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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中纳言家接连地碰到倒霉的事,但另一方面三条的邸宅顺利地完工了,定于六月中迁居。他们认为最近接连地发生不祥的事件,是这里的房屋方向不利之故,迁居会好些。所以他们忙着准备带女儿们迁居过去。

    卫门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消息,趁主人空闲的时间,向他报告:“听说三条的邸宅已经修筑得很好,他们一家就要迁居进去。夫人的已故的母亲,曾经屡次对夫人说,叫她住在这邸宅,不可放弃给别人,因为这屋子很幽雅,可给父亲养老。他们看得好,就这样地霸占去了。总要想个办法,不让他们自作主张才好。”

    主人问道:“有地契么?”阿漕说:“当然我们手里有地契。”主人说:“嗯,那么很容易说话。他们哪一天迁居,你去打听清楚。”

    夫人埋怨:“又要干什么花样了。卫门这个人变坏了。主人的性情本来已经如此,你还要去煽惑他。”卫门说:“有什么坏呢?这是不通道理的事情呀,有什么办法呢。”

    主人说:“什么都不要说了。夫人是个没有气性的人。虐待她的人,她还说人家可怜。”夫人灰心地说:“归根到底,谁都要责备我。”道赖故意把话头岔开:“哪里有这种话!”就站起身来走了。

    到了下个月,卫门若无其事地向人打听:“哪一天乔迁?”知道是本月十九日,便把这消息报告主人。主人说:“好,那一天,这里的人大家一起进去。为此,要多来几个年轻的侍女。那中纳言家有没有相当的人?如果有,不管哪一个,都叫到这里来。让他们气死吧。”卫门答道:“这便好极了!”

    卫门心中的快活,在眼梢口角上流露出来。主人想:这个人的想法倒是同我一样的。便一切瞒过夫人,悄悄地同她商谈。

    对夫人只是这样说:“某人有一所良好的住宅,我们已经弄到手,定于本月十九日迁居进去,请你准备各种装束。趁这期间,这里的屋子也可修缮一下。日子快到了,请赶紧些。”便把红绸和染料之类交给她。夫人全然不知道这种企图,便专心一意地忙着准备。

    卫门运用手腕,把源中纳言家漂亮的侍女都叫来。其中有夫人身边的叫做侍从的美人,是个文笔很好的侍女。还有三小姐身边的典侍、大夫。外勤侍女中,也有叫做麻吕屋的姣美而上品的女子。卫门早就注意到这些人,现在用各种策略罗致得来,向她们劝诱道:“这是现今权势无比的人家。而且主人对底下人特别看得起,照顾周至,你必须来。”

    这些都是年轻的人,看见现在的主人已经威势衰落,狼狈不堪,就个个没精打采,只想寻找更好的人家。正在这时候,听到了卫门这番好听的话,知道对方定是当世显赫的富贵之家,就立刻答应,连忙辞职而去。

    她们做梦也不曾想到新的主人就是落洼姑娘。更不知道辞职出来新到的地方是同一户人家。她们都不声不响,互相把要去的地方保守秘密。

    二条邸内有人出来迎接她们,从一边走过去,大家集中在一起了。

    邸内需要的侍从人很多,今天来的人个个都打扮得非常漂亮。大家来到同一地方。在同一地方下车。她们互相看看,觉得很稀奇。

    正如传闻所说,这里原有漂亮的侍女二十多人:有五六人穿着白绸单衫、青红花纹长袍、红色裙子;此外有红裙子上罩绫织单衫的,有穿淡紫色长袍的,有穿其他绫织衫子的。她们成群地出来迎接新来的侍女们,使得新来的人难以为情。

    主人怕夫人受暑气,自己出来接见。他身穿深红裙子,白绸单衫,上罩罗衣。新来的侍女们都觉得这男子相貌漂亮,神情潇洒,真是一位理想的主人。

    主人把个个侍女都看过,说道:“都很好。卫门介绍来的,即使稍有缺点,也不计较。”又笑道:“哈哈,她是最可信托的人呀。”

    卫门说:“倘说有缺点,是由于主人不知道详情之故。我一直和夫人在一起,没有工夫和个个人会面。这种过失,要请原谅了。”

    大家看看走出来说这话的人,原来是阿漕!她们都吃惊,想道:“啊!这个人在这里当着重要的差使了。”阿漕故意装作初见面的样子,说道:“呀,奇怪得很。好像都是见过面的呢。”大家答道:“我们也都这样想。真高兴啊!”

