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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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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七日 晴

    下午三时,在南京江边登江安轮,四时启碇向九江进发,一路看到远处高高低低的山,时断时续。到了五时左右,暮霭已渐渐地四布开来。吃过了晚饭,到甲板上去看落日,但见西方水天相接的所在,有一抹红光特别的鲜妍,在它的上面,有一大片晚霞,作浅红色,可是不见落日,以为早已悄悄地落下去了。谁知到五时半光景,却见那一抹红光,色彩更浓,简直是如火如荼。一会儿浓缩成一个半圆形,接着渐渐扩大,竟变做了整圆形。中间偏右,有一二抹黑影,倒像是沾上了一些儿墨迹似的。这一轮落日,逐渐下沉,而余晖倒影入水,随着波光微微漾动,光景美绝。有时有一二只帆船驶过,就把这倒影立时搅碎了。大约持续了十分钟,这落日余晖才淡化下去,终于形消影灭,而夜幕就罩住在整个江面上了。由于风平浪静之故,船行极稳,倒像是粘着在水上,并不在那里行驶似的。可惜这不是春天,不然,我可要哼起那“春水船如天上坐”的诗句来了。

    这次南行,有南京博物院曾昭燏院长、研究员尹焕章同志同行,说古论今,旅次差不寂寞。六时许过马鞍山,早就进了安徽境,听说马鞍山的对面是乌江镇,那边有一条乌江,就是当年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的所在,喑呜叱咤的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

    一月十八日 晴

    昨晚七时半就就寝,这是好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新纪录。大约过了两小时醒回来,听得上一层和左右都有脚步声,服务员在招呼有些旅客们起身,说是芜湖到了。等到汽笛再鸣,轮机重又开动的时候,我又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直到清早听得广播机报道铜官山快到时,这才离开了黑甜乡。这一夜足足睡了十二小时,也是好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新纪录。起身盥洗之后,急忙赶到甲板上去看日出。可是这时已六点钟了,还是没有动静,但见天啊水啊,都被轻纱蒙着,显出鱼肚白的一大片。只有东方一个所在,却有一抹淡淡的红晕,似是姑娘们薄施胭脂一样。一会儿这红晕渐渐地浓起来了,蓦然之间,却有一颗鲜艳的红星,从中间涌现了出来,红得耀眼,一会儿却又不见了,似是被谁摘去了似的。但是隔不多久,就在这所在跳出了一个猩红的大圆球,影儿倒在水面上,连水也被染红了。这红球越放越大,光也越亮越强,而沉睡了一夜的大地,也就完全苏醒了。我贪婪地看着看着,看这一片江上日出的奇景,似乎沉浸在诗境里,耳边仿佛听到一片“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豪放的歌声,我的心顿时鼓舞起来,也情不自禁地歌唱了。

    早餐后闲着没事,在休息厅里捡到一本去年十一月份的《解放军文艺》,先读散文,得《塞上行》《草地篇》《柳》《访秋瑾故居》诸作,全写得美而有力。继读小说《强盗的女儿》,也是有声有色的好作品。我不知道这几位作家是不是解放军中的战士,如果是的话,那真是能武能文的文武全才,使人甘拜下风了。

    中午到达安庆,停泊约半小时,就和曾、尹两同志登岸一瞻市容,江边有几座美轮美奂的大厦,是旅社,是百货公司,是食品商店,都是崭新的建筑物,大概也是大跃进的产物吧?我们随又找到旧时代的街道上去溜达一下,觉得新旧的对比十分强烈,毕竟是新胜于旧,旧不如新。

    过了安庆,我只是沉湎于那本《解放军文艺》里,爱不忍释,直到五时左右,才读完了最后的一篇,两眼已酸涩了,于是到甲板上眺望江景,只见左边有二十多座高高低低的山,一座连着一座,而前后左右,层次分明,倒像是画家画出来的一幅青绿山水长卷。过了这些连绵不断的山,却见有一座山孤单单地站在一边,姿态十分秀美,仿佛有一美人,遗世独立的模样,一望而知这是颇颇有名的小孤山了。山顶有庙宇,似很雄伟,山腰有白粉墙的屋宇多幢,掩映于绿树丛中,真像仙山楼阁一样。这时被夕阳渲染着,瞧去分外瑰丽,如果有丹青妙笔给它写照,可又是一幅绝妙好画了。十时三十分到达九江,就结束了这历时三十二小时的江上旅行。夜宿南湖宾馆,睡得又甜又香。

