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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与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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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兰成

    一

    原来文明生于一觉,觉得了无与有之际,于是从觉而有知有行。知是知得抽象的体系的理,从知,故有数学、物理学与易经卦象的发见。而行则是从无现出色来,行是造形,从行故有轮与杠杆袜挺的发明。凡具物象的造形皆是行。

    动物与旧石器人亦有知有行,只因未开悟识,所以有限,西洋人亦没有一个觉字。

    大自然有意志与息,中国文明的知,是因于此意志,行则是因于此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非一非二,亦一亦二,如与行亦如此。若必说知与行是一,则如数学的发见与轮的发明显然是两路而非一。而若必说知与行是二,则又二者如何可统于一觉?

    知的发见,如冈洁在数学上的发见,当时十分大喜,只觉世界皆被光明遍照,这强烈的喜悦一直继续到半年后他把所发见的写成了方程式,然后这喜悦才成了过去了。但是修行则如作了一只自己也未曾想像的好陶器,可以长年看着欢喜。因为数学的方程式是抽象的造形,而陶器则是实物的造形。

    西洋人也于技练习,如运动选手及马戏演艺者,但练习不能即是修行,因为西洋人没有觉识。

    人有三识;显在识、潜在识、觉识。显在识──眼耳鼻舌身与脑,学校教育只是教的显在识。潜在识是在丹田,如马戏团的空中秋千与中国武术皆是用的丹田识。而觉识则在心。显在识眼耳鼻舌身与脑,皆是“有”,可被解剖而见。丹田识则是亿年以来生命能力之所藏,如蚯蚓的没有神经而亦能识,人亦可能不藉眼耳鼻舌身与脑而识,凡神通多是从丹田识而来。丹田是生命个体的中心,如细胞的中心是核,全体的中心则是丹田。丹田在脐下,当身体之中,是息之所聚,非解剖所可见,但是武术者可以运气功见有丹田。惟心(不是心脏)是用什么方法亦不可见。丹田是命的中心,所以称为命门,而心则是生的中心,譬如石头没有命,但是也有生,所以石头亦有心。生之演绎为命,命实而生虚,命是“有”,生是“无”,生的中心之心所以不可觅。故可说丹田是大自然的息的,而心则是大自然的意志的,心是无,故可以以统全身之有,指挥丹田与脑。心是觉识。

    修行是觉识照明了潜在识与显在识,使之皆成为美好的,光明的,此所以有文明的造形。西洋人是惟知显在识,他们虽亦尚有能练出潜在识的,但是行而不知。他们是没有觉识,故其造形不免无明。而宗教如佛教与基督教则有觉识与潜在识的修行,而无视显在识,虽然悟得了无,其大神通,但是不通过物质,所以宗教都拙于现世的造形。

    至于西洋的科学则又是以显在识为主,近在觉识的门外。科学否定丹田的潜在识。以故不知大自然之息,遂亦不知大自然之意志,遂亦只可在觉识的门外,近在咫尺而进去不得。

    惟中国礼乐的行与知是这三识的统一,而又乐与礼各有其致。

    二

    西洋人的知有所不及者,其实皆可以行为及之。如古希腊人谓不可能的三题:一、把无理数分割尽。二、用图规与三角板把三角形来三等分。三、动的永远继续。但此三者皆可用行为来解决。无理数用数学分割不尽,但音乐的好歌喉与好琴手则可得绝对精密的一音,三角有三等分是用一张纸来三摺就可以做到。至于动的永远继续则如永生,即在名手的字画里亦可以有的。

    知与行的分别亦可比数学物理学与围碁的分别。

    数学上的与物理学上的发见,是先有结论,后有证明。此证明的方法是新生出来的,但先有了结论未免是一限制。而围碁则相反,终局的胜败是未知的,要看着法,可说是方法在先,结论在后。此向着未知的下子即是行,一子一子都是向着未知的,比数学上的与物理学上的证明方法更有创造性。数学上与物理学上不能用证明的方法去求发见,因为数学上、物理学上的求证方法是抽象的,不及围碁的着手每下一子都是具象的,具象的东西就含有无理数在内,一子一子都是惊险的、怀疑的,而又是贞性的,所以比数学与物理学的求证方法更有创造性。