    阿漕说:“长久不见面了,大家隔得远远的,非常寂寞。”正在乐说旧事的时候,但见一个人抱一个三岁模样的白胖孩子从里面走出来,说道:“卫门姐姐,在召唤你呢。”一看,此人就是侍女少纳言!大家说道:“真好像回到了从前。都是很熟悉的。”于是讲了种种旧话。这不期而遇,每一个人都觉得非常高兴。从前一向熟悉的人,现在聚集在这邸宅里受主人特别重用,大家都觉得是交了好运。

    且说源中纳言家定于明日迁入三条邸宅,夫人吩咐把各种家具搬运过去,挂起帘子来,连用人的行李也都搬进去。

    道赖中纳言闻知这消息,把家臣但岛守、下野守、卫门佐以及许多仆役召集拢来,命令他们:“三条的邸宅,本来是我们所有的,正想迁居过去。那个源中纳言不知怎么一想,认为这是他自己的产业,叫工匠去修筑。我想他总会和我打招呼,我便可和他说理,岂知音信全无。而且听说明天就要迁居进去了。所以你们都到那边去,责问他们:‘这是我们的场所,你们不打招呼,擅自迁入,是什么道理?’把他们搬进去的东西全部扣押起来。我们也准备明天迁居过去。所以你们大家立刻就去,看好了房间,就在那里把守。”大家知道了底细,立刻出发了。

    走到那里一看,三条的屋子非常漂亮,院子里铺着砂子,有人正在挂帘子呢。

    道赖中纳言家的人们雄赳赳地冲将进去。源中纳言家的人们慌张地问:“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一看,知道是道赖家的家臣们。家臣们说:“这邸宅是我们主人所有的。你们为什么不得到同意就迁居进来?我们主人说,一只脚也不准你们跨进来。”就不顾一切地走进去,决定了门房间、传达室、休息室等。

    源中纳言家的人吓坏了,连忙回去报告:“老爷,大事不好了!那边的家臣执事带了许多人来,不许我们进出。听说道赖中纳言明天也要迁过来,门房间、传达室等都已布置好了。”

    源中纳言已经老耄,听到这种重大事故,吓得心惊胆战,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没有地契,当然是我女儿的屋子。除了这女儿的父母以外,谁能来管领呢?如果落洼活着,还有话可说。现在怎么办呢?不要直接和他们争吵,让我去告诉他父亲吧。”

    源中纳言连迁居的事情也忘记了,没精打采地穿戴起衣帽,去拜访左大臣了。到了那里,对守门人说:“我有要事禀告大臣,请你传达。”左大臣就接见他,问道:“有什么事?”

    源中纳言说:“为的是三条的邸宅,本来是我所有的产业,最近加以修筑,即将迁居,家人们已将器具搬运进去。岂知令郎派了许多家人来,说:‘这是我们主人所有的产业,你们不得到同意而迁居进来,是违法的。我们主人明天就要迁居过来。’我家的人便一个也不能进去。我受此阻碍,不胜惊异,为此前来拜访。那所房子,除了我以外是谁也不能管领的。除非是持有地契的。”他向左大臣哀诉,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左大臣答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实在无从答复。据你所说,小儿道赖是违法的。但这里面恐有缘故,待我向小儿问明之后,再行奉答。这件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能答复。”

    左大臣只当作耳边风,不耐烦听,故如此回答,源中纳言也不能再说,只得唉声叹气地告退。回到家里,对家人说道:“刚才我去向左大臣请愿,他回答是这样。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花了许多时间用心修筑,结果成了世间的笑柄!”他不胜悲愤。

    道赖中纳言从宫中退出,来到左大臣本邸,父亲便问他:“刚才源中纳言来过,说有这么一回事。到底是否事实?”

