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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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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毛春的桃花运

    文明夫妇

    副关长夫人的同情心

    周四下午3点。

    雀肾木环绕的网球场里,两个法国人在右侧打球。两个无精打采的球童在球场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给他们捡球。而打球的两人只是懒洋洋地挥动着球拍,汗水早就浸透了他们的衣衫,看他们的样子也很疲惫,就像迫不得已才进场的运动员。

    “Xanh ca(五平)!”

    “Xanh xít(五六)!”

    喊声、球打来打去的砰砰声,混杂在一起,就像几万只蝉鸣聒噪。

    球场外面的人行道上,一个卖柠檬水的人,蹲踞在车把上,正跟他的一个同行聊天。

    “奇怪了,不是星期四吗,人都死哪儿去了?”

    “等一下他们就会来的。现在不过才3点嘛。从今天开始,他们会加大训练强度,怕是每天都要来打球的,可不是只有周四、周六或礼拜天才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糊涂了吧。再过三四个月,皇帝不是要来吗?这次会有很厉害的奖项的,所以,他们要拼死训练了。”

    人行道上,在木棉树的树荫下,一个上了年纪的算命先生漠然地坐着,他面前摆着一张竹桌子,上面有墨砚、印泥、签筒,还有几张紫薇算命样签。他时而打个哈欠,那姿态俨然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距离他那里十来步远,红毛春在跟一个卖甘蔗的姑娘坐着说悄悄话。他们是在谈生意?不,他们是在调情。若是按照时下报业界的那些先生们的话说,这是一种平民恋爱,“平民”两个字要打上着重号哈。

    看,红毛春正粗鲁地伸出手来要索求那姑娘的一点爱呢。

    “老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

    “给我一点,就一点点。”

    “又装可怜?”

    “摸摸又不吃亏!”

    “这倒是真的。我要是一本正经的,也不可能被贴金描红供起来。不过,你跟我注定没什么缘分,也就别情不自禁,搞什么诗情画意的事情了。老子的货卖不动,你也不帮忙买一点,就知道往我身上贴。”

    红毛春腾一下子站起来,摆出一副好汉样,赌气说:“我不要了!”

    卖甘蔗的姑娘瞠目看了好一会儿,撒泼道:“不要就给滚一边去!”

    红毛春又张着马嘴嘻嘻一笑,坐下:“我跟你开玩笑的,开个玩笑嘛。我当然要你的啊,我们都互相需要嘛。放松点,给我一分甜嘛。”

    “先把钱给我看看再说!”

    红毛春朝裤兜里摸了一下,解开一颗像猪耳朵一样的扣子,把一枚硬币“啪”一下扔到板上,硬币又“吭哧”一声蹦到了砖墙水泥地上,那声音听起来颇为壮烈。

    姑娘拿起甘蔗来,削了一截给红毛春。

    红毛春嘴里嘟囔着:“五毛还剩两毛呢!昨晚花了三毛。好好招待了一下朋友。两毛买了票去戏院看戏,然后又各自吃了一碗五分的牛肉米粉。这么玩儿才是本事,对吧?有点像王公贵族吧?这么潇洒地吃喝确实要命呢。不过,你别担心,你要是跟了我,我就再不会这么花钱如流水了。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

    卖甘蔗的姑娘沉默着,没回答。

    红毛春吧叽吧叽嚼着甘蔗,把甘蔗渣扔向一根电线杆。末了,他把手伸进裤子,站起来抻抻肩膀。卖甘蔗的姑娘找给他一毛九,他两手插在背后没有接。

    “你帮忙放进我裤兜。阿妹,把手插进去。”

    卖甘蔗的姑娘生气了,把钱甩到地上,阿春飞快地低头捡了起来。

    “你那根甘蔗根本不甜,啥水都没有。”

    “唉,寂静的深秋夜晚,怎不教人惆怅啊。”他唱着几句南圻改良戏,大摇大摆地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站在那里盯着看,那神情就像乡巴佬第一次看见小公主的猴子笼,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喊道:“给我算一卦!”

    算命老头经他这么一喊,立刻从小憩中醒来,迅速拿下别在耳朵上的毛笔,那速度之快不亚于一个要做笔录的警察:“两毛!两毛一次,同意就给你算,不同意就拉倒。”

    “一毛!便宜一点算一次,比空坐着强。”

    “好吧,你得先把钱放在这儿。”

    “马上就给你,你先给我好好算!”

