens)的时代,他的责任,只想扫除一点障碍思想进行的尘磔。旷野间有呼声道:“预备主的路。”我这一点小小的工作,原不敢以前人这种重大的责任自期;但是在炎夏的长途之中,尘沙四起,寂无行人,不免歇下行李挑担水来,洒洒路陌,以待有缘的来者,也未始不是对于知识,对于人生,一点小小当做的事。若是我这点不值什么的工作,竟能使读者略窥科学与玄学中无限的宝藏,康庄的大道,不断的希望;使读者竟能起一种研究的兴趣,依着一点不离正轨的蛛丝马迹,出发知识的远征,则不但是此书求之不得的收获,而且著者当泥首以谢有缘者读此书所费的精力与时间了!

    1923年10月10日

    哥伦比亚大学哲学院图书馆

    纽约,北美合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