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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肖像
桑妮在美术培训班认识了一个新同学，她叫郭格格，被老师分来和桑妮同桌。
这家美术学校其实有个更为准确的名字，叫高考艺术辅导班，专门替那些文化课较差的学生辅导绘画，让他们通过这个渠道上大学。上午两节英语课，全部都是用来测试。桑妮看着试卷上那些长长短短的单词，头皮一阵阵发麻。
桑妮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现有很多同学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转笔，有的在窃笑，还有的目光就像是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桑妮叹了口气，正要把目光收回，却发现郭格格正在念念有辞地做着试卷，这让桑妮很是意外。
“你都会？”桑妮轻声地问道。
郭格格看了一眼正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的老师，微微地点了下头。
“真有你的，”桑妮故作惊叹道。天知道郭格格说的是真是假呢。
快下课时，老师突然宣布道：“我知道这样的试卷对于你们这些艺术类考生来说，难度是大了些。这样吧，我们来校对一下答案，看看你们都对了多少。”
老师的话刚说完，学生们纷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样的场合，他们见得多了。英语是这样，数学也是这样。
桑妮夺过了郭格格的试卷，她倒要看看这个新同学究竟是真会还是假会。
随着老师一题一题地宣布答案，桑妮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天，那些选择题，每一题都对。
“你，你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桑妮惋惜地捅了捅郭格格。
郭格格付之一笑，根本没接茬。
“你这么棒，为什么还来这个地方上学呀？”下了课，桑妮一个劲儿地向郭格格问道。
郭格格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张白皙的脸上现出一阵红晕，“因为理想。”她回答道。
“因为理想？”桑妮真想问问郭格格的理想是什么，可这时数学老师又抱了推试卷走了进来。
拿到试卷后，桑妮勉强做了几道选择题，剩下的，她看了几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没再把目光转向四周，而是直接看向了郭格格。
郭格格正在挥笔答题，试卷的空白处被她写得满满的。
“你真牛，太牛了，有空教教我吧，”桑妮对郭格格佩服得都快五体投地了。
上午放学了，桑妮提着饭缸和郭格格肩并肩地向食堂走去。
“你的理想，能告诉我吗？你的文化课这么好，为什么还要上艺术类学样呢？”桑妮连珠炮似地问道。
“清华。我想上清华，文化课虽然还好，可距离清华可能还有差距，到这里来，就是想进入清华美院，”郭格格认真地回答道。她说完话，洁白的贝齿咬着嘴唇，似乎正在给自己打气。
“哟，清华，好大的口气。靓妹，别清华了，我们交个朋友吧，”几个男生走过桑妮她们，为首的一个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他说完话，吹了声口哨，后面的那几个男生附合着哈哈大笑起来。
“别理他，他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天天人五人六的，”桑妮轻声地劝着郭格格。
郭格格脸蛋涨得通红，瞪着停住脚步没走的那个男生，许久她才大声地答了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那个男生平时颐指气使得惯了，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文弱的女生说话如此犀利，心头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你，你骂我？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杭文，你还是个男生呢，和我们女生争什么高低，有本事的话你就别在这里读书，到院子外面混去。你要是耍横，我马上就去校长，”桑妮见到情形不妙，赶紧拦在了郭格格的前面，数落着杭文。
杭文伸出手来，猛地一用力，将桑妮拉到了一边，然后一字一句地向郭格格说道：“有本事的，你今天再说一遍。”
郭格格不甘示弱，大声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交朋友？”
杭文气得脸红脖子粗，抡起巴掌来准备教训郭格格。郭格格却已抢在前面，一饭缸砸向了杭文。
杭文一闪，饭缸砸偏了。他正要再次扑到郭格格前面，桑妮已扯开嗓门嚷了起来，“不好了，打架了，男生打女生了。打架了，打架了，男生打女生了。”
她一嚷嚷，原本早已走进食堂的学生都跑了出来。杭文身边的那几个男生拉住了他，纷纷地劝他算了。
杭文显然也怕事态闹大，恶狠狠地瞪了郭格格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食堂走去。
“我才明白你为什么问我到这里来了，这里根本不是个读书的地方，”郭格格气得眼圈都红了。
“也不是每个男生都是他那模样，好歹有我呢，你别怕，大不了我们去找校长，”桑妮劝道。
