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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天命有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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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魏仁图误解了陆明夷的反应。他并不是怀疑魏仁图说的不确,而是程迪文遇刺,他刚才便已经听到了。当听得此事竟然真个发生,不由他吃惊。

    那是捉到的那个老者与他密谈时所说。这老者说要将天下交到他手上时,陆明夷原本毫不在意,只想从此人嘴时挖出点内幕来。但密谈之下,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老者说出的一切,竟是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借助这个秘密,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者。

    老者如是说。王者这个词,已有二十多年未闻了,但也不至于被人淡忘,不少偏远地方,仍然搞不清大统制与帝君的区别。在他们眼里,大统制就是帝君,只不过换了个称谓罢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大帝?

    陆明夷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个隐秘的念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至少,自己的那部秘传书中也有一句“帝君无种,男儿自强”的话。只是他也知道,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因为未曾从政,“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下,在冯德清死后,从资历和威望来说,最有可能继任大统制便是程敬唐,自己也不可能成为大统制。可是那老者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他策划的假冒冯德清一事一旦败露,程敬唐的性命也就到了终点,虽然算起来,下一位应该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但费英海到底还不够资格,这样便到了一个谁做大统制都不能服众的时候,而此时也正是铁腕人物上位的最佳时机。

    “时不我待,陆将军三思。”

    老者说这话时,已不似是个俘虏,倒似是个为陆明夷出谋划策的智囊。陆明夷正是听了这一席话,心中犹豫不定,待听得程敬唐真个殒命,他的心里更如翻江倒海。

    这个机会,真的来了。但要不要、能不能变为现实,他仍然无法下结论。他犹豫的原因,只是这老者已经失败了一次。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而失败的智者,显然也并不是个真正的智者。

    魏仁图自不知陆明夷想的是这些,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在为程敬唐遭到不测而难过,沉声道:“陆师弟,程兄罹难固然令人惋惜,但现在最要紧的控制局面。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准备如何将这消息发布出去?”

    陆明夷深深行了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此事还要有劳两位大驾。天亮后,我准备立刻召集议府议众,召开紧急会议,将冯大统制遇难,遭人假冒之事公之于世。现在内乱不已,这等情形下,发动总攻实属不智,我要求议府立刻下达决议,暂停此次总攻计划。”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我军已经占据了全面优势,但硬要进攻,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你放心,议府之中,我与方兄会尽量说服议众。另外,中央军区和卫戍之中,我们也还说得上话,傅将军乃是邓帅高弟,应该会明白此中利害的。”

    眼下最大的敌人,其实已不是南军,而是代理兵部司司长的傅雁书。傅雁书掌握着全军指挥权,如果他不认同陆明夷这一次行动,甚至想借此名头宣布陆明夷为叛逆,那么北军本身也要分裂了。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南军很可能来个大翻盘,而这也是所有北军将领不想看到的事。傅雁书的态度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忍耐的可能性居多,但也不能排除他一怒之下铤而走险的可能。因此事不宜迟,魏仁图和方若水一脱险,马上就派人召集议众前来紧急会议。

    八月二十一日卯时稍稍不到一点,议府紧急会议召开了。这次会议可谓是有议府以来最紧急的一次,不少议众来时还睡眼惺忪,待听得居然有这事,所有人都一下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德清先前打断会议,将两上将和程司长下狱,这事已经够意外了,没想到那个冯德清居然是假冒的!出了这么大事,议众们一反常态,反而没人敢争吵了,会场上异样的死寂。

    这会议开到了未时才算结束。会议结束时,有三四个年老议众在座位上站不起来,因为一早就没吃饭,会议又太长,午饭都没有吃,累得一条老命去了大半。陆明夷一参加完议府会议,马上便来到大统制府。现在大统制府已经全部由冲锋弓队接管,一见他回来,沈扬翼便迎上来道:“陆将军,结果如何?”

    陆明夷为人向来镇定,现在从他的脸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他只是微微一颌首道:“议府选出了应急会,临时主持国事。应急会通过了我军提出的议动,暂停总攻。”

    沈扬翼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这个应急会简直就是南方那个长老会的翻版,看来南方双方虽在交锋,遇事却是殊途同归。他又问道:“那么谁下来接任大统制还没定么?”

