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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铤而走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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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铤而走险

    八月十七日,距总攻越来越近了。直到现在,仍然没收到雾云城来的回复,陆明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预计,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师兄多半可以顺利召开议府会议,讨论通过冯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个如此顺利,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消息来了。

    难道,冯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隐藏实力么?

    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叩,一个亲兵低低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

    一听这声音,陆明夷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门边,猛地拉开门。门外那亲兵正等着陆明夷的回应,好推门进来,哪知陆明夷居然这般急迫地自己开门,倒吓了一跳。陆明夷也顾不得那人诧异,喝道:“急报呢?快给我!”

    千里眼是陆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细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本领出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明夷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因此还在刘安国做昌都军区长时,他就在策划此事。千里眼探来的消息,都是极重要的情报,现在这份很有可能就是雾云城来的。

    千里眼送来的情报,按方位以颜色区分,东青西白,北黑南红。现在那亲兵手中的卷轴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来的。他拿过来便急急打开,才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沉。

    这份情报,竟是密文写的。

    千里眼的情报,一般也是以明文书写,但极端重要的却用的是密文。这是陆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见这情报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极其重要的消息。陆明夷掩上门,将卷轴打开了,开始解密文。

    要解开密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密文虽是陆明夷编的,他自己也得对照着密钥书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凉了。

    这封密报正是安排在魏仁图身边的千里眼传来的。八月十五日,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果然召开了议府紧急秘密会议,会议上魏仁图说了陆明夷报上来的情报,说明以现在的情况,再强行按照先前预定日期出击的话,万一后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而冯德清竟然绕过了议府,仍要三军按时出动,实是刚愎自用,因此魏仁图提议夺冯德清大统制之职,另选贤能。

    这会议那千里眼并没有参加,只是从与会之人中探得,所以说的并不是很详细。不过他提到在会议上,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一反常态,支持了魏仁图的提议,只是同时又说南北交锋至今,战事越来越激烈,但也越来越无意义。现在既然北方后方不稳,按期总攻已不现实,但延期同样会消耗大量粮草,使得北方国力难以支撑。同时变民中一直有流言传播,说北方名为以民为本的共和,却不顾民生,只想消灭同为共和的南方,确如南方所称虚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议,趁此时机,向南方提出和谈的要求,允许南方有条件投降。因为南方最初扬旗,便是认为大统制独断专横,解散议府后大权独揽,完全违背共和信念。现在大统制已成古人,而议府也已经恢复运行,所以南方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愿和谈,便暴露了他们名为再造共和,实为反叛作乱,定能让他们民心大失,届时再全力发起总攻,北方民众也能够理解。如此可进可退,民变既能平息,总攻也不至于半途而废。

    看到这儿时,陆明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一番仔细调查,对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个大致了解,暗中将南北人物排了一个九品榜。郑昭父子、申士图、邓沧澜、傅雁书,以及已去世的大统制,排在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则只排在了五品,属于无功无过,有名无实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程敬唐这个有名无实的名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平心而论,程敬唐的提议相当中肯,也相当有可行性。北方实力比南方强得多,也因为长年战争到了临近崩溃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由于南方掌握的地盘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于发生民变,可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争。如果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对绝大多数南方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却是陆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来,自己又只能成为南北和谈中一个平常的军团主将,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结束战争的首功却要归于政客了。解密文解到这儿,陆明夷只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程敬唐的底细,自己不会看错,他肯定不会想出这样借力打力的妙计来的。最有可能,想出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个身为礼部主簿的儿子程迪文。陆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龙道诚林一木二人相争,自己带昌都军兵临雾云城下,前来交涉的那个程迪文了。他对程迪文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虽然稍有点冬烘,却也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给父亲出了这主意,那么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连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却起码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这个提议肯定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现在应该已经提到通知了。

    接下来发生变故了么?陆明夷一边对照密钥,一边接着解了下去。

    紧急会议上,程敬唐突然语惊四座,抛出的这个提议引起了议众们议论纷纷。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程敬唐此计确是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好计,南方也因为能够保留体面,很可能同意此议。正当议府要通过这个提议时,突然有人走了出来。

