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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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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九年《诗人宝库》(Poet Lore)杂志第四十卷中有金赫罗(Harold King)一文,题目是《现代史诗————一个悬想》。他说史诗体久已死去,弥尔顿和史班塞想恢复它,前者勉强有些成就,后者却无所成。史诗的死去,有人说是文明不同的缘故,现在已经不是英雄时代,一般人对于制造神话也已不发生兴趣了。真的,我们已经渐渐不注重个人英雄而注重群体了。如上次大战,得名的往往是某队士兵,而不是他们的将领。但像林肯、俾士麦、拿破仑等人,确是出群之才,现代也还有列宁;这等人也还有人给他们制造神话。我们说这些人是天才,不是英雄。现代的英雄是制度而不是人。还有,有些以人为英雄的,主张英雄须代表文明,破坏者、革命者不算英雄。不过现代人复杂而变化,所谓人的英雄,势难归纳在一种类型里。史诗要的是简约的类型;没有简约的类型就不成其为史诗。照金氏的看法,群体才是真英雄;歌咏群体英雄的便是现代的史诗。所谓群体又有两类。一类是已经成就而无生长的,如火车站;这不足供史诗歌咏。足供史诗歌咏的,是还未成就,还在生长的群体————制度;金氏以为工厂和银行是合式的。他又说现代生活太复杂了,韵文恐怕不够用,现代史诗体将是近于散文的。散文久经应用,变化繁多,可以补救韵文的短处。但是史诗该有那种质朴的味道,宜简不宜繁;只要举大端,不必叙细节。按这个标准看,电影表现现代生活,直截爽快,不铺张,也许比小说还近于史诗些。金氏又举纽约最繁华的第五街中夜的景象,说那也是“现代史诗”的一例。

    直到现在,金氏所谓“现代史诗”,还只是“一个悬想”,但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悬想;而照现代商工业的加速的大规模的发展,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可能实现的悬想。不必远求,我们的新诗里就有具体而微的,这种表现现代生活的诗。我们可以举孙大雨先生的《纽约城》:

    纽约城纽约城纽约城

    白天在阳光里叠一层又叠一层

    入夜来点得千千万万盏灯

    无数的车轮无数的车轮

    卷过石青的大道早一阵晚一阵

    那地道里那高架上的不是潮声

    打雷却没有这般律吕这般匀整

    不论晴天雨天清早黄昏

    永远是无休无止的进行

    有千斤的大铁椎令出如神

    有锁天的巨练有锒铛的铁棍

    辘轳盘着辘轳摩达赶着引擎

    电火在铜器上没命的飞——飞——飞奔

    有时候魔鬼要卖弄他险恶的灵魂

    在那塔尖上挂起青青的烟雾一层

    (《朝报》副刊,《辰星》第三期,十七年十月二日)

    这里写的虽然不是那第五街的中夜,但纽约城全体足以作现代的英雄而为“现代史诗”的一例,是无疑的;这首短诗正可当“现代史诗”的一个雏形看。

    我们现在在抗战,同时也在建国;建国的主要目标是现代化,也就是工业化。目前我们已经有许多制度,许多群体日在成长中。各种各样规模不等的工厂散布在大后方,都是抗战后新建设的————其中一部分是从长江下游迁来的,但也经过一番重新建设,才能工作。其次是许多工程艰巨的公路,都在短期中通车;而滇缅公路的工程和贡献更大。而我们的新铁路,我们的新火车站,也在生长,距离成就还有日子。其次是都市建设,最显明的例子是我们的陪都重庆;市区的展拓,几次大轰炸后市容的重整,防空洞的挖造,都是有计划的。这些制度,这些群体,正是我们现代的英雄。我们可以想到,抗战胜利后,我们这种群体的英雄会更多,也更伟大。这些英雄值得诗人歌咏;相信将来会有歌咏这种英雄的中国“现代史诗”出现。不过现在注意这方面的诗人还少。他们集中力量在歌咏抗战;试写长诗,叙事诗,也就是史诗的,倒不少,都只限在抗战有关的题材上。建国的成绩似乎还没有能够吸引诗人的注意,虽然他们也会相信“建国必成”。但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迫切的需要建国的歌手。我们需要促进中国现代化的诗。有了歌咏现代化的诗,便表示我们一般生活也在现代化;那么,现代化才是一个谐和,才可加速的进展。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中国诗的现代化,新诗的现代化;这将使新诗更富厚些。“现代史诗”一时也许不容易成熟,但是该有一些人努力向这方面做栽培的工作。

    有一位朋友指给我一首诗,至少可以表示已经有人向这方面努力着,这是个好消息。他指给我的是杜运燮先生的《滇缅公路》,上文曾提到这条路的工程和贡献的伟大,它实在需要也值得一篇“现代史诗”;但是现在还只有这首短歌。这首诗就全体而论,也许还可以紧凑些,诗行也许长些,参差些。现在先将中间一段(原不分段)抄在这里:

    看它,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

    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

    而又鹰一般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

    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的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人性的温暖;

    有些更懒散,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样负着全民族的

    食粮,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滚动着

    人民兴奋的脉搏,每一块石子

    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

    微笑了,在满足的微笑着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华的凯旋日子的好梦里。

    这里不缺少“诗素”,不缺少“温暖”,不缺少爱国心。

    说到工程和贡献,诗里道:

    ……你们该起来歌颂:就是他们,

    (营养不足,半裸体,挣扎在死亡的边沿)

    就是他们,冒着饥寒与疟蚊的袭击,

    每天不让太阳占先,从匆促搭盖的

    土穴草窠里出来,挥动起原始的

    锹锤,不惜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

    为民族争取平坦,争取自由的呼吸。

    而路呢,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们不朽的化身:

    穿过高寿的森林,经过万千年风霜

    与期待的山岭,蛮横如野兽的激流,

    以及神秘如地狱的疟蚊的大本营……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与忍耐

    穿过一切阻挡,走出来,走出来,

    给战斗疲倦的中国送鲜美的海风,

    送热烈的鼓励,送血,送一切,于是

    这坚韧的民族更英勇,开始欢笑:

    “我起来了,我起来了,我已经自由!”

    这里表现忍耐的勇敢,真切的欢乐,表现我们“全民族”。

    但更“该起来歌颂”的也许是:

    滇缅公路得万物朝气的鼓励,

    狂欢地引负远方来的货物,

    上峰顶看雾,看山坡上的日出,

    修路工人在露草上打欠伸,“好早啊!”

    早啊,好早啊,路上的尘土还没有

    大群地起来追逐,辛勤的农夫

    因为太疲劳,肌肉还需要松弛,

    牧羊的小童正在纯洁的忘却中,

    城里人还在重复他们枯燥的旧梦,

    而它,就引着成群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在荒废多年的森林草丛间飞奔:

    一切在飞奔,不准许任何人停留啊!

    远方的星球被转下地平线,

    拥挤着房屋的城市已到面前,

    可是它,不能停,还要走,还要走,

    整个民族在等待,需要它的负载。

    (《文聚》,一卷一期)

    “不能停”好像指“载重车”似的;说的是“路”,“不许停”或者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