杭文并没有轻易地放过了郭格格。这天下午画素描，午休之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宿舍里赶到了画室。桑妮和郭格格同一个宿舍，进教室的时候，桑妮走在前面，她一眼看到了画室里端坐着的杭文，不由得愣了愣，这人向来都是下午两点以后才起床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桑妮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自己的文具。这时她看到郭格格站在柜子旁，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啦？”桑妮问道。
郭格格指了指自己那个柜子，只见锁孔上被口香糖粘得严严实实。
“你别急，我来剔，”说着，桑妮拿出裁纸刀，一点一点地将口香糖挖了出来。
“拿钥匙开吧，”桑妮向郭格格说道。
郭格格点点头，她刚拿出钥匙，那柜子门却自己敞开了，一条褐色的蛇头伸了出来，郭格格啊的一声吓晕了过去。
“这是谁干的，太卑鄙了，简直太卑鄙了”桑妮一边搀扶起郭格格，一边大声地骂道。
杭文坐在那里，把这一幕清楚地看在眼里，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和杭文关系要好的几个男生也捧腹大笑起来。
郭格格被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惊醒了，她苍白着脸，慢慢地走到了杭文的跟前，“是你做的？”郭格格咬牙切齿地问道。
“谁说是我？你见到了？”杭文收住笑，不屑地答道。
“你记住了，你会因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还有你们，”郭格格手指着杭文身后的那几个男生。
“凭什么？你有什么能耐？”郭格格的话犯了众怒，那几个男生不依不饶起来了。
桑妮赶紧走了过来，拉走了郭格格，“算了，老师马上就要来上课了。”
“这张人脸素描画得不错，”老师在画室里转着，他走到了郭格格的画板边，停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要加上底纹呢？没有底纹，更符合作业的要求啊。”
郭格格哦了一声，歉意地向老师说道：“对不起，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爷爷专门替人家画亡灵肖像，我看习惯了，所以才弄成了这样。我马上改。”
郭格格脆生生的声音在画室里响起，桑妮直觉得自己打了个寒战。她有意无意地瞟向杭文那边，只见杭文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下课后，桑妮指着郭格格的画板问道：“这个人是谁呀？和你长得那么像。”
“我姑姑，她以前上学成绩可棒了。我爷爷满心指望她上清华，谁知道她后来死了，”郭格格答道，“我姑姑可喜欢我了。她说过，只要有人欺负我，我一画她，她马上就会来帮我。”
桑妮看着郭格格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没再吭声。整个画室也跟着突然安静下来。
风徐徐地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掀得窗帘布幔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又回归原样。
郭格格手中的笔仍在画板上画着，不一会儿，画板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肖像。
“黄伟伟？”桑妮瞪大了眼睛问道。
“我会让他肚子痛，痛得呼天抢地，”郭格格幽幽地说道。
黄伟伟一直唯杭文马首是瞻，他把刚才郭格格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立即从那边冲了过来，可还没走几步，黄伟伟就停了下来，“哎哟，哎哟，”黄伟伟手捧着肚子，叫唤了起来。
“怎么啦？关键时候掉链子，”杭文要想着黄伟伟给郭格格一个下马威呢，谁知道这小子真得像郭格格所说的那样肚子痛了。他总不会和郭格格演双簧吧。
黄伟伟痛得蹲在了地上，一张脸痛得变了形状。额上的冷汗一颗颗顺着面颊往下流。
“你来真的？你忍着，你忍着，我打120啊，”杭文知道黄伟伟根本不是闹着玩了，也着急了。
“格格，你可真有本事，你让谁肚子痛，谁就肚子痛，那你让谁死，谁不就得死？”桑妮一本正经地问道。
“应该吧，”郭格格收了文具，将东西收拾好，塞进自己的柜子里，看也不看黄伟伟那边一眼，离开了画室。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回到宿舍之后，桑妮忍不住向郭格格问道。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郭格格淡淡地答道，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忧郁。
“如果是真的，那自然好，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如果是假的，你周末该回去，把这些事告诉家里人，”桑妮看着郭格格，好心地说道。
“谢谢，我都知道，”郭格格闭上了眼睛，可是桑妮发现两颗晶莹的泪水涌出了郭格格的眼圈。
“要不，我陪你回一趟家吧，你家在哪里？”桑妮有些急了。
“文三路19号。你要是不怕，就去吧，”郭格格睁开了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怕？有什么好怕的？你爷爷，你爷爷真是画那种像的？”桑妮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下子虚了，连忙问道。
