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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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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忠捋了把胡须,笑道:“庭轩,我虽已老了,刀可不老。守城的大有人在,不是还有地雷阵么?这一次,把你的马给我。”

    上一次全军出动,结果楚都城险些被诈开,薛庭轩至今回忆起来犹有余悸,因此早就定下了计策,等全军出动后,留守之人立刻在城外遍布地雷,出征军队到时宁可绕远路回来,也要守住城池不失。他见陈忠跃跃欲试,要换自己的座骑,心知这一次是陈忠斩杀毕炜这个杀女大仇的最后机会,便不再坚持,沉声道:“好,即刻准备。等叛军拔营至半时,出发!”

    共和军班师的效率很高,五德营出兵的速度也很快。当胡继棠的中军刚退过后阵,毕炜也待拔营时,楚都城里一声炮响,五德营连同四部全军扑上。

    终于来了。毕炜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虽然早就准备,但以现在的士气,不到一万的后军想抵住五德营实在不易。只是再不易,也要试试,在毕炜心中,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一战。

    郭凯却没有毕炜这般声色不动,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毕炜,脸色都已白了,道:“毕将军,我们怎么办?”

    毕炜横了他一眼,摘下头盔一扔道:“胡将军正在退兵,若是我们此时拔营,冲动阵脚,那真是不可收拾了。传令下去,全军严阵以待!”

    郭凯心中暗暗叫苦。现在要严阵以待,谈何容易。但命令已下,也唯有动员后军各部防备。

    五德营此番仍是火枪骑冲阵。但共和军对火枪骑已有防备,将营中的鹿角棘藜遍布营前,再以大盾布阵。虽然士气不是很高,但火枪骑几番冲击还是冲不破。只是共和军大势已去,士兵的士气已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火枪骑发动第四次冲击时,四部人马也已赶到。四部的战力虽不及五德营,但他们都是胡人,口诵“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用的又是长弯刀,这般连番冲击,共和军终于抵挡不住,正中被突破了。此时坚阵被突破,更不能与当初火枪骑冲阵相比,共和军已是魂飞魄散,一个接一个地丢盔卸甲而逃。

    兵败如山倒。薛庭轩赶到时,已是遍地死尸。四部胡人杀得手滑,哪里还停得了,见人就砍,管你降不降。薛庭轩暗暗叫苦,先前收降败兵的举措相当有效,此次他也希望能再收一批降兵,进一步扩大五德营势力。但见四部这等杀法,简直不留一个活口,只怕连一个降兵都招不到,这次出击岂不是仍然劳而无功,仅是出出气而已?连忙命人竖旗招降,传令给四部人马,要他们不可杀戮降兵。

    陈忠在阵中一马当先。他勇武过人,却也不愿多杀,何况共和军见到这白须老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没人敢在这时候挡他,陈忠的战马左冲右突,直入无人之境。只是跑了一圈,居然仍然不见毕炜踪影,他心中怒火越盛。正在这时,见有个共和军败兵扛着枪在前拼命逃跑,他一打马追上去,弯腰提起了他,喝道:“毕炜在哪里?”

    那共和军正在逃命,突然被人提到了半空,吓得惨叫一声,还想用枪打来,待见捉住自己的竟是陈忠,吓得手一软,长枪已落地,叫道:“陈老将军,饶命啊!”

    陈忠喝道:“毕炜到底在何处?你说了便不杀!”

    那士兵向东南边一指道:“毕将军和冲锋弓队往那边去了!”他是步兵,远不及骑兵速度快,方才冲锋弓队护着毕炜退下时还曾从他身边而过。陈忠闻听,将这士兵往地上一扔,便拍马直向东西而去。

    他骑的是薛庭轩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虽然有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孤身冲营,想要跟上,可哪里跟得上他,距离反倒越拉越开。玉花骢跑发了性,耳畔生风,足不点地,简直和飞起来一般。冲得一程,便见前面有十来个人正在疾驰,当中有个花白头发的将领,定然是毕炜了,暴喝道:“毕炜,拿命来!”