    道赖答道:“确是事实。我常常想迁到那屋子里去住,派人去检点修筑,听说已被源中纳言家占领。我觉得奇怪,就派家人去查看是否属实。”

    父亲说:“中纳言说,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占领这屋子。所以你这行为是无法无天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获得这屋子的。有没有地契,是从谁那里得来的?”

    道赖答道:“实际情况是这样:这原是住在二条邸那个女人的产业,是她外公传给她的。源中纳言完全昏聩,听信了他妻子的话,毫不慈爱,一味逞欲,厌恶之极,连这屋子也不肯给她。我的确持有地契。他没有地契而说除了他以外无人可以占领,亏他说得出来。真是笑话!”

    左大臣说:“那么,不必多说了。赶快把地契拿出来给他看吧。他那样子非常悲痛呢。”道赖说:“马上给他看吧。”

    他回到二条邸,决定了明天迁居的服务人员,分配了车辆座位。

    源中纳言一夜睡不着,哭到了天亮。早上,又派他的大儿子越前守到左大臣家去,告道:“家父中纳言本当亲自前来,只因昨天回家后身体不适,只得派我作代,甚是失礼。昨天所说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左大臣答道:“昨天小儿回来,我立刻告诉他了。但他说的是如此这般。详细情况,还请直接向他探问为是。我因为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判断。不过,没有地契而说是自己的产业,确是笑话了。”

    越前守告退出来,立刻去拜访道赖中纳言。道赖只穿一身便衣,坐在帘子旁边。越前守恭恭敬敬就座了。夫人在帘子里面,看到了眼前这异母兄的姿态,不知不觉地感到一种可亲的心情。

    卫门和侍女少纳言也看到了越前守。她们相视而笑,告道:“从前这个人是我们所敬畏的主人呢。我们曾经委屈地奉承过他的。”

    越前守一点也不知道。他对道赖中纳言说:“我已参见过老大人,问起情由,他说的是这样。你们持有地契,是否事实?我仔细检查的结果,觉得很可怀疑。这几年来,只要略微听到这是你们的财产,家父和我们就不会提出这要求。我们管领这屋子,已经有两年了。这期间全无音信,到了今天又提出这话,并不妥当,我们都在悲叹呢。”

    道赖答道:“我们有地契在手。我知道房屋地产,除了持有地契的人以外,别人不能占有。所以我们放心地认定这是我们的财产,毫无顾虑。你们如果硬要迁居进去,那时候请勿见怪。别的不必多谈,你们有地契么?”他从容不迫地回答,一方面逗玩着膝上的小宝贝。

    越前守拼命地想表达自己的意见,看到对方这种态度,实在火冒三丈,然而只得勉强忍耐。继续说道:“地契是遗失了。到处寻找,还没有找到。也许是有人偷去卖给你们了吧。这是一个疑问。不然,除了我们以外是没有人可以占领这屋子的。”

    道赖说:“我的地契,不是从偷去的人那里买来的。我有正当的理由认为除我以外没有人可以占领这屋子。劝你们早些断绝了这念头吧。请你转告源中纳言,日内当把地契送给他看。”他说过之后,就抱了小宝贝走进室内去了。越前守没有办法,只得唉声叹气地回家去。

    这番对话,夫人完全听到。她说:“这回迁去的是三条那间屋子吧。他们又以为是我在指使了。他们花许多时间修筑了,要迁居进去,我们却去阻碍他们,他们多么痛苦啊!教双亲受苦,神佛的惩罚是可怕的呀。不能照顾双亲,反要教他们受苦,很不应该。不但如此,所作所为又如此刻毒,真教他们难受。这一定是那个可恶的卫门摆布的。”她真心地气愤。

    道赖对她说:“既然是你的双亲,怎么可以做出抢夺你屋子的傻事来!教双亲受苦的罪行,将来可以用孝行来抵偿。即使你说不高兴去,我和侍女们也要迁居过去。我已经说出,收回来是不成样子的。如果你要把那所屋子奉送给他们,等到你和他们见面之后奉送吧。”夫人没有办法,只得默然。