    红毛春坐到席子上,把一毛钱硬币放到托盘上。算命先生拿出草纸,忙活了一阵研墨,往砚台上吐了几口水,然后拿起笔说:“生辰八字报上来。”

    “我二十五岁了,老头。十月十五生的,时辰是鸡回笼时。”

    算命先生趴坐在凉席上,在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掐指算着。红毛春双手抱膝,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算命先生一边写一边说:“旬截当头劫无亲命……阴阳旬截在前,父母一定已经升仙了。”

    “对,太对了!”

    “你小时候真是太苦了。”

    “相当准!”

    “啊,你的命运也不是太差。很快就要吉星高照了,很快你就会名扬四海,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太好了,可啥时候开始呢?”

    “今年开始转运。”

    “可我还什么都看不见呢。”

    “年底可见。”

    “那我今年这一年都会是什么样子?”

    “从年初到年底主要是走桃花运。”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男女之事容易占便宜。”

    红毛春啪啪地鼓掌,就像看见网球比赛时有人得了一分。接着他大声嚷嚷道:“太对了!太对了!昨天,看完戏,经过岑公巷时有三四个姑娘跑出来,围着我,拉我的手,扯我的衣裳。嗨,说明我还挺有女人缘的。我服了您,算命先生。”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卖甘蔗的姑娘威胁道:“你可搞清楚了!”

    接着又对算命先生小声说道:“您算得不错!就连这个卖甘蔗的小丫头,我要是想搞定,也不难。您算得真值得这份钱。”

    这时有一辆前头后头都尖尖的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网球场门口。车门打开后,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人很费劲地从车里出来。她的衣服看起来比少女还鲜艳,脸上涂了粉和胭脂,头发黑亮黑亮的,有点卷曲,整个人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公斤重,头上却短撅撅地系着一小段时髦的贵妇头巾。她一只手拎着一把小小的伞和一个大大的皮夹,另一只手抱着一只看起来像麒麟的奇异小狗。随后,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青年男子也走了出来,他身穿西式旅行装,眼窝深陷,喉结突出,头发也是卷曲的。他朝车里伸手牵出一位年轻女人,那女人绾着头发,穿着白色短裤和网球鞋,胳膊里夹着两个网球拍。年轻女人跟在他们后面,三人大模大样地进了网球场。

    埋头听算命的红毛春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他一直在试图理解桃花运,不停地问算命先生:“今后我会发财吗?我的名气会给我带来财富吗?还是有名无实,我依然是一个穷光蛋?”

    “富,不会太富,但会风流快活。”

    这句算命的话让他听了陷入沉思和幻梦。

    那年他刚满九岁,成了孤儿,被迫寄养在一个亲戚家,是一个伯父的家。那个伯父养他可是一举两得,不但省下了养仆人的钱,还得了抚养侄子的好名声。但有一天伯父把他揍了一顿,赶出了家门。原因是伯父的老婆洗澡时,他从竹箅外朝里偷看了!从那以后,他就露宿街头,靠街边树上的人面果和还剑湖里的鱼果腹为生。他卖过肥皂和挂历,曾在剧院跑腿,也曾到火车站卖膏丹丸散,还干过其他好几种杂活。整天在外面跑,热带的阳光把他的头发晒成了西方人的那种红色。在这种境遇下生活,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教养的孩子,尽管他很精怪,洞悉人情世故。他最近一年的工作是在网球场捡球,也学打网球。他学得很快,法国会员和越南会员都喜欢他,有点器重他。他梦想有朝一日像阿金、阿交那样威风,梦想命运能派一个天才星探来发现他的天赋。现在,他甘心当一个捡球员。他很高兴找到这个工作,虽然卑微,但也有福利,或许也有出名的机会。而贩卖花生、帮人摘人面果、钓鱼,或是在剧院跑腿,这些职业不过是能勉强糊口罢了。体育运动、平民运动使他有一种奇特的骄傲感。

    “您看我将来会时来运转吗?”

    算命先生看了看红毛春,他的前额塌陷,腮帮子大,人中长,双耳饱满,然后点头说:“很好!将来的运气会很好!只可惜头发不黑。”

    “他妈的,以前要是有帽子戴,现在怎么可能是红的?”

    突然从球场里跑过来一个小孩子大声喊:“喂,春哥!还不进去?小姐都来了!没人陪她打呢,你不进去吗?”

    红毛春问:“小姐?”