    一月十九日 晴

    南湖宾馆占地极广,建于一九五九年,面对南湖一角,环境很为清幽。早起凭窗远眺,见庐山沐在初阳之下,似乎好梦初回,正在晓妆。九时半由交际处万秘书陪同往访古刹能仁寺。寺初建于公元五〇〇年前后,现有建筑是公元一八六九年即清代同治七年前后所建。梁初原名承天院,唐代增建大雄宝殿和大胜宝塔。当时占地二十余亩,原是一个大丛林,因迭经兵燹,并被美法教会侵占,以致寺址日削。寺内有八景,除了那七层的大胜宝塔外,有双阳桥、诲汝泉、雨穿石、冰山、雪洞、石船、铁佛等。双阳桥下的池子,原与甘棠湖相通,水很清澈,每当傍晚夕阳将下时,从池东看水面,可见双日倒影,因名双阳。

    出了能仁寺,又往西园路去看古迹浪井,居民都在这里汲水应用。据说这井是汉高祖六年灌婴筑城时所凿,因历年太久,早就湮塞。三国时孙权在这里立了标,命人发掘,恰恰正在原处,于是重又出水了。唐代李白曾有“浪动灌婴井,浔阳江上风”,宋代苏轼曾有“胡为井中泉,浪涌时惊发”等诗句,可以作为旁证。清代宣统年间,才在井旁立碑,题上“浪井”二字,只因长江近在咫尺,听说江上浪大时,井中也会起浪,称为“浪井”,更觉名实相副了。

    下午二时十五分,我们搭火车转往南昌,六时半到达,省交际处以汽车来接,过八一大桥,据说全长一千一百米,跨在赣江上,是我国数一数二的长桥。夜宿江西宾馆。此馆才于去年建成,设计极为新颖,高达九层,耸峙于八一大道上,邻近八一广场,气势极为雄伟。内有房间百余,布置精美;三层楼上有一餐厅,作浑圆形,以白色大理石作柱,浅赭色大理石铺地,所有墙壁窗户以及一切设备,色调多很和谐;在此进餐,身心感到舒服,真可以努力加餐。

    一月二十日 晴

    上午九时半,由文化局戴局长伴同我们访问文管会并参观博物馆,凡飞禽、走兽、水族、蔬果农作物以至历史文物、革命文物,陈列得井井有条,并有不少塑像图画以及描写农民起义等历史彩画,可说应有尽有。尤其是革命文物,丰富多彩,蔚为大观,参观之后,仿佛上了一堂革命历史的大课,不但眼界顿时扩大,心胸也跟着扩大起来。

    下午二时半,驱车往郊外参观明末大画家八大山人纪念馆,这里本是清云谱道院,据清代夏敬庄所作记有云:“清云谱道院距豫章城一十五里,旧名太乙观,从城南门出,崇冈毗连,络绎奔赴,迤逦前进,豁然平野,芳草绿缛,溪流澄澈,青牛掩映于松下,幽禽唱和于林中,徐而接之,有琳宫贝阙,巍峨矗起于烟霞之表者,即青云谱也。(中略)有明之末,有宁藩宗室遗裔八大山人者,遭世变革,社稷丘墟,义不肯降,始托僧服佯狂玩世,继乃委黄冠以自晦,是为朱良月道人。道人故善黄老学,既易装,益兢兢内敛,复邀旧友四人同修真于院内,而以青云圃名其居,取青云左券之意也。道人居此既久,于道有得,颇著书,复工丹青,书法亦超妙,今二门额题‘众妙之门’四字,即遗墨也。”(下略)

    读了这一节文字,可以明了八大山人和青云谱的关系。在八大山人时代青云谱本称青云圃,清代嘉庆年间礼部尚书戴钧元重修时,不知怎的改“圃”为“谱”,沿用至今。院内外有香樟、罗汉松等树,都是数百年物,郁郁葱葱,四时常青;尤其是中庭一枝古桂,据说是唐代遗物,枯干虬枝,分外苍老,枯干的中心又挺生出五小干来;合而为一,被树皮密密包裹,而在根部还是可以看出内在的五干的。瞧它蓊郁冲霄,欹斜作势,开花时节,一院皆香。壁间有清代南丰张际春集句联云:“闻木犀香否,从赤松子游。”就是为这古桂和那罗汉松而作。