    越前守回到家里,把事情的经过报告父亲中纳言:“毫无办法了!总之是房子被人夺去,受了一番耻辱,就此罢手算了。我当作一件大事向他请求,岂知这中纳言看得像儿戏一般,膝上抱着一个美貌的小儿子,同他逗着玩,对我所说的话,听也不听似的。最后这样答复了几句,便走进去了。那左大臣呢,说道:‘我不知道。小儿持有地契,是合理的。’于是我就毫无办法。我们为什么没有地契?他们准备今夜迁居进去,正在调度车辆和人员呢。”

    源中纳言只是茫然若失,唉声叹气,说道:“这是落洼的母亲临终时让给她的。我也糊涂,没有向她取回地契,便让她逃走了。一定是她把地契出卖,被他们买得了,因此发生这样的事件。这真是世间一大笑柄!本来可以向朝廷奏闻,但现在这道赖正在全盛时代,谁还分别黑白呢?费了许多钱财修筑起来的,实在可惜。总之是自己命运不好,遭逢这种惨痛的事。”他仰天叹息,不知所云了。

    且说道赖中纳言来到三条,赏赐诸侍女每人衣服一套。服务不久,便得这样的优遇,大家欢喜不尽。

    源中纳言家派人来说:“至少器具要还给我们。”但这里的人加以拦阻,一个人也不许进去。夫人听到这消息,挥着拳头,狠狠地说:“这个道赖是几世的仇敌,对我们如此恨入骨髓呢?”但也毫无办法。

    越前守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向他们要求:至少让我们把器具运回去。他们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总会还给你们的。’但是不让我们进去,要同他们争吵也争不起来。”大家懊恼得很,除了聚在一起咒骂道赖之外,别无办法。

    这边于辰时迁入。车子十辆,行列非常体面。道赖中纳言下车,走进去一看,果然正厅方面已经全部施以装饰。布置着屏风和帷帘,铺席也铺好了。

    照这样子看来,对方一定非常懊丧。也觉得有些可怜。然而这是要教源中纳言的妻子吃点苦头。

    夫人推想她父亲的心情,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觉得对他不起。

    道赖中纳言对家人说:“他们运过来的器具,不可散失,将来如数还给他们。”

    这里正在纷忙的时候,源中纳言派人来察探情况,是否已经迁进去。那人回报道:“这样那样,堂皇地迁进去了。”大家知道已无办法,只有相对叹息。这方面全不知道,正在忙着庆祝乔迁之喜。

    次日,越前守前来告道:“我们运来的器具,请让我搬回去。”这边回答道:“三天之内,这些器具动不得。过了今天,明天再来取吧。这确是寄存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呢?源中纳言更加想不通了。这里开了三天宴会,非常热闹。

    第四天早上,越前守又来了。恳求道:“今天请把器具给我运回去。女人用的梳头箱等日用品,都已经运到这里来,这几天很不方便。”道赖中纳言觉得有趣而且好笑。就按照目录,全部都还给他。

    这时候,他说:“喏喏!从前那只镜箱的旧盖也在这里了。连这东西一起还给他们吧。因为这是那位夫人的宝贝。”卫门觉得稀奇,说道:“这东西原是放在我这里的。”连忙拿了过来。不曾见过这东西的侍女们都笑道:“啊,好厉害呀!”道赖中纳言无意把它拿回来,对夫人说:“你在这里写几句吧。”夫人说:“这又何必?在他们这样倒霉的时候,教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很为难呢。”她不肯写。中纳言频频劝请,她就在箱盖的里面写道:

    镜里愁眉长不展,

    今朝始见笑颜开。

    他把这东西像礼物一般用彩色纸包好,插上一根花枝,交与卫门,对她说道:“叫越前守过来,把这交给他。”

    道赖中纳言对越前守说道:“今回的事情,你们大概见怪了吧?这是因为你们一点招呼也不打,擅自迁入,所以我们不能容忍。冒犯之处,见面时当由我向你们道歉。请你转告中纳言,务请他于明日惠临。你们大概都对此次之事感到不满,都可以来当面谈谈,以求互相谅解。”

