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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今在有志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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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兰成

    一

    音乐是西不如东,今不如古。

    西不如东,是因西洋人不知空色之理。今不如古,是因古人开启文明,而今人则只是其演绎者,演绎者不如开启者之有创造力。今乐之不及古乐,亦犹今陶之不及古陶。

    新石器时代是一大创造期,天文、数学、音乐、轮都是当时发明的,伏羲造八卦又是一大创造时代,八卦是把新石器时代所发明的,加以体系化理论的说明其故。新石器时代的是明德,而伏羲的八卦则是明明德,新石器时代有一次百花齐放,八卦至春秋战国时代则又是一次百花齐放。彼时在西方是希腊亦哲学者与数学者百花齐放。但因没有易经,不知无与物之生有象,所以不及。印度亦当彼时外道与佛法百花齐放,印度人虽知无,而不知物之生有象,故亦不及。以来二千数百年,中国的皆只是春秋战国时学术的演绎,西洋的皆是希腊的演绎,印度的皆只是外道与佛教的演绎。创造性的有没有,最显现于音乐,其次则表现在陶器与书法,音乐与陶器书法皆今不如古。

    美索波达米亚一带新石器时代的音乐是怎样的,我今不知,但略略晓得古代波斯的、埃及的、与希腊的音乐都阳气,与印度的及中国的音乐颇有相通。今传在日本的所谓雅乐的西域音乐,即多受波斯音乐的影响,古代巴比伦、波斯、埃及、与希腊印度皆弹竖琴,中国称为箜篌的,我每在史迹图片上看了总有亲切感。

    西方的音乐的好处都是新石器时代音乐的遗留。但是因为他们那边出来了奴隶社会,最敏感而被污染最严重的当然是音乐。古代希腊的音乐有一辉煌期,那是彼时的把数学与物理学来学问化,知性的新鲜引发了一次音乐的新的活气,而且数学与音律的关系,于作曲有了一次新展开之故。但是西洋人自希腊彼时已忘失了一音的绝对性是在于空色之际。

    乐之坏先已音坏了,然后调坏,音乐在西洋是从希腊彼时已根本开始坏了。产业革命后出了贝多芬他们,西洋音乐又有一次活泼,仍只是受那时代的朝气的刺激,及再度增进了音乐与数学的关系所致,而在音的本质与调的本质上,则比古代希腊的败坏堕落更甚了。而这种败坏堕落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洋音乐的完全物质化、物量化,人完全离开了神,只剩动物的欲情与律动,这才彻了底。战后西洋的是音乐消灭。

    所以西洋音乐亦是今不如古,最好的还是要算希腊的。希腊尚多有新石器时代音乐的阳光,但其哲学家的“有”的宇宙论否定了空,意识地摧残了音与调之在于空色之际。惟有波斯的较好,波斯音乐原先与希腊的相近,因为来源相同,但波斯好在没有像希腊的“有”的宇宙论,所以其音乐能比希腊的久存。

    波斯音乐不但影响隋唐时的西域音乐,乃至西洋后来贝多芬的交响曲亦受有它的影响,因为从波斯音乐可以复见希腊音乐,是一种文艺复兴。然而对于西洋音乐的音与调的本质上的败坏还是没有办法,而且他们已经不再觉得这里是有着问题的了。

    世界音乐的正传在中国。中乐上承新石器时代的太阳音乐,至伏羲书八卦而音乐添一新境,其流开出了黄帝的咸池之乐,舜的韶乐,至周的武乐等。读书经尧典舜典,开头都是“粤若稽古帝”,似乎很悠远,但是韶乐孔子曾闻,舜之韶乐与禹之夏乐皆汉时尚用之,惟改了题名。