    出来的,是冯德清。

    冯德清微服前往前线,照理还要过两到三天才能抵达雾云城。但等他一来,议府决策已成,冯德清便再无回天之力。谁也没想到,冯德清竟然会在这当口出现在会议中,连魏仁图与方若水都不禁变色。

    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之名,此时却也一反常态,面沉似水,点名斥责魏仁国与方若水二人军人干政。军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国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时,也是退伍了好几年后的事。他一给魏方两人定下了罪名,马上就叫出人来将他们拿下。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国宿将,虽然年事渐高,但武勇仍在,等闲两三人近不得身,但冯德清叫出的五六个人虽然身体瘦小枯干,还蒙着面,但动作快捷灵便异常,魏仁图本来就是独臂,连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几把细细的长剑指住咽喉。冯德清随即下令,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以“军人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并且据说冯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销陆明夷的昌都军区长之职,以彭启南取而代之。现在彭启南应该就在赶来的途中,而这两天临时收编君子营并捉拿陆明夷回雾云城的特使也会赶到王除城。

    看完了这份密报,陆明夷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我竟然小看了冯德清!陆明夷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大喊。冯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让的态度示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元首,因此当龙道诚和林一木因为争取大统制的位置斗得两败俱伤后,本来不甚被人看好的冯德清才被抬了上来。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冯德清不过是一个过渡性质的大统制,用不了一两年,他定会让位给一位强硬的大统制。只是没想到,冯德清自己却变得强硬起来,甚至连陆明夷都不曾料到。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摆脱了最初的惊恐,陆明夷冷静了下来。难道是看错了冯德清?如果真是看错了他,那自己这一场就是一败涂地,已经极其被动了。然而陆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报有错,冯德清应该并没有变,而他会有这种突如其来之举,最大的可能,是背后有人做他的谋主。

    这个隐藏在冯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谁?

    就在陆明夷沉思之际,在雾云城里,冯德清正在荷香阁披阅文书,门外响起了他的文书的声音:“大统制,程迪文主簿求见。”

    程敬唐的儿子?冯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冯德清以强硬手段打断了议府紧急会议,将几个领头人物投入了大狱,程敬唐因为力主取消总攻,也被关押起来。程迪文虽然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仅是一个主簿,人微言轻,冯德清并没有为难他。冯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错,自然认识程迪文,现在他前来求见,定是想为父亲求情来了。便道:“请他进来。”

    文书答应一声,推开了门道:“程主簿,请进。”

    门无声地开了,程迪文走了进来。冯德清从案前抬起头道:“迪文,坐吧。”

    虽然是非常时期,但冯德清并不防备程迪文。他以前来过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时还曾给他带过礼物,对他视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此丝毫不以为意。程迪文见冯德清对自己毫无戒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冯德清能够成为大统制,能力勿论,这份气度倒真配得上大统制这身份。他行了一礼道:“大统制,礼部主簿程迪文有礼。”这才坐到了冯德清对面。

    冯德清看了看他,说道:“迪文,你是想为令尊求情么?”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大统制,卑职只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大统制拨冗指教。”

    冯德清见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却也暗暗称奇。程敬唐虽然当了半辈子军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因此一直想让儿子成为名将,只是程迪文最终也没能在军人有所发展。只是他从政后,整个人倒似脱胎换骨,这一句话便提起了冯德清的兴趣。他道:“但说无妨。”

    “大统制,如今南北分裂,战火已绵延数年,您觉得到底因何而起?”

    这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申士图和郑昭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后,北方便已给他们下了个“叛逆”的罪名。不过这只是公开的说辞,私底下,也有人觉得大统制的决策有误,穷兵黩武,长此以往,国力难以支撑,迟早会彻底崩溃,因此对南方的叛乱还有一定的同情。当然,大统制是被视若神明的人物,当他遇刺后,各处都有民众自发哀悼,甚至有人认为大统制不在了,这世界也要毁灭了,竟然因此而自杀,这种想法也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就算冯德清自己,也是将大统制看成神圣无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统制后行事也亦步亦趋,拼命追随大统制。不过冯德清有时也觉得大统制不顾国力,屡屡用兵西原,确实有点不太可取。听得程迪文这句话,他哼了一声,低声道:“那是郑昭与申士图两人心怀不轨。”

    “纵然有人心怀不轨,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终不能说一方毫无过失吧。”