郭格格没再说话，坐在床上翻起书来。
傍晚时分，杭文敲响了女生宿舍的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画板。“郭格格，你出来一趟，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以后我绝对不会骚扰你。”
郭格格听到这话，把书往枕边一扔，跟着就往外走。
桑妮嚷道：“格格，你别听他的，别理他。”
可是郭格格还是跟着去了。
“楼下有人骚扰，这样，我们去楼顶天台，你有胆量去吗？”杭文挑战道。
郭格格轻声哼了一声，跟在杭文后面上了天台。
“姓郭的，黄伟伟进了医院，我就是不信你真有那个能耐。这样，你让我死，画一幅我的肖像。如果我死不了，那你就是假的。如果我真死了，我也不怨你，”杭文说着，堵气似地将画板送到了郭格格的手里。
这个郭格格实在让他抬不起头来，先是辱骂他，接着又像是弄了什么邪术似的，将黄伟伟送进了医院。他一定要打破郭格格这个神话。
“画就画，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郭格格说道，她接过画板画笔，立即开始画了起来。
“你，你真画？”杭文忽然没了底气。他想到痛得头上汗如雨下的黄伟伟，迅速地伸手来夺郭格格手中的画笔。
郭格格哪里肯让，她已经将杭文的脸部轮廓画好了，稍作修饰，这个该死的杭文就要浮现在她的画板上。
杭文一夺不成，气急败坏地将郭格格一拉，又是一推。那郭格格奋力挣扎，被杭文一推一放之后，收足不急，直直地从天台上冲了下去。
杭文听着郭格格最后一声惊呼，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
桑妮心情沉重地赶向文三路。她不知道该如何把郭格格死去的消息告诉她的家人。
出租车停在文三路路口，桑妮下了车，慢慢地向19号走去。她远远地看到晚风中，有一张硕大的黑边框广告，“亡灵肖像。”
桑妮走近了，发现那里正是19号。她强忍着恐惧，走进了屋里。屋里端坐着一个黑衣老人，老人听到桑妮的脚步声，头缓缓地向桑妮这个方向侧了过来。
“你找谁？”老人问道。
“这是郭格格的家吗？我是他的同学，”桑妮问道。
“哦，你好，快请坐。我是她爷爷，我眼睛看不见了，格格，她还好吧？”老人问道。
“她，她挺好的，是这样的，她爸爸妈妈呢？”桑妮四下看了看，这个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她爸爸妈妈离了婚，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格格一直和我相依为命，以前她还有个姑姑，也死了，”老人说着，有些伤感起来。
“这，那你们家还替人家画像呀？”桑妮不禁好奇起来。这个画像的，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个老人家吗？
“哦，以前是我画，后来是格格的姑姑画，再后来，是格格画，”老人答道，“你来是有事吧？”
桑妮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校长让她来通知郭格格的家人，早知道她家是这个情况，就算打死桑妮，她也不会来的。
“格格她很好，我们家离这里也不远，想来看看她，”桑妮编了个谎，通知这个事儿，就让校长自己来吧。
“哦，那，格格不在家。”老人的脸一直转向桑妮这边。这让桑妮忍不住一阵心慌。他究竟能不能看得见呢？
桑妮站起身来，向老人道别。
“小姑娘，你很懂事。我刚才和你说话的时候，替你画了一张画。格格，你以后要多陪陪她，”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纸。
桑妮接过画纸一看，顿时呆了。画上的这个人，正是她的肖像。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动笔的，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桑妮逃也似地离开了郭格格家。郭老爷子的话还在她耳畔回响着，“你以后要多陪陪她，我替你画了一张画。”郭格格说：“我爷爷是画亡灵肖像的。我一画我姑姑，她就会来帮我，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
不，格格，是我将你的柜子上锁用口香糖涂上，是我在你的柜子里放蛇，这些都是我干的。我成绩不好，在你面前有自卑感，可是，这些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玩笑。只是恶作剧，真的只是恶作剧。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我也怕死，我生怕你查明了真相，把我画进了你的画作之中了。
桑妮捧着那幅肖像，恍恍惚惚地走着，一直走到马路正中央她都不知道。这时，迎面驶来一辆白色的轿车，将她直直地撞倒在地。
郭老爷子又一次摸索进了屋，他打开电视，白内障的眼睛虽然看不见电视里的内容，可他能听到声音。电视里，不再有他孙女的死讯了，可是，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个男孩杭文，还有那个叫桑妮的忏悔声音。
“他们都该死，该死，”郭老爷子喃喃地说道，他手中的画笔仍然在摸索着画着，这一回，他画的是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