    他说时态度异常和悦,越前守弄得莫名其妙。最后他又叮嘱:“望转告中纳言,请他必须来到,你也同样。”越前守恭恭敬敬地告退。

    卫门在边门里等候,此时,叫人把越前守叫住:“请到这里来一下。”越前守全然没有防到,茫然地站定了。但见帘子里有色彩美丽的衣袖,其人隔帘说道:“请把这个交给你的母夫人,因为这是她从前很珍爱的东西,是我一直用心保存到如今的。今天你们来取回器具,我想起了,便拿进来还她。”

    越前守问道:“那么叫我对她说是谁送给她的呢?”帘内答道:“她自然想得出来。古歌中说:‘丹波市中旧杜宇,啼声还是旧时声。’你听了我的声音,总该知道了吧。”

    他这才知道,这是阿漕!原来她在这里供职了。便答道:“对这个连故乡也忘记了的冷冰冰的人,有什么亲密的往事可谈呢?你来到这邸内的时候,这个人是你的旧相识,也该看望看望吧。”

    一旁就有人说:“这里还有一个人呢。”便有另一侍女出来,一看是少纳言。越前守弄得莫名其妙,难道这些人都集中在这里了?甚是惊奇。

    里面又有人说:“古歌中说:‘花容月貌都见惯。’你看到的美人太多,已把我们这种不足道的人忘记了,所以没有话可说。”这人原来是从前服侍二小姐的名叫侍从君的侍女。这女子曾经和越前守发生关系,常常来往的。

    对他说话的都是从前的侍女的声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弄不清楚,答话也不大说得出来。

    卫门又说:“那个名叫三郎君的小官人怎么样了?已经加冠了吧?”越前守答道:“他今年春天已经当了大夫了。”卫门说:“定要叫他到这里来玩。请你转告他:我要对他说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呢。”

    越前守仓皇地答道:“毫无问题,他一定来。”他很想看看包里是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回家。

    他在归途上历历回想这邸宅里的情状,觉得奇怪之极。难道那个落洼姑娘已经做了道赖中纳言的夫人么?阿漕这女人样子非常威风。而且,从前的那些侍女,仿佛成群结队地集中在那里了,这是什么道理呢?他想到这里,觉得比起全不相识的人来,亲近得多,心中感到欢喜。这是因为此人一向住在任地,全不知道他母亲虐待落洼的情况之故。

    越前守回到源中纳言那里,传达了道赖的话,并且把那包东西交与母亲。母亲起初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原来是旧曾相识的那只镜箱。她记得这是给落洼姑娘的,为什么在这里了,心中惶惑不安。而且那箱底上写的字,无疑的是落洼的笔迹。她眼睛和嘴巴都张开,闭不拢了。她想,如此看来,近年来使我们受到一言难尽的耻辱的,都是这个人所为的了。她的妒恨和懊丧不可名状。家中只为这件事骚扰忙乱。

    父亲中纳言本来为了房屋被夺取而怀恨,现在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为,这种心情便消失。他忘记她的可恨的罪行,也忘记了过去所受的耻辱,平心静气地说:“这个人在我的许多子女之中,是最幸运的。以前我为什么疏远她呢?三条那所房子,原是她母亲的产业,当然要归她所有。”

    因为如此,那夫人更加愤愤不平了,说道:“那房子被占领去,就算是没有办法取回了吧,但是那些花了钱辛辛苦苦地种起来的树木,至少要给我取回来。我觉得买屋子的钱总要还给我吧。”

    越前守说:“这是什么话!不要说这种外人腔调的话吧。我们一族之中,没有高贵显赫的人,出门去就被人嘲笑:你家的白马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实在没有面子。现在能够与这位在公卿中受到皇上无比恩宠的人结缘,岂不是莫大的幸运么?”