    冈洁与汤川秀树知说数学上与物理学上的发见是结论在先,这便是觉识边的事了,但是在后的求证方法虽然是新生出来的,不足以造形。

    至于技术科学,那更惟是依据既知的方程式的复制,虽然是一种具象的行为,但根本没有一点创造性了。所以数学上与物理学上的发见的强烈喜悦、至写成方程式都消歇了,又到得技术科学是连感情也没有了。

    文明的造形多是结论在行为中出来,如禅僧说的手段即是目的,问题即是解答。行为无所秉承依傍,完全是向着未知。这就要是修行。

    大自然是有意志的,那当然是有目的的了,但有目的亦仍是浑沌,这里不能用一般的逻辑来说,你若必要把来说得确定,你就成为宗教的固滞,而若否定大自然有目的,则又是科学的浅陋。惟有孟子说“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说得最对,还有是禅僧说“大信是大疑”说得最好。这里就有修行的事了。禅宗的行为哲学又是说得极好,你问他佛法大意,他教你吃了粥洗碗去。

    这行为即是修行,如学吹洞箫的要吹得出声来,如学礼法的要行得出美来,如写文章的不是写已知的东西,而是写直到此刻尚未知的东西。修行又譬如练武功,一个架势可以练了又练,练到入妙通神。而若是数学,则算法知道了就是了,没有人把同一的方程式写了又写的。所以数学与物理学惟有知,而没有修行。可是文明的造形必要是修行,如昔时妇女的礼仪之美,那都是同样的动作做了又做,然后就在这礼仪中有了人世。

    大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是知,好之乐之是修行才有。知的东西如数学与物理学的演绎与推论皆是有前提为依据的,不是无中生有生出来的,所以是没有创造性的,而修行的东西如好陶器好书画,则一路上都是生之波,一路上都是创造性的。围碁亦比数学步步有变化,所以碁通于数学,而数学于碁无补。数学与物理学,惟发见原理时有强烈的喜悦,成了方程式就喜悦消灭,而可修行的作品如好陶器、好书画则可到达无的境界,此又是知之与行的为二。

    可是亦不能就此把知与行分得这样开。因为最大的修行是礼乐,但最大的知的学问却不限于数学与物理学。最大的知的学问是易经。易经到达了大自然的无的境界。又则易经的卦爻不只是演绎的,而且是变化的,一路都是生命之波,所以数学之演绎有定,而卦爻之占无常,卦爻在先,结论在后,所以虽是知的事亦与修行一般节节都是创造性的。然则如易经的“知”是可与“行”为一的。

    但易经的知亦还是与行有异。

    三

    数与物理是抽象的,连物象之象亦没有。易经的卦则有象,此其所以与数与物理不同,这一点极重要。所以数学与物理学不能通于文明的造形,而易经则可通于文明的造形。可是卦有物之象而未有物之形,易经不能代替礼器。易经包括数与物理,亦包括礼乐,不是代替。而是易经可以为数学与物理学的自觉,亦为礼乐的自觉。

    一日我与冈野法世闲谈,我说人之异于动物,是在人对于自己的所作会再三反省,我这一晌作书,写了几幅大字装额挂在壁上,自己日看夜看,一清早在床上想着,就披衣起来看。围碁的有段者下完一局碁,分出胜负后把碁子收了,从头再照原样来摆起,一路上检讨那着手的得失。我对冈野君对自己所作的陶器也是这样的反省,第一是要知道什么是陶器。冈野听了道:“这样说来,则今时陶器界动物多极了。”