    那人正是毕炜。护着毕炜的是冲锋弓队的第一队,听得陈忠吼声,第一队队长韩宣浑身一凛,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快?”回头一看,却见只有一个敌军孤身上前,他定了定神,心道:“只有一个,怕他何来。”向一边的陆明夷喝道:“陆明夷,护住毕将军,我去挡住!”拨马便来迎敌。

    陈忠的吼声毕炜也已听到。他对陈忠的惧意,实比旁人更甚,正待让韩宣回来,却见韩宣已拨马转回,心中一热,一把勒住了战马。陆明夷本待回马迎敌,被韩宣一喝,便又要向前,哪知毕炜勒马,他也勒住战马,叫道:“毕将军……”话未说完,毕炜喝道:“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见陆明夷还在犹豫,又怒喝道:“再不走,我便斩了你!”

    要来的,终究要来。毕炜心知陈忠对自己势在必得,定会死追不放。他已追上来了,部下也肯定马上就会跟来。现在五德营气势极盛,不可向迩,就算冲锋弓队保护自己一时,最后定会同归于尽。他领兵多年,对士兵也颇为爱护,这支冲锋弓队更是亲兵中的亲兵,何况陆明夷还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这个少年军官毕命于此。斥退了陆明夷,他带马回转,心中只是想着:“活到今日,也已够了,只可惜再见不到此道。”

    此时韩宣已经和陈忠对上了。陈忠马快如飞,一见有人挡路,而后面毕炜竟然也迎了过来,更是怒火勃发,也不动刀,喝道:“去!”身子一侧,让过了韩宣长枪,左手从一把抓住了韩宣的枪头。韩宣膂力不小,握枪极紧,却没想到陈忠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被陈忠从马上直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眼睛都闭住了,只道自己已经没命,却听毕炜喝道:“陈忠,放了他!”

    陈忠将枪一扔,勒住了玉花骢,将大刀指着毕炜冷笑道:“毕胡子,你也有今日!”

    毕炜握着长枪,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他见韩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韩宣,你快走!”韩宣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听得毕炜竟然来救自己,感动得满眼都是热泪,叫道:“不,毕将军你快走!”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陈忠扑来。陈忠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上前,他的大刀蓄势待发,韩宣一扑上来,更触动他一身之力,刀光一闪,立时砍过他的脖颈,韩宣的人头直飞起来。

    见到韩宣舍命也要救自己,毕炜一只独眼里不禁淌下了热泪。这么多年来,从帝国军到共和军,他向来都不曾有过这等感触,此时却觉血脉贲张,嘶吼道:“韩宣,好汉子!”一催座骑便向陈忠扑了过来。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法只怕从未有此之精,陈忠力量虽然比他要大得多,一时间却也有点手忙脚乱。只是陈忠的战意也被毕炜如此一来撩得更旺,怒喝一声,一口大刀上下翻飞,与毕炜半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火枪骑已经追了过来。待他们追到近前,只见陈老将军和一个独眼共和老将正在单挑,边上居然空无一人,全都不禁愕然,有个火枪骑提起火枪叫道:“陈老将军,请退下了!”

    现在陈忠只消退下,一排火枪击出,毕炜哪里还有性命在?但陈忠却喝道:“不要帮手,他的首级是我的!”毕炜枪法虽精,但陈忠的力量着实太大,毕炜也不敢与他的大刀正面相碰,最初的慌乱过后,现在陈忠一刀紧似一刀,已慢慢扳回局面。只是毕炜也不知哪来这般大的力量,在陈忠的刀影中腾挪辗转,仍是不落败相。

    陈忠久战不下,已有点浮躁,眼前毕炜一枪当胸刺来,一拨战马,便要闪开,左手便去抓毕炜的枪头。这是他方才一招击败韩宣的绝技,只是玉花骢却不是他骑惯的战马,方才擒住韩宣实有几分侥幸,毕炜出枪又较韩宣更快,这一枪竟然未能闪开,擦着他肋下透甲而入。陈忠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但左手瞬即抓住了毕炜枪杆,奋力一拖。这等力量毕炜也挡不住,被他一把拖下马来,座骑嘶吼着跑了开去。

    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么?”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是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么?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么?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墓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