    我们今天看美索波达米亚的出土物,二千年五千年前的东西近在目前,中国的古乐更是特别存传得久,尤耐人深思其故。及至春秋战国,是音乐理论最发达的时代,总于乐记。所以秦汉的郊庙之乐虽沿用旧曲多于新作,而于特有什么是音乐的自觉,则甚可贵。魏晋六朝受西域的影响,乐器与舞多有开拓,虽于郊庙之乐无关,而于民间歌谣则大有催发。即是颂乐与大雅不受影响,而国风则因以兴起,且混通了国风与小雅之界,因有此一番,故能开出唐以后士大夫与庶民共赏的词与戏曲。

    郊庙之乐历代亦有新作,但多沿用前朝的,惟改题名与词,此与国风及小雅之活泼多新作正好是一对照。沿用的亦不会是陈旧,新作的亦不会是脱离了与雅颂的关系。中乐是譬如海水,受外来影响时深层不动,表层浪花多,却深层与表层是一体。

    二

    我今建议,有志青年不会音乐的人亦要学会知道乐理,会音乐的人要练习中国的古乐。

    乐理是礼乐治世之理。音乐不只是在于会打钟击鼓,如苏东坡的父亲与弟弟都会弹琴,惟他不会,但他的诗就是音乐的,他的为人就是音乐的,他的治事即是音乐的。乐之理是?于大自然与人世之道,而会作曲与奏乐则是艺,乐记“道成而上,艺成而下”,主祭者是君王,并非祭司,钟鼓是乐之末节,故童子舞之,俎豆是礼之末节,故有司司之,主人南面,乐师北面而弦。西洋的由牧师主祭,与过崇艺术,是因为不知大道。

    凡学乐,必同时学礼,因为礼乐相连。礼是自揖让进退至治国平天下之制度器物,与岁时节气行事,故与乐相成,乐坏则礼无可悦,礼坏则乐亦荡失。今有志青年有光复大陆,创造新时代之志,即此是学礼乐的基本。

    至于会音乐的人,则如会写文章的人,先要有自觉。杨雄说文章小道,而曹丕说文章者建国之大业,盖有建国之志,则文章便亦可以是大业。会作曲奏乐是小道,但若有建国之志,即亦可以是大业的。有志青年会音乐的人要为新时代作曲奏乐,但是先要稽古。日本语练习音乐、武道、茶道、插花都叫“稽古”,这最是说得好,因为新时代的作曲奏乐亦是要今年花发去年枝。中国音乐自有我们不同于西乐的一套,可比中国的武术与西洋的拳击完全两样。

    有志青年会写文章的今知读中国的古书与 孙文先生全集,这是便你们创作的前途可以日月长新花长生。有志青年会音乐的人亦要练习使用中国乐器,依照自己的所好,或是箫与笛,或是笙,或是古琴,或是二胡都可,必定要练出正音来。学唱是或昆曲,或平剧,或古乐的颂歌都可,也必定要练习出正音来。曲调是秦汉至清的郊庙颂乐,与大雅小雅的谱调,以及自孔子的幽兰操以来的琴曲,宋词元曲等谱调,与汉魏六朝以来的童谣民歌的唱法与舞姿都讲究练习,必定要唱出舞出一个江山风景、英雄胸襟与万民之情来。

    学围碁的用功方法是摆前人的碁谱,一面摆,一面想,想出下这一子的碁理,并想见下这一子的对局者的风貌。学书法是必临古时的碑帖,体会那笔法,感得那结体与章法的气韵,并且必想见那时代与人物,如临石门颂,就觉照面是汉朝的建设工程,临石门铭则一面想像北魏文明皇后时的历史气运。学音乐亦是要如此。孔子爱一琴曲,初不知是谁所做,他把来弹了又弹,仿佛见一伟丈夫,那风貌使他完全倾心,以问师里,师襄听了他的形容,说这是文王,此曲便是文王所作。学曲是要学得像这样。读赤壁赋就要像看见了苏东坡的人。

    学音乐必要知道什么是音乐,冈洁致力于说明什么是数学,汤川秀树致力于说明什么是物理学,有志青年则在致力于说什么是文学,今还要致力于说明什么是音乐。

    纣之时,有师延作靡靡之乐,美极了,国人为之从朝就唱歌,故纣之京都称谓朝歌,殷亡纣死,师延自惜其曲,抱琴投身于濮水,尚心有不甘,夜夜琴声出水上,至春秋时师旷听之,曰:“此亡国之音他。”一言道破,琴声遂寂。今文化人学西洋音乐,自交响曲至弹吉他,亦需要有人来一言予以道破。