    “尚不曾定。”

    陆明夷却没有说,这次会议虽然紧急,可一得知冯大统制与程司长都已不在,马上便有议众抬出了自己继任人选。因为现在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人物,抬出来的几个人选都得不到共识,所以最后才马马虎虎成立了这个应急会,由吏部司长费云海、刑部司长扈邦裕,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以及三个年纪较大,威望较高的官吏七人组成。因为仍然坚持着“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所以陆明夷、戴诚孝、傅雁书这三个军区长都不得参与。

    陆明夷交待了几句,又转身向三楼走去。沈扬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在暗暗赞叹。这份应急会的名单看似陆明夷没得到多大好处,其实却是他得到了最大的利益。魏仁图和方若水二人无疑是支持陆明夷的,按理傅雁书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也完全可以进入这个名单,但吏部司长费云海是他岳父,翁婿二人占了两个席位,就算陆明夷也进入名单,只怕仍然抵不过这两个实权派的实力。何况昌都军主谋了这件大事,肯定会让不少人心存戒心,所以陆明夷索性自己不进入,使入傅雁书也进不去,如此一方面标榜一下谨遵“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减轻一下官吏们的戒心,二来也使得紧急会中魏方两人的实力相应增强。

    这个年轻的主将,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文武全才,每一步都有他的深谋远虑。沈扬翼在心底暗暗赞叹着。尽管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和陆明夷之间有着相左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认,当今之世,唯有陆明夷这样的人物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希望他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大统制吧。沈扬翼想着。好在陆明夷也向自己承诺过,他不会做大统制。

    此时陆明夷已上了三楼。三楼上,那十余个冲锋弓队仍然坚守不懈。假冒冯德清的那人被拉到议府会议上示众,现在关押在楼上的只是那个老者了。陆明夷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这里,本是一间杂物室,连窗子都没有。虽然他也知道那老者手无缚鸡之力,但陆明夷仍然下令将他五花大绑。此时老者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却也镇定自若。听得开门的声音,老者抬起了头,见陆明夷拿着一支蜡烛进来,他笑了笑道:“陆将军,会议开完了?”

    陆明夷将蜡烛放在一边。因为屋里就一张椅子,他也就站在老者面前,慢慢道:“老先生,阁下所言,我想应该基本属实。”

    “绝无虚言。不知将军是否下了决心?”

    陆明夷顿了顿,低声道:“刚才的会议中,确如老先生所料,事犹未平,便人人想着借机上位。吾族之中,最不缺的,看来真是野心家啊。”

    老者暗暗一笑,心想你的野心也不在小,遑论其他人了。他道:“所以将军不出,如天下苍生何。那么陆将军已然决定了?”

    陆明夷道:“老先生请海涵。若不能亲眼得见,我终不能相信。”

    老者也沉默了片刻,说道:“陆将军定要亲眼见到方能相信?”

    “自然。这等事匪夷所思,我不能听信老先生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

    老者又想了想,沉声道:“好吧,陆将军,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去那儿便能见到了。”他说着,从手上摘下一个小小的指环道:“届时,陆将军会看到有一座石层,你只需在石屋前树上绑上一条红布,就会有人前来与你联系,到时你就能看到一切了。”

    陆明夷接过指环看了看,只见这指环非金非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上面镌了一个小小的“七”字,不知何意。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道:“老先生,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还要委屈你几日。”

    老者又是一笑,说道:“请便。”

    虽然现在仍是俘虏的身份,但在老者心底,已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马上就会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昔年的南武越出了自己的把握,说到底也是自己低估了人类的野心。吃了一堑,对人心的洞察也已更深了一层,因此到了狄复组时期,这些狄人从上自下,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只是狄复组的实力毕竟有限,而陆明夷却拥有一支最为强悍的骑兵,自己也是新一代名将中的翘楚,若能借助他的力量,自己这一族又将死灰复燃,赢得宝贵的时间。所以老者也已不再顾忌这个最大的秘密。他也料定,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经不起这个诱惑的。

    虽然现在仍是阶下囚,马上就要成为座上客了。当陆明夷走出来,掩上门,屋中重新沉入黑暗,老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陆明夷走下楼时,脚步极是沉重。他此时的心中正如波涛汹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那老者所说的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威力最大的武器。这件武器根本不是什么火枪、铁甲舰可以比拟的,也真如老者所说,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

    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而且永世不绝。想到这儿,陆明夷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容。然而笑容刚浮上脸来,眼前又仿佛见到了伏尸千里,听到了哀鸿遍野。有了那件神奇的武器,也许的确可以掌握世界,可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站住了,也不敢再去想。这副情景虽然诱人,却也太可怕,他仿佛又看到已经逝去的母亲站在面前凄惋地看着自己,低声道:“阿多,打仗实在太惨了。”他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不要去当兵,然而自己还是成为了一个军人。

    他一边想,一边走下楼来。沈扬翼一直在外面等着,见陆明夷竟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道:“陆将军……”

    听得沈扬翼的声音,陆明夷如梦方醒,抬起头道:“沈兄。”他顿了顿忽然道:“沈兄,如果你能够将这个世界带上一条康庄大道,却要先涉过一片血海,你说值不值得?”