    当了大夫的小儿子三郎接着说道:“屋子被占去,算得了什么呢!落洼姐姐吃苦的状况,才惨不忍睹呢。”

    越前守问:“你说吃苦,是什么意思?”三郎便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真是惨不忍睹啊!”末了又说:“唉,不知阿漕等人怎么说。母亲真是无颜和落洼姐姐相见了。”

    越前守摇摇头说:“这是太厉害了。我一直住在任地,完全不知道。听了你这话,竟吓呆了。道赖中纳言正是为此事含恨,因为教母亲受到了这种耻辱。不知他对我们作何感想。我真觉得无地自容了。”他认为非常可耻。

    母夫人说:“唉,真烦人,现在还要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听听也没趣。什么都不必说了。总之,只不过是我讨厌这女孩子罢了。”她不再对他们说话。

    侍女们听说原来这里的少纳言和侍从都在那边当差,相与告道:“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调到那边去,而在这里过这种阴气沉沉的日子呢?”当差的人总是这般气质,她们都在羡慕。几个年轻的侍女说道:“放心好了。不久就会调过去的,落洼小姐气度宏大,一定会用我们的。”

    姊妹们看见事出意外,大家吃惊。就中三小姐因为自己的丈夫藏人少将是被这一族里的人夺去的,所以要同他们攀亲,实在觉得没有面子。

    还有四小姐,因为对方曾经陷害她,使她变成不幸之身,所以觉得要同他们见面,比同素不相识的人见面更为不快。她同少辅一结婚,就一连生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不像父亲,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她觉得自己毫无指望,曾经想落发为尼。但可怜这三个孩子,被她们牵累,不便离去尘世。她真心地嫌恶少辅,对他非常冷淡。因此近来这傻子也不同她往来了。

    源中纳言呢,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怨恨。近来自己毫无声望,境况萧索,屡受他人轻视,颇以为苦。今后因此有了面子,不胜欣喜。道赖中纳言召请他,他连忙准备前往访候。他说:“今天已经天黑,明天就去吧。”

    夫人听了,推想现在这落洼姑娘,一定比她自己的女儿优越得多了,心中愤愤不平。

    三小姐对四小姐说道:“由于有这种瓜葛,所以那天到清水寺进香的时候,他们要喊‘后悔了么’。到了最后,终于说出名字来,我们已经受了不少的耻辱了。接着,侍女们都辞职而去,也一定是落洼姑娘的主意。她长期被禁闭着受虐待,所以恨透了。”

    夫人说:“这样地给我们种种恶毒报复,实在忍受不住。我总要复仇。”

    女儿们说:“事已如此,还不如断绝了这个念头为妙。家里也有许多女婿,为此忍受了吧。那天他们痛打典药助,其根由也在于此。一定是道赖中纳言指使的。”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到了天亮。

    次日,道赖中纳言来信了,信中说道:“昨日请越前守转致鄙意,想已奉达。如果有暇,务请于今日劳驾。因有事奉告也。”

    回信说道:“昨日赐示,奉到无误。本当即刻奉访,只因天色已暮,甚是失礼。今当立刻前来。”便准备出门。越前守同行,乘在父亲的车子后面。

    三条邸的人报告道赖中纳言,说源中纳言来到了。道赖立刻叫“请到这里来”。

    在正厅南面的厢房中会面。夫人坐在帷帘内。吩咐其他人避开,他们都走到北面的屋子里去了。

    道赖中纳言说道:“关于这所房子,我想对您有所说明。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常常央求,希望和您见面,所以乘此大好机会,邀请您来作一次面谈。尊处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而营造这所屋子,原属有理。然而依照地契上所写,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似乎比您具有优先的权利。我的住处并不很远,而你们并不向我打一招呼,就想迁居进去,简直是轻视我们。我不能忍受这种侮蔑,所以急急地迁了过来。然而你们几年来所费土木工程以及精心设计之劳,都被我采取了,实在太不成话。这里的那个人说,这屋子还是应该还给你们。倘蒙同意,即请收回为幸。地契当即奉上。为此邀请您来面谈。”他委婉地说明情由。

    源中纳言答道:“呀,这话我不敢当。我有一个不明事理的女儿,前年逃出家去,至今存亡未卜,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忠赖如果年轻,还可出走寻找,可是现在已经衰老,命尽今日明日都不可知。这女儿抛撇了我这父亲,形影也不给我见,想来她一定死了,我正在悲伤叹息呢。如果这女儿还在世,这屋子应该归她承受。但是现在毫无办法。我就认为这是我所有的,便在尚未坍损期间加以修筑。我做梦也不曾想到地契是在你手里。此事美满之极,真是希求不到的幸运!不过,此事隐瞒着我直到今日,大概是认为我这忠赖没有当父亲的资格吧?或者,你们认为把我那样的人当作父亲是有伤体面的,所以不来通知我吧?这两点疑问,都是教我丢脸的。至于地契,我怎么可以收受呢?我正想由我交给你们呢。我能活到今日,是意想不到的。大概是为了要教我再见她一面的缘故吧。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感慨无量!”他愁容满面地低下了头。