    中国传入佛教,也曾盛过一时,但随即只取其一个空字与劫毁二字,而舍弃了其余的,佛教否定动,而禅宗肯定机,佛教与凡宗教皆讲他力本愿,而禅宗都要做大丈夫,再到后来,中国是连禅宗亦不要了,佛教原来也不过是借来发发兴,至于佛教的理论与其造形能力,则根本不足以增益中国所自有的。西域音乐远比佛教多影响,但亦是只借以发发兴,西域音乐刺激起了六朝的民歌,如子夜歌、襄阳乐等,但与西域音乐的乐器与曲调竟少关系。今尚保存在日本的西域音乐,如兰陵王、青海波、越城乐等,中国则唐朝以后即自然消歇,因为中国自有雅乐。今于西洋音乐,若不以之为风,借来催发中国音乐的新气运,而欲以之代替中国音乐,这是根本错了。

    三

    今日要复兴中国音乐,即不可不复兴中国的礼教。中国向来新朝制礼作乐,先必颁正朔,定服色。颁正朔是讲岁时节气,服色是别男女,序贵贱,礼乐始于祭祀,行于人伦,故先事于此。

    音乐生于感,季节之感在息,如秋暑异于夏热,春虽寒而分明有春意,冬虽温亦依然是冬天,从肌肤可以感觉之,靠寒暑表则不能分别。自然界的万物皆是有生意的,皆感知节气,如一入早春,即水色亦异,细看来,水色未必就异,却是水的感觉、水的意思异了。

    人对于季节的到来,是息的感觉,先于物质的感觉,音乐是在于万物之生意,故中国乐以十二律管依十二月的节气定音,更以宫为本,而以角征商羽定春夏秋冬四季的乐调。今用西历,没有了节气感,音乐堕落到了对于大自然无感,而只有对于物质的感触,音乐这就变得有情而无天性。今第一要对此反省。中国向来用农历,农历是太阳与月亮的合历,见于尧典已然,中间商朝本其先人游牧的习惯,曾单用太阳历,到周朝就又改回来了。所以今所谓新历的西洋太阳历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只为与国际通商要用,其实好学校可有学期的年度,会计可有会计的年度,西历亦不妨采用于对国际的通商事务上,但是讲天下正朔,大自然与人事的节气,则还是要用农历为宜。

    正服色以别男女序贵贱,是衣裳之制?于大自然与万物的阴阳变化,阳始而阴随,始为贵,随为贱,此是像卦爻之有贵贱,礼制的贵贱是?于此理,故远离压制与卑屈,而西洋的则是由其奴隶制以来社会的力的关系与卑屈的。西服不知息,不知阴阳,其样式是旋律的,其色彩是绘画的。中国的衣裳的样式是调是波,其色彩是音乐的。

    中国衣裳与音乐直接有关系,不但在于舞与衣裳的样式,亦在于音乐的与衣裳的调子。今代表的综合音乐是平剧,平剧是用的明朝的衣冠,惟加以若干戏装化。日本明治维新后旧乐不坠,衣裳仍沿用平安朝的与江户时代的,而我国辛亥革命后民国草创,郊庙的与朝廷的音乐不知继承,衣裳是长衫旗袍沿用满人装,清朝时汉人男降女不降,女人犹用明朝的衣制,而至民国反为荡然无存。以至于今时以穿西装,奏西洋音乐为主流,有志青年要深思其所以然之故。

    一个民族的音乐又是与其日常生活的动作姿势有关,西洋人的日常动作是直线的,故其跳舞与歌剧的动作亦是体操式的,而其音乐又配合于其体操式的动作。但中国人的日常动作原是直线中带有曲线,曲线申带有直线,方而有圆意,圆而有方意,向来生于礼教的揖让应答,与洒扫进退,与奉物接物,与立相走相坐相的姿势。传至日本,皆成为人的美,而中国今惟在平剧中尚有可见。