    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沈扬翼心想你陆明夷虽然才干超群,但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把这个世界翻来覆去地摆布。但沈扬翼问了,他便道:“只要能走上康庄大道,就算血海,也是值得的。”

    陆明夷的眼睛忽地一亮,说道:“沈兄是这般认为?”

    沈扬翼自不知道,陆明夷现在想的是应不应该与那老者合作。如果听从老者的话,也许真的可以让这个世界听命于自己,但造下的杀孽也会难以想像。陆明夷一直想的就是拼命往上爬,可是他终究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想到这条路上会是一片尸山血海,便无法下定决心。当他听得沈扬翼这般说,这才暗暗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只消最终这个世界带来太平盛世,就算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沈扬翼仍然不知道是自己一句话促使陆明夷下定了决心,有点犹豫地道:“是啊。陆将军,还有件事,方才柯世保的爹来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柯世保?这不是昨天误杀了一个工友的那人么?他来给儿子求情?你跟他说,不行,不论何人犯法,一律一视同仁,我也不能例外……”

    这个回答沈扬翼早就料到了,但听陆明夷亲口说过,他终有点失望。正在想着该如何跟柯世保的父亲说,却听陆明夷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有点木然。他顺着陆明夷的目光看去,见那边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是柯世保的父亲。沈扬翼心知陆明夷定然是见到了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陆将军,军法无情,不过柯世保本来就是错手伤人,罪不至死啊。”

    按理,柯世保确实也不至于被判死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尽快平息动荡,陆明夷已有借柯世保的人头来压制民间议论之心。只是一看到那人,他仿佛在刹那间被闪电击中,竟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那老者也已看到了他,神情同样有点怪异。沈扬翼不知道陆明夷为什么居然会有点失态,正要说什么,那老者已走了上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是陆将军吧?老汉姓柯,是世保不中用的爹,以前也当过几年兵。”

    陆明夷的颤抖已停了下来,他慢慢道:“原来是柯老丈。”

    老者又行了一礼道:“是。陆将军,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沈扬翼心想柯世保的爹也有点得寸进尺了,陆明夷只怕不肯。哪知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吧,柯老丈,随我过来。”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绝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动恻隐之心的人,老者的意思很明白,自是想为儿子求情,沈扬翼本觉得陆明夷这种把军法看得高过人情的人是肯定不会同意,哪知他竟然答应了。他看着陆明夷领着老人进了屋,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一进屋里,掩上门,陆明夷坐了下来,低声道:“坐吧。”

    老者却有点坐立不安,半晌,才低低道:“阿多……”

    陆明夷皱了皱眉:“我现在不叫阿多,我叫陆明夷。”

    “是,陆将军是爵爷的儿子。”

    这句话,陆明夷听来总觉得有点嘲弄之意。他冷冷道:“如果我不肯赦免柯世保,你就要公开这事么?”

    老者的身体一震,看着陆明夷,眼里却浮起了痛苦。

    这个柯姓老者,年轻曾经当过兵。当的,却是昔年曾经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的陆经渔的亲兵。

    陆经渔这个名字,仅仅几年前,已经近乎被彻底遗忘。但随着陆明夷的崛起,这名字又开始播于人口了。当柯姓老者在旁人嘴里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很多年以前,当他还年轻,和别人一样,将陆经渔这个名将视若神明,即使陆经渔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是一场惨败,仍然无改陆经渔在他心中的形像。

    高鹫城一败,柯老者逃出了那片杀戮之地,千辛万苦回到了雾云城。从那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安于在雾云城做一个砌墙粉刷的手艺人。每当听到战争、名将这些词,他想到的便仍是陆经渔这个老上司。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名将,只有陆经渔一人。

    过了几年,有一次柯老者给一户人家修一堵被大雨泡坏了的墙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昔日的同僚。这同僚姓王,当年与他一样,也是陆经渔的亲兵。两个老友在帝都重逢,自是说不出的高兴。两人时不时就一块儿喝酒,说起前事,那王某说自己从高鹫城中败出来后,一直跟随着陆爵爷。这些年,陆爵爷一直隐居在南疆的五羊城中,直到去年才离开。爵爷仍然壮志凌云,暗中招纳旧部,柯老者若不是远在雾云城失去消息,当时爵爷肯定也会把他招回来的。