    反省是做数学物理学与技术亦有的,但那只是方法上的反省,真是文明的东西则譬如一件好的陶器,方法会了并不即是作品,对作品的反省是还要看它的意境与风格。

    中国文明的东西,无论是陶器书画,一件好的作品摆在那里就是个意思无限的存在,这就是通于大自然的意志了。他的线的波是息。它的形是于尺寸之外更有着易经里说的位。它的线与形皆于方形圆形之外尚有着圆意与方意。一件好的作品又必使人感觉时间空间的风景悠远,而又明快决断,有着非对称与不连续。凡此皆是通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的卦象爻位的,中国人与日本人是开了觉识的民族,如陶器与书画的作者虽未必皆知道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与卦象爻位,但于一个无字、息字、心字,与阴阳二字,是感得的,尤其如日本人的茶道、剑道,即有此自觉。而我是反省自己打太极拳数十年而无成,因为我在打拳时一面想心思,不照顾呼吸动作,此是违反了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为一的基本法则之故。

    修行时是灵觉自照,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卦象爻位不是方法,数学上物理学上方法知道了即可算成立,而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卦象爻位则知道了也无用,都是还要你从修行中去悟出来,所以只依方法而作成的东西没有创造性。没有修行就没有文明。西洋只依从方法来实行,虽有练习也不是修行,因为西洋人没有无字与息字,也不知一个生字。

    说生命,命是生的演绎,有机物有生与命,无机物虽然没有命,但也是有生的,只是没有生的演绎罢了。西洋人即是不知这个生字;西洋人只知命。所以他们的练习惟有检讨方法,但是没有灵觉来照看。

    他们乃至练习到了丹田的潜在识,如马戏团的空中秋千,纵使能做,没有灵觉来照看也是枉然。

    中国文明是修行得了礼乐的人世。

    礼乐皆是有形有象的,修行亦同,似可不必分别,但仍分出礼乐者,礼的形式多,乐的形式简。礼可比画,乐可比书,画有多形,书只永字八划,书比书更是象形的而不拘于形。乐的声音不如颜色的分明是物质。声音即是物质,不是物质的。而颜色则是物质的。所以乐比礼更是象形的。但不像数与物理的抽象,抽象是没有象,而象形则是有象。礼会被太多的形式淹没,乐则比较敏感,中国史上旧朝将没,都是礼尚存而乐已亡,新朝将起,都是礼未修乐已先兴。若以礼譬昼,以乐譬书,则如今时日本书之典型尚存,而日本的书法已先妖乱了。所以先王定礼乐之别,以为教化,因为人世是修行,所以讲教化。

    乐不限于歌舞,而亦遍在于礼,即凡礼皆要有乐之意,乐之意不过是在歌舞中更容易觉得就是了。故不可把音乐与绘画雕刻建筑等列在一起而统称之为艺术。因为绘画雕刻建筑等都是象形的,而乐则是象形,不是象形的。这有如书法不可与画并列为艺术之一种。把音乐亦列为艺术的一种,是西洋人的无知。西洋人亦不知书法。

    盖乐之于礼,亦可譬诗之于文,凡文皆不可无诗意,而诗自是一体,以别于文体。凡礼皆不可无乐意,而乐与礼乃分别言之。书法与作陶近于乐,知书知陶,即近于知乐了。

    我从写文章,体会得了文章是写到此刻尚未知的事,是一路写一路知晓的。我从写字,体会了圆与方,体会得了运笔的顺逆为一,体会得了字的结体的非对称性,与线的不连续性,于是知笔法可学,而笔姿则不是可摹的,更于是知道了什么是书,而我乃渐渐的,而亦是突然的明白了什么是修行,又什么是反省。这是经过了几十年。

    惟有陶器我懂得最晚,陶器的形制最简单,无非是辘轳捻出了方圆之器,然而好的陶器可以摆在那里就是个意思无穷的存在,是静止的东西而有动意,此皆是因其通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其形体的线皆只可是生出来的,不可以是依照着重做的。

    而如此我乃也渐渐的而又忽然的懂得了音乐。

    这篇音乐论是一面写,一面以一种责任心去重新看看日本的舞乐,也听听西洋的交响乐,与今时下的流行乐曲,我写的几乎部是在每天执笔之前所尚未知的道理。而平日似念又似不在念,似不想亦似在想,而从一个茫然里忽然生出觉识。

    礼乐创世之事,不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但是那法则与易经如同亲人,你不能藉以荣达,你要自己荣达了才有体面与之相见。神便是喜欢这有体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