    冯德清的心里凛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认大统制有什么过失,然而这几年来静心思量,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太过刚愎自用了。郑昭最后参加的一次会议他还记得,当时大统制提出要第二次远征西原,郑昭则竭力反对,说国力尚虚,还应大力发展民生,等国库流盈再说其他。作为工部司司长,冯德清也觉得郑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一次郑昭突然晕倒,这样唯一一个有可能对大统制的决策提出异议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来大统制的每一个提议都得以通过——直到顾清随提出不信任案。

    顾清随的不信任案才是撬开大统制根基的第一条裂缝。虽然议府弹劾元首的权力是明文写下的,但以前谁都不会想到真有人会弹劾大统制。而接下来大统制解散议府之举,更是火上浇油,特别是大统制鞭长莫及的五羊城里,会一致通过反叛的决议。所以虽然不愿公开承认,冯德清暗地里也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做错了不少事。然而要他对程迪文说大统制有过失,冯德清实在说不出口。他板起了脸道:“你是在指责大统制么?”

    程迪文仍然不卑不亢地道:“不论是不是前任大统制的过错,现在他都已是古人,也就是说,南方举旗的最大原因已经不再存在,现在也已经有了和谈的契机。大统制,结束战争,不是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岂不是万分可惜?”

    冯德清并不知兵,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他自是知道的。虽然明知程迪文是来下说辞,可是这一番话仍然让他忍不住心动。结束战争,这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强令傅雁书按时出击,为的也正是这个目的。只是他一向觉得唯有战争才能结束战争,现在才省得原来结束战争并不只是一途,这另一条路损失要远远小得多。其实这番话也正是程敬唐在会议上说过了一遍的,不过当时冯德清突然冲入会议中,根本没去听程敬唐说了些什么。刚听到程迪文旁敲侧击地说大统制也有错误,他险些便要怒言斥责,但听到他说现在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契机,却也心中一亮,问道:“南方会同意和谈么?”

    “南方原本就不如北方人多地广,实力也有所不如。战至今日,他们定然同样已筋疲力竭,一般盼望能够和谈。大统制,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此事,那您才是真正再造共和的伟人,丰功伟绩远迈前贤。”

    这一席话让冯德清大为心动。他低下头沉思着,程迪文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又道:“大统制,职所言已尽于此,还望大统制明察。”

    他这句话却有点多了,冯德清脸色一沉,说道:“好的,我会考虑的。程主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迪文本来想着趁热打铁,让冯德清一举拿定主意,谁知他一下又变了,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我到底还不够沉得住气。”他在礼部呆了几年,官场上混得倒比军队中更游刃有余。昨天冯德清突然出现在会议中,让他也大吃一惊。待父亲和两位上将军都被冯德清下狱,他心知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当初和郑司楚在军中时,听他说兵法便是“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事态如此紧急,唯有从权行奇计了。好在冯德清也算是比较熟悉的人,程迪文知道他并不知兵,却也盼着能够早得安定,因此便从这个口子入手。这一番话虽然不是马上就能扭转乾坤,但也让冯德清的态度有了点转机了。

    可惜还是操之过急了。程迪文想着,行了一礼道:“那职就此告退,还望大统制三思。”

    等程迪文一走,冯德清也陷入了沉思了。刚才程迪文这一席话,却让他心有所动。的确,自古都说佳兵不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真个能够不用流血便结束战争,那冯德清这三个字将超过了南武,以后说起大统制来,人们想的便只有冯德清了。不说这么远,单单昨天将两位上将军与一个司长下狱,这件事便难以收场,处理不好,民心会认为这三人乃是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自己则是穷兵黩武的刚愎之徒。但如果和谈能够成够,那么也魏方两位上将军和程敬唐这个司长都只是不知好歹的莽撞之徒,别想撼动自己的风评。

    这个念头让他越想越是兴奋。不过冯德清毕竟是个老于仕途的政客,也不会轻举妄动。程迪文这个主意虽好,但到底是不是可行?

    必须马上找子先生商量了。他想着,拉动了铃绳。待文书过来听命,他道:“速速准备马车,我要去见子先生。”

    马车很快备好了,冯德清坐了上去,驶出了大统制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