    只是,没有把柯老者招回麾下,实是柯老者之幸。那王某如是说。柯老者再问,他也不肯再说了。柯老者自然知道,爵爷肯定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之心志,岂肯长久无声无息地雌伏?世上之事向来如此,无数惊才绝艳之人,却得不到机会,无声无息地在这世上走了个过场罢了。爵爷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已然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王某也有个妻子。他的妻子长得很清秀,显然是个小家碧玉,姓梁,王某称她为“美娘”,但举止间却总有点异样的尊敬。

    过了几年,柯老者自己的儿子长到了五六岁,王某那个叫“美娘”的妻子也产下一子。柯某当时带了点礼物前来道贺,问起孩子的名字,王某说名叫阿多,大名叫满多。王满多这名,一听便是个乡里之人,不过王某说自己什么都见过了,也不希望儿子有什么大出息。就算和爵爷一般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无声无息。说到动情处,两个曾经的老兵都洒下一把热泪,算是对过去的悼念。

    又过了几年,那阿多已经五岁了,有一年秋天疫病大发,王某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得了绞肠痧,当夜就死了。柯老者听得消息,第二天马上赶来,帮着料理了后事,说起将来,那梁氏却很要强,说要回之江省去投奔一个亲戚,别的也没说什么。柯老者见她心念已决,便也不好阻拦,送了些钱给她,以后便失去了音讯。这些年来,他也早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刚才看到陆明夷。

    陆明夷是爵爷的儿子。这个消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了,当得知儿子就在陆明夷麾下当兵,柯老者还说不出的高兴。爵爷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一个英雄无敌的儿子,而自己儿子又成为爵爷儿子的部下,冥冥中简直是命里注定。可是今天听得儿子因为犯了军纪,陆明夷有杀他号令之意,柯老者也再坐不住了。虽然他也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来向爵爷的公子求个情,卖卖自己的老面子。

    这是柯老者来时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陆明夷时,却差点惊叫起来。

    爵爷的样子,他至今未忘。而王某的模样,他同样记得很清楚。虽然王某和爵爷的面盘差不多,但到底是两副相貌。而他眼前看到这个自称是爵爷之子的陆明夷,却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时的王某,和爵爷并不怎么像。特别是陆明夷看到他时的神情,也同样有点异样。

    最后一次看到阿多时,阿多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也已经记事,阿多肯定也记得自己的模样。特别是十几年过去,自己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特别是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多”时,陆明夷并没有否认。

    如果他完全否认自己是阿多,柯老者便不会再说什么了。一个连亲身父亲都不承认的人,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多说亦是无益。但陆明夷承认了,柯老者也又生起了一分希望。他看着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明夷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王某带着母亲和自己住在雾云城时,显然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柯老者。母亲确实是陆经渔的妻子,陆经渔在最后的关头,自知已无生路,就是对这个到了五羊城后才娶的年轻妻子梁美娘放心不下。当时王某是他贴身的亲兵,陆经渔把妻子托付给他,而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王某也不负所托,后来带着梁美娘回到了雾云城,两人相依为命,结成了夫妇,生下了一个孩子。王某死后,梁美娘又带着儿子去之江省投奔亲戚,结果投亲无着,好在梁美娘心灵手巧,在机房当织机女工,总算将儿子拉扯长大。

    一切都显然已经结束了。然而,当这个孩子长大后,却特别喜欢舞刀弄枪。特别是在家中发现了一部秘传枪谱,更让他如获至宝。他问母亲,自己的父亲定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因为这本枪谱记载的枪法极其神妙。母亲却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前夫所著,只是这前夫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

    这孩子自是陆明夷。只是,当时他还叫王满多,只是一个根本不被人注意的贫穷寡妇的儿子。柯老者看着他,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并没有陆爵爷的血缘,然而他的神情,却和爵爷是那么相似,包括眼中的骄傲与野心。这一切让柯老者几乎喘不过气,他简直想要跪下来五体投地地膜拜。好一阵,柯老者才低声道:“陆将军,请你把腰刀借我一下。”

    这柯老者虽然也当过兵,毕竟垂垂老矣。何况就算他正当少年,也绝不是勇冠三军的陆明夷的对手。陆明夷毫不犹豫,伸手拔出了腰刀放在桌上,柯老者拿起刀来看了看,赞道:“好刀!”又说道:“陆将军,我也知道世保伤了人,军法无情,不能有例外。但我只望陆将军能让我替他抵命。”

