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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是非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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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州城外,茅家一处丝纺作坊。

    院中男女织工分房开工,只有六座纺丝机。别嫌少,有些人家能有一座就不错了,纺丝机很大很复杂,官营的南京织造最近也才扩充到百台。

    茅家的纺丝产业和各大家族一样,也不是主家的,而是各房各脉都有份子的,属于统一采购、经营家族式产业。

    这也是江南与此时朝廷最大的冲突之一,皇帝动不动就抄家,这种家族式产业属于很多人共有,该不该抄?

    抄的是的当官的那一房,大明没有真正的免税,对官员只是有税率上的优惠罢了,地方上再给点面子,基本上和免税没区别。故而,家中谁当官,产业就挂谁名下,产业分配结构还是一样的。

    所以还是一个字,抄,谁让挂你名下,产业书契在你手里?这也是南京织造、苏州织造衙门扩充的原因,毕竟纺丝机制造起来太过麻烦,这是一个很精细的工作。稍稍一点误差,纺织出的丝绸就有瑕疵。

    夏允彝、侯岐曾两个前几社领袖、骨干一头雾水跟着茅元仪来到这里,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此处作坊去年上下两个季度,以及今年上半年的营业账册。

    茅元仪在紫砂壶里填茶叶,握着竹筒将铜钵里竹炭吹燃,烧水煮茶:“两位乃是术数大家,余审核账册费时费力又不得关键屡屡误事。还望二位助力,也好让余从这繁琐家务中抽身。”

    饮着新煮好的茶,夏允彝与侯岐曾一人面前摆着一副算盘,右手翻着账册,左手弹拨算盘珠玉作响。

    “中正二年上册,盈利一万六千三百二十二两,缴税一千零八十八两。”

    夏允彝前脚报完后,后脚侯岐曾报账:“二年下册,盈利两万一千零七两,缴税一千四百两,另输捐三百两于将府。”

    “输捐?”

    夏允彝奇怪看向茅元仪,没想到这人还真响应相府号召,给征日大军捐了三百两军资。

    茅元仪点头:“三百两是余意外所得,因为征日战事,丝绸涨价两位也是知道的。生丝、人工不变,涨出来的利润纯属意外所得。作坊利润分配到余手里,比上半年多了三百三十余两,余便捐了三百。”

    这一点侯峒曾是知道的,他家也有两座纺丝机,纺丝机的产量是固定的,生丝、人工若不变,要想有额外利润,只能从丝织品质量、价格上做文章。

    去年下半年,对日开战,封锁日本商路,西夷人采购丝织品只能来江南。日本也产丝织品,质量、精美与江南比不了,可西夷人也消费不起真正高档的丝织品,日本那边的货也勉强能用,一直是江南有力的竞争存在。

    茅元仪指着剩下的账册道:“今年日本……瀛洲大量官营生丝运抵,进一步降低生丝成本,丝绸价格稳定,利润约在两万五千两。比去年上半年,整整高出一万两。这一万利润缴税,也才不到七百两,几乎可以不计。白白多出的一万两,可是君父的厚恩。我茅家两处丝织,三处棉纺厂,因征日战事成功,每年纯利润多出近三万。如此厚恩,余又能为张天如做什么?”

    说着,茅元仪笑笑:“或许,有的人家获利更厚,连一点点税都要抠下来,请问,对得起良心?君父磨刀霍霍,为了几百两,又睡的踏实否?”

    夏允彝家中没有这类产业,也没赶上丝织业的红利,没什么感触。

    侯岐曾入复社,已经坑了自己亲哥哥侯峒曾一次,侯家再隐瞒税务,简直就是要把侯峒曾往死坑,倒也纳税完整。

    见两人在缴税这一方面神情坦然,茅元仪也不觉得奇怪,他对复社中三吴名士知根知底,很多名士拿着供养,连家里产业结构也不清楚,稀里糊涂或故意装糊涂。

    在纳税这方面,按章纳税的与偷税漏税的,就是两拨人。前者不怕皇帝来南京,后者怕,怕的要死。

    茅元仪长叹一声:“二位,徐公已起任,将负责税制重修工作。现在商税十五税一尚且不足,若改为十税一,五税一乃至是三税一,又该如何?”

    倒吸一口凉气,侯峒曾诧异:“怎可能?”

    这是要逼反江南,别说三税一,光一个十税一,就能让江南老少围堵各衙门大骂暴政。

    夏允彝脸色很不自然,他相信老师徐光启敢这么干,高桥学堂出来的人,都跟着徐光启研究过西夷税制,西夷那边税制别说高,简直可以说是全面的令人发指,连结婚都要给领主贵族纳税。

    大明的税制十五税一,是一刀切,新皇以前还一度被朝臣以商税过重又无利可图,徒耗底层官吏精力为由改成了三十税一。

    只要报税,江南这地方管的也不严,衙门早让渗透的一干二净,管的不严是不敢管、不想不愿意管,报的税只要不是太过分,衙门也就得过且过。甚至各家收买衙门的钱,比上的税还要高。

    茅元仪咧嘴笑笑,神情却无多少暖色:“没什么不可能,君父是下面上去的,齐王府多大的产业?对税,了解的不比各处差。都回家去吧,别往铁板上撞。待徐公启用后,几社成员都有大用。现在跟着张天如做垂死之争,没有好下场。白白错过一场机缘,又会连累亲族,不值得。”

    侯岐曾脸色一红:“石民先生,我等为的是江南百姓。”