    纪念馆尚未布置就绪,当由老道出示八大山人书画十余轴,多系真迹,题款“八大山人”四字,似哭似笑,表示哭笑不得,所画鸟兽,往往白眼看天;而就中有一字轴题款“牛石慧”,隐藏着草书“生不拜君”四字,表示他决不向清帝屈膝的一副硬骨头。我们又看到他中年和老年的两幅画像;中年的那幅,头戴竹笠,面容清癯,上端自题“个山小像”并题句云:“甲寅蒲节后二日,遇老友黄安平,为余写此,时年四十有九。”又云:“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曹洞临济两俱非,羸羸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个山自题。”老年画像是黄壁的手笔,山人作打坐状,两眼向上,也分明是白眼看天的模样;至于那时的年龄,画上并没写明,就不可考了。后院有八大山人当年的住所,书斋前所挂“黍居”二字,是他的好友黎元屏所书。据说山人于清顺治八年(公元一六六一年)到这里来,初建青云圃,他从三十七岁到六十三岁这二十六年间,有大半的时间都隐居在这里,过着“吾侣吾徒,耕田凿井”的田园生活,并从事于艺术创作,书啊画啊,都是戛戛独造而寄托着故国之思的。三百年来,青云圃屡经兴废,饱阅沧桑,但把山人自编青云圃中的木刻图绘和现有建筑对照一下,那么可以看出外形结构,大致是相同的。“黍居”中有五言联:“开径望三益,卓荦观群书”一联,是山人手笔;又“黍居”外壁上有石刻山人七言联云:“谈吐趣中皆合道,文辞妙处不离禅”,足见他对于道教和佛教都很信仰,而推测其原因,还是为了痛心于国亡家破,有托而逃的。

    离开了青云谱,我们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参观了八一纪念馆,它的前身是江西大旅社,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南昌起义,就是由朱德、周恩来、刘伯承、贺龙、叶挺诸同志在这里运筹策划,发号施令的。终于以一万多人而歼灭了国民党反动军队三万余人,获得了辉煌的胜利。我们从底层一室又一室瞻仰到三楼,看到了不少的图文实物,又瞻仰了周恩来、叶挺诸同志的卧室和办公室,念兹在兹,心向往之,想起了三十五年前为了救国救民而艰苦奋斗的过程,不由肃然起敬,而联想到今天新中国的发扬光大,成绩斐然,真不是轻易得来的。在最后一室中,听讲解员同志指着井冈山的模型而讲到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同志的会师,娓娓道来,十分生动,眼前仿佛看到那种气吞山河的豪迈场面,真有开拓万古心胸之感,恨不得插翅飞到井冈山去,看一看黄洋界,而把毛主席那首《西江月》词放声朗诵一下,让山灵瞧瞧我们是怎样的兴高采烈哩。

    晚七时到省采茶剧院去看采茶剧团的《女驸马》,这是从黄梅戏改编过来的。主演女驸马的青年演员陈明秀,声容并茂,获得很大的成功。听说采茶剧是近年来发掘出来的赣南传统剧种,因为唱腔近似采茶歌调,所以名为采茶剧,曾往首都演出,载誉而归。

    一月二十一日 晴

    上午十时往洪都机械厂幼子连的家里,跟连儿夫妇阔别年余,常在惦念,今天才得一叙天伦之乐。次孙江江,生才十三个月,似乎已很解事,一见了我,就非常亲热,老是对着我笑,抱在手上,真如依人小鸟一样;他不但已在学舌唤爸唤妈,并且已能扶床学步了。中午就餐,难为他们俩给我做了九个菜,鱼肉虾蛋,汤炒冷盆,一应俱全,酒醉饭饱,尽欢而返。这一对小夫妇,是我家下一代十个子女六个婿媳中仅有的两个共产党员,生活在春风化雨似的党的教养之下,安心工作,并且进步得很快。我常常以此自慰自勉,要鼓足老劲,力争上游,因为我是一个光荣人家的光荣爸爸啊!

    归途经过一个规模很大的百货商场,进去参观一下,遍历三楼,见百货充牣,顾客云集,一片繁荣景象。随又小游中山路,欣赏了花鸟商店中的几只绿毛娇凤,和几个松、柏、鸟不宿盆景,总算是尝鼎一脔,亦足快意了。