    陆明夷的眼里闪烁了一下。柯老者意外地出现,他也不禁有些惊慌。他是靠“陆经渔之子”这个名号冒头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只是个谎言,一直无条件支持自己的魏仁图和方若水很可能因为觉得被自己愚弄而和自己作对,那现在已经取得的一切都将失去。就算柯老者发毒誓说不会告诉别人,终是个威胁。“不能再留他性命”,这个念头已经在陆明夷脑海中转了好几次了。如果柯老者想拿这一点来要挟他,那陆明夷毫不犹豫就要杀了他,但陆明夷毕竟不是血冷如冰之人,直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柯老者来接济自己一家的情形,柯老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因此陆明夷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听得柯老者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他心中一闪,低声道:“好的。”

    他说得很轻,柯老者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虽然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但见到陆明夷的神情,知道陆明夷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即使已有死志,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有。他拿起刀,大声叫道:“陆将军,老头子这条命,帮世保赔给人家了!”

    柯老者喊得很是大声,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沈扬翼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柯老者铤而走险,竟要威胁陆明夷。他猛地冲到门前,门却已开了,陆明夷走了出来,面沉似水。沈扬翼见他并没有事,屋里那柯老者却尸横在地,惊道:“陆将军,他怎么了?”

    “他拿自己的命替儿子偿命。”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片刻,他道:“那怎么办?答应他么?”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于法无据,情有可原。那柯世保,免了他死罪,开革出伍吧。”

    沈扬翼叹了口气。这样的处置,已经达不到陆明夷要借人头来震慑民议的初衷了,但也是最好的结果,看来柯世保的父亲不惜性命来救儿子,让心如铁石的陆明夷最终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道:“也好……”沉吟了片刻,他道:“陆将军,还有一件事,总攻的事到底怎么办?”

    离总攻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就算用加羽书,发给傅雁书还有可能,但要发给戴诚孝已不可能。如果仅仅让傅雁书停止进攻,那戴诚孝军团的攻势得不到接应,只怕要遭到毁灭性打击。到了这时候,沈扬翼觉得还是索性按时发动进攻为上。但陆明夷想也没想便道:“应急会已发出命令,取消总攻。”

    “可是,戴将军那边怎么办?”

    陆明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戴诚孝将军若能稳住阵脚,自然最好,就算被击溃,也并非毫无意义。沈兄,还有一件事非你不可,要你去执行了。”

    沈扬翼暗暗叹了口气。戴诚孝资格比陆明夷老得多,又是攻击南军的后方。如果戴诚孝能够成功,首功便是他的了。在陆明夷看来,不惜代价去保障戴诚孝军团成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定然不愿意。陆明夷是个一切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这样的人,会成功,却让他觉得越来越似南武大统制……除了陆明夷并不刚愎自用这一点。他顿了顿,小声道:“遵命。不知是什么要事?”

    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让雾云城恢复秩序。应急会虽然成立了,但连卫戍都有点人心浮动,不要说别人了。沈扬翼只道陆明夷要自己领兵巡逻,尽快平息事态,却听得陆明夷小声道:“立急返回西靖城。”

    沈扬翼一怔,问道:“是朱将军有变?”

    冯德清曾下令撤销陆明夷的兵权,由彭启南接管。颁下这条命令的,还是真的冯德清,但现在陆明夷已掌控了局势,自然把这一条也说成是假冒冯德清之人所传的乱命了。而彭启南虽然资格和年纪都比陆明夷要高,却极其佩服陆明夷,接到这命令后,率先便来通知陆明夷,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异变。难道是朱震有变么?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朱将军也没有异变。”

    陆明夷的眼神里,先前那一丝痛苦与茫然已经荡然无存。这两天里,平息事态,以及是否听从那个神秘老者子先生的建议,陆明夷一直在心里犹豫不决。而现在柯老者的死让他最后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精干和可靠的人去办。君子营三将中,陆明夷也觉得唯有沈扬翼才会丝毫不受蛊惑地办这件事。他道:“此事听来匪夷所思,我从头跟你说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兵法中的至理名言,要用一个人,必须对他推心置腹。听陆明夷说完了这事,沈扬翼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道:“陆将军,真要这么做?”

    陆明夷点了点头:“不错。”

    沈扬翼略略想了想,忽地打了个立正,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心中对陆明夷隐隐的一丝不满,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一个完人,但他绝非小人。这个少年将军,是值得自己追随的。告别陆明夷时,沈扬翼眼眶都有点湿。

    就这样吧。看着沈扬翼的背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不知明天会是什么天。但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