    “是江南百姓重要,还是天下百姓重要?若无北方百姓挡着,你当鞑子的铁骑不会游水?余见过,大凌河水,奴子骑卒涉水如平地。江南的繁华,是建立在北方百姓血肉之躯上的。种种事情,余不愿多讲,讲多了生分。”

    见两人沉默,没有胡搅蛮缠讲什么仁义道德或财富于民与民生息之类的鬼话,茅元仪神情欣慰,起码徐光启教育出来的这帮人,都是会算账的,知道账面上的道理压过嘴上的道理。

    缓缓一叹,茅元仪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加入紫砂壶,继续说:“在辽东时,余宿夜难眠,常常惊醒。怕的不是建奴兵锋,而是怕有朝一日边军报复江南,怕北方百姓不愿意再忍耐,开门揖盗,让鞑子、奴子来报复江南。”

    “稍稍明理一点的人,都知道辽饷是个什么事,北方百姓苦其久矣。辽饷专用,又有多少到了辽军手里?辽军号称待遇优渥,可活着吃不饱,死了无抚恤。九边精锐折损后,你们可知朝廷招募一骑卒多少银子?兵部拨款一骑卒账面五十两,实拨三十两,辽镇却是十五两招募骑卒。军士要拿这十五两自备兵器、马匹,还包含安家费用。北地边塞一匹良马二十两,都可以想想,辽军铁骑是个什么模样?”

    “剿灭建奴前,朝廷责令辽军做好战备工作。孙督师无奈,他也拿不出可供朝廷检阅的兵马。高适于山海关所练的八千关宁铁骑调到锦州前线,就没了,打散充入各营。现在这笔烂账还没扯清楚,让君父压了下来。孙督师若不是先皇帝师,高阳孙家就与荣城孙家一般下场。”

    “余见过,与奴子交锋时,一营固原镇调来的兵,不愿叛国投降,也不愿白白战死。在阵前,他们一队队丢下铠甲、旗帜、兵器,一队队的撤离。军心寒了,若再持续下去,军士不愿再受这种日子,极有可能大规模投敌,反戈一击向南杀。他们眼中,我们江南人就是朝廷的蛀虫,是一切罪因所在。”

    “朝中,七成官员是南人,最有钱最繁华的是江南,面对国家存亡战争,江南却无动于衷。二位想想,他们该有多恨江南人?余不敢再想,余只知北军投敌后,会在江南大杀一气。他们恨,恨不得江南人死绝,他们绝无手软之理。”

    茅元仪说的缓缓,指着北方:“君父,乃戎马出身,军士所恨,君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逗留山东,不是怕张天如,而是不愿再造杀孽。二十万北军南下,张天如能召集二十万士子?他拿什么去挡?多少江南人都挡不住。江南士子百万,只有三千余跟着张天如,多少人坐壁旁观?”

    “都好好想想,余愿做今朝一甲士,也不愿做前朝大司马。”

    “余素闻三吴子弟多有指责满朝诸公不为江南伸张之言谈,江南种种,满朝诸公如何开口?若真为天下道义之所在,莫以江南为重。言尽于此,二位与几社,何去何从,余不便再问。只望徐公一番心血,莫要为大军所摧。”

    说完心里话,茅元仪收好账册,出门交给管事,踩着木屐双手负在背后,神清气爽来到河边,戴上斗笠垂钓。

    江南纺织作坊都是在河水边,借助水力纺织。

    厅堂中,夏允彝脸色发白,他相信茅元仪的话,北军真的恨不得吃江南人的肉,喝江南人的血。只要有一人能看明白曲直登高一呼,北军必然响应。

    侯岐曾脸色极端不自然,难道种种努力、坚持都是错误的不成?

    两人结伴而来满怀信心搬救兵,结伴而去,神情沮丧。

    教坊司寇家的寇青桐也抵达这里,茅元仪爱妾杨宛看着一份份名动江南的领袖人物书信,神态平静。

    “姐姐,如何看?”

    杨宛只翻了几人书信,余者合拢收拾齐整,询问寇青桐。

    “我能有什么看法?脱身之计而已。”

    寇青桐神态淡然,脖颈修长,一袭宽松青色长袍,头戴四方乌纱帽,手里抖开折扇扇着。

    寇家世代在教坊司做事,是明初败将后裔,太祖高皇帝赐姓为寇。代代出名妓,挂籍教坊司,却是教坊司管事的家族之一。寇家以女为尊,代代招婿。乐籍有女子,也有男子,不奇怪。

    杨宛一听松了一口气,道:“家里掌事的不愿抛头露面,茅家前程均系于掌事的身上。纵是掌事的愿意,茅家也不愿意。所以,姐姐算是白跑了。不妨就暂住几日,等风头过去,再回苏州歌楼。”

    “如此也好,倒有些羡慕妹妹,生活安稳。”

    “妹妹只是一时侥幸,还是宝卷先生更如意一些。听说徐佛先生已到南京,筹办梅楼,姐姐可愿随妹妹入股?”

    宝卷先生和徐佛,求学寇家,算是寇青桐这一辈的老师。

    寇青桐也露笑,提到宝卷先生陈清清,各路姐妹哪个不羡?

    眼眉含笑,寇青桐道:“家里母亲凑了两万两,姐姐搭了一万,苏州歌楼正准备出手,以后就落脚南京梅楼。”

    杨宛一听,也笑了。陈子龙在北京梅楼混吃混喝,落脚梅楼的姐妹回来也提起过。现在南京开梅楼,皇帝、中枢一起转移,陈子龙来还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