    复兴中国的音乐,同时就要复兴节气祭祀,人伦礼制,日常生活的动作姿势与言语之美,故曰:礼乐所以治天下。

    数学与自然科学可以行于全世界,没有民族之别,因为数学与自然科学没有色彩。礼乐有色彩,可有民族的个性,但其原理亦是可以行于全世界的。中国音乐是世界音乐的极致。

    四

    中国史上的新朝是事定制体,功成作乐。作乐有继承前朝的,与新作的,辛亥革命,北伐统一,抗战胜利,皆该可以功成作乐,而没有作得。 孙先生当年是民国草创,先事制礼,不用西洋的代议制而发明中国自己的五院制,但是来不及作民国的新乐。而五四以来的文化人惑于西洋,对于中国自己的音乐连不想知道,所以几次功成可以作乐的机会都虚过了。礼者形制,要以音乐为性情,民国以来是因为音乐不立,故文化人不知悦服 孙先生的建国新制度。

    功成作乐是尝如周武王灭殷后作的武乐,唐太宗平定群雄后作的破阵乐,辛亥革命、北伐与抗战的三次功成而没有作乐,等于是对那三次的功成不知其意义,未承认其价值。例如把抗战胜利菲薄为“惨胜”,说不是中国胜,是美国的原子炸弹胜了的,所以至今只有抗战史的资料,而无一篇写抗战的好文章。辛亥革命与北伐也至今只有历史的资料。音乐的贫弱也是文章的贫弱。此三次机会既空过,再要功成作乐只有等到光复大陆之后了。

    现在是只可有大陆陷区造反的歌谣。革命中的造反歌谣不同于功成作乐,后者有风有大雅并有颂,而前者则只是风,后者可作,而前者则宁是自然发生的,有时连意义也不甚明白,如云“黄天将死,苍天将生”,又如日本幕府末期明治维新前夜,民间忽然流行唱:

    ●●●●●●●●●(不是好吗?)

    ●●●●●●●●●(不是好吗?)

    这两句中有绝望的自暴自弃,有对幕府的幸灾乐祸,有对新的发生什么大事都心思一横的可以委身。

    秋瑾是仿鼓词做了许多首反满清的歌,歌做得并不如何,但是当时民间吹动了造反的风,纵使不成为音乐,有风就已是得了音乐的意思了。当时是 孙文的、梁启超的、章太炎的、邹容他们的时事论文都有风,有了音乐的一个兴字。音乐原来是亦可以不在钟鼓歌舞处。辛亥革命的志士们是有过他们的知性上的自觉的,他们曾以黄帝纪年,并曾以舜的卿云歌为国歌。我们今要再自觉。大陆陷区今若要有民间起兵的造反的歌谣,先要有风,否则虽作了宣传式的反共进行曲,也是无效。我们今且不要把音乐与文章分得太开,有志青年的文章都有新风吹动,音乐亦自然可有新曲出来的。

    风是知性的,我们要与产国主义对决,开出历史的新的前途,以此知性之风吹动大陆民间与共军,这就是音乐的本义。

    光复大陆功成作乐是今后的事。今是要催发大陆陷区民间与共军的造反歌谣,但这不是可以造作的。今是要以文章为风,讲究中国音乐的原理,用中国乐器练习中国古调,而就现实的场合作新曲,譬如写文章,作作会自然引出时代的大调来的。

    孙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清末民初以来革命的气势至今未尽,况且有志青年有了新的理论,文章与音乐皆可以又一次透出新的光焰,有志的青年正可以意思满满的来写文章,来学音乐。依文章的经验,我们今要来追写辛亥革命当时的,北伐当时的,与对日抗战当时的天意与人世风景,是可能的,只要肯立志。然则辛亥革命,北伐及抗战的三次功成作乐的机会虽然已过,亦革命的潮流未消,今日音乐的意思还是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