    “对!就是文明那婆娘,那个嫁给‘长茄子’的女人,跟她老公一起来了。还有副关长夫人那婆娘也来观看了,说要一起打球呢。”

    红毛春站起来,对算命先生说:“您继续写,我傍晚或明天来取。您记下算命的钱啊。好,现在我就去跟那个美人打几个球去,让她像桃花一样花枝乱颤。”

    经过卖甘蔗的姑娘时,红毛春那家伙大声笑起来,甩下一句:“Au revoir(再见)啊!明天见!”

    他跑进球场左边那三个人等待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道:“奶奶好!先生好!女士好!”

    文明夫妇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作答,但副关长夫人不高兴地扭了一下身子。文明太太笑了,向丈夫递了一个眼色。她丈夫对阿春说:“我家夫人不喜欢你这种问候方式。”

    副关长夫人顺口骂了红毛春一句:“你真笨!什么奶奶?我也就是跟你母亲年龄差不多罢了。我要是你奶奶的话就是能生出你妈妈的年纪了,你的母亲就……”

    还没等她说完,红毛春连忙道歉:“夫人大人,我失言了,请夫人原谅。”

    等这位曾经嫁给洋人的夫人怒气消了之后,红毛春拿着网球拍跑进了球场。砰,砰,球飞来飞去,文明太太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让他一开始连失几个球,也让那女人误以为自己的球技进步了不少。

    副关长夫人依然还有一点生气,嘀咕道:“安南人真是愚蠢!”

    文明先生答道:“姨妈啊,您理会那种人干吗?”

    “要是我也能打球才好,不然很快就老了。”

    “哦,那我文明就双手赞成啊!是真的吗,姨妈啊,您喜欢体育?要是这样,那可真是体育的幸事!是越南进步的兆头啊!是我们越南人强大起来的标志啊!”

    他讲话时充满了热情,这是许多瘦弱多病的人的特点,他们赞赏体育运动的优点,却从未真正参加过。这位爷是一个归国留学生,曾经在法国待了六七年。不过,他回国之后却对文凭恨之入骨,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在国外取得任何文凭。

    在法国那边,他似乎跟某位曾经当过副部长的政治家过从甚密,也好像是上流人士和文豪们的朋友,他提及的法国朋友还都是越南报刊报道过的著名人物呢。廉风署曾派了两位探子打探他。但是整整打探了三个月,只发现他有如下秘密行踪:抽骆驼牌香烟,娶了一位家境富裕的老婆,有了老婆之后,他把名字改为“文明”。廉风署对他改的名字有点好奇。打探之后才知道他的老婆名叫阿文,而他自己是阿明,他把名字改为文明,就是把夫妻俩的名字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把老婆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颇有几分尊重女权之意。他们探听到的内容也就是这样而已,这位文明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反对国家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改革行动。

    不过,自从在很多人面前自称“文明”之后,他觉得有必要提倡一场欧化运动,才不会辱没他的新名字的含义。健康的体魄需要健康的灵魂相伴嘛!发现了这个真理之后,他处处鼓吹体育运动。首先是对他老婆鼓吹,然后是对其他人。他自己却不搞体育锻炼,说是没有时间。他需要静下来时时思考他的欧化计划。

    而副关长夫人的经历,说起来也挺有趣。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从农村到省城参加停战庙会,被一个法国士兵强奸。后来非法强奸变成了合法强奸,也就是说他们合法地结婚了。那个法国士兵后来成了海关副关长,她也就成了副关长夫人。在他们一同生活了大约十年之后,副关长死了。他死得光荣,他是为国家鞠躬尽瘁,也是为老婆鞠躬尽瘁。副关长死后不久,她很快跟一位年轻的通判结婚了。不过,也才过了两年,她的本地老公就一命呜呼了。由于并没有发现她有外遇,她的一些爱慕者四处散布毒蛇般的谣言,说那可怜的丈夫是被她过度的爱欲累死的。

    两位法国年轻女人和一位越南年轻女人进了网球场。

    红毛春把网球拍让给了这些会员。

    一位法国年轻女人进房间去换衣服,红毛春也突然不见了。

    球场上嘈杂起来,充满着人们相互问好的声音和说笑声。打球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像一群蚊子在空中嗡嗡。

    过了一会儿,人们吃惊地看见一个法国人揪着红毛春的头发,把他拖到网球场,当众揍他、羞辱他。大家围过去看热闹,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他偷看那个法国年轻女人换短裤时,被当场抓住。网球俱乐部必须开除他,并且扣除当月工资。

    此时副关长夫人才意识到越南人不但愚蠢,而且可怜。她长叹一口气,低声对她的外甥女婿说:“年轻人谁不会犯糊涂?放了才对,把年轻人抓起来干吗?真是可怜,造孽!就这么狠心把人家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