    一月二十二日 晴

    今天是我预定参观园林绿化的日子,上午九时,园林管理处余处长和技术员李同志来访,出示人民公园、八一公园和沄上烈士陵园的设计图纸,说明这三个园子正在进行建设,要逐步充实提高。我仔细一一地看过了三张图纸,先就心中有数,于是一同出发到现场去参观。先到人民公园,面积广达五六百亩,还没有普遍绿化,道路也还没有建成。他们有一个开挖池塘堆造假山的计划,但还没有施工。我建议先把绿化工作做好,多种花树果树,并分类成片,一年四季都要有花可赏,而池塘也须分作鱼池和莲塘两种,养鱼可供食用,当然重要,而莲塘既可观赏,也有经济价值,所以不养鱼的池塘,就非大种莲花不可。至于堆造假山,当然不可能采用苏州的太湖石,何妨就地取材,挑选南昌一带纹理较好的山石,用土包石的手法,适当地点缀一下。除此以外,我又建议划出地面百亩,开辟一个药圃,凡是庐山和江西其他地区的药用植物,都可引种过来,分门别类地广为培植,不但可以治病救人,而开花时有色有香,也是大可观赏的。

    八一公园位在市中心,占地不到百亩,特点是有一片挺大的池塘。池水澄清可喜,备有划子十余,可以供人嬉水。有桥长达九米,与一小岛相通,可惜桥面桥栏,全用木制,如果改用石造,那就经久耐用,可以一劳永逸了。至于那个小岛,更要作为全园重点之一,好好地布置起来。地点恰好邻近百花洲,正可在岛上多种观赏花木,那么百花齐放,四季皆春。堤岸上有垂柳碧桃,互相掩映,而池边浅水滩上,也可成行成片地种植芦苇、蓼花和芙蓉花,年年九秋时节,就可看到芦花如雪,红蓼和芙蓉争妍斗艳了。岛的中心可建一八角形的亭子,簇拥在百花丛中,可称之为百花亭。此外他们还计划在园中冲要地区,建立一座八一纪念堂,我因又建议将来落成之后,应在四周全种红色的花花草草,而以石榴为主体,那么红五月里“蕊珠如火一时开”,眼看着一片猩红,更显示出这是天地间的正色,而联想到八一起义时树在南昌城中的第一面红旗来了。

    沄上烈士陵园辟在郊外沄上地区,是革命烈士们的陵墓所在。现已绿化的在三千亩左右,可以发展到一万余亩,作为一个大型的果园和森林公园。现已种下桃、梨、枇杷共七千多株,而以桃为大宗,葡萄也有栽植,收获不多。我以为果树品种似乎太少,柑、橘、李、杏、苹果也有引种必要,而名满天下的南丰橘,是江西特产,更非在这里扎根成长大大繁殖不可。此外,如富于经济价值的杉、榉、香樟、银杏、乌桕、油桐等树,也要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何妨百亩千亩地培植起来。至于烈士陵墓部分,我以为在进口处应建一墓门,以壮观瞻,而墓前墓后,还该建立一个战斗场面的大型塑像和表扬烈士们丰功伟绩的纪念碑,可以供人凭吊,永垂不朽。风景区的建立,千头万绪,一时难以着手,何妨以地点较为近便的狮子脑一带作为尝试。那边有山有水,条件不差,只要布置得富有诗情画意,便可引人入胜。

    总的说来,南昌的园林建设,为了人力物力的关系,必须分别缓急,先把八一公园和人民公园充实提高起来。树木独多柏树,还须多多搜罗其他品种,使其丰富多彩,为全市生色。目前省领导上正在掀起一个全省性的植树运动,干部人人动手,波澜壮阔,十年树木,事必有成,将来浔阳江畔,突然成为一个绿天绿地的大绿化区了。

    入晚,省文化局长石凌鹤同志来,商谈重建滕王阁事。我早年读了王勃赋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向往已久,哪知此阁早已夷为平地,只存一个空名罢了。前天我在博物馆中看到一张滕王阁图,崇楼杰阁,宏伟非常,如果照样重建,谈何容易。我因建议必须仿照苏州市整修旧园林多快好省的办法,先把全省旧建筑摸一摸底,集中旧装修备用;凡是雕工细致的门窗挂落都须尽量搜罗,有了这些基本材料,才可动手兴工。此外,绿化环境,也要多多搜罗高大苍老的树木,才可和古色古香的滕王阁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一月二十三日 晴

    一梦蘧蘧,还在惦念着井冈山,不能自已,只因行色匆匆,将于今天结束在南昌的参观访问,再也不可能前去瞻仰这革命圣地,只得期诸异日了。黎明即起,收拾行装,即于六时三刻告别了曾、尹二同志,搭车到向西站,再搭上海来车转往广州。别矣南昌,行再相见!浔阳江畔的四天,在我生命史上又描上了绚烂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