    道赖听了这话,也觉得可哀,答道:“这里的那个人,一直苦苦地想念你。几年以来,朝朝夜夜向我诉说。但我因另有道理,所以暂时搁置着。这道理就是这样:这里的那个人,还住在你家西边那间屋子里的时候,我就常常和她私通,知道你们对她的待遇,和对别的女儿完全不同,非常残酷。你的夫人性情太凶狠,我曾耳闻目睹,她对这女儿的责备,比对仆役还严厉。我想,你即使知道她还在世,也决不感到欢喜吧。所以在这期间,我对她说,且待我像别人一样升了官位,能够孝养了的时候,再让你们父女相见吧。就中,把她关闭在贮藏室里,许配给那个典药助一事,实在是荒唐之极!既然如此,你即使听到她已经死了,也认为毫不足惜,真是太无情了。这种情况,铭刻在我道赖的心头,怀恨永远不忘。倒并非特别痛恨您一个人,但觉夫人的行为,太残酷了。所以在加茂祭迎神赛会的时候,闻知是你们的车子,我表面上加以制止,而实际上纵容仆役们对你们作了无礼的行为。你们一定认为这是不该的吧,我也觉得对不起。这里的那个人,希望同她的别的姊妹一样地能够朝夕和您见面,但不得如愿,常常向我诉说。她深恐不能孝养您,日夜叹息。我也切身地感到,血统关系的父子之情是特别的。并且,她所生的几个孩子也日渐长大了,很想给您看看呢……”

    源中纳言痛感自己行为失错,面孔涨得绯红。他想,过去的种种事故,都是从前的怨恨所造成的吧。他心中恐惧,答话也不大说得出来。

    他好容易才答道:“唉,我并不想把她和别的孩子分别待遇。有母亲的孩子,母亲总要强迫我照顾她自己的孩子,我受了劝诱,也真是可怜啊。这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你所说的,一一都是实情,我没有话可以辩解。关于典药助一节,实在荒唐之极。谁会把女儿许配给那样的人呢?至于禁闭在贮藏室里,我听到了便觉得不该,曾经表示反对,并且动怒。这些都不必说了,我想看看几个小宝宝。他们在哪里?现在就请让我看看。”

    道赖中纳言把张在面前的帷帘推向一旁,说道:“在这里。”又对夫人说:“来,你出来会面吧。”落洼便羞答答地膝行而出。

    父亲一看,这女儿非常美丽。年龄大起来,姿容越发端庄,威风凛凛。她身穿纯白的绫织单衫,上面罩着青花的褂子。他仔细端详,觉得他所认为比此人优美而疼爱着的别的女儿,都比不上这个人。把这样的一个亲生女儿禁闭起来,荒唐之极!越想越觉得可耻。对她说道:“你是由于怨恨我,所以隐藏到今天吧。然而,今天能够相见,大家心情畅快,我真高兴啊!”

    女儿答道:“我一点也不怨恨。正当母亲严厉怪责我的时候,那个人和我结识了。他看了这光景,认为太不讲理。这便成了种种不快的根源。他屡次阻止我,叫我不要把住处告诉你们,因此我也不便露面。至于那些无礼的行为,我一点也不知道,无可辩解。想必大家都在怨恨我了,我只能独自伤心。”她表示抱歉。

    源中纳言说:“唉,那时候,确是使你受了无比的耻辱。我常在想,有什么怨恨而做到这地步?今天听了你们的话,才知道过去我们疏慢于你,罪有应得。我们哪里会怨恨!反觉得你的一片诚意是很可喜的。”他说时喜形于色。

    落洼听了父亲这番谦抑的话,觉得可哀,说道:“虽然如此,我是不敢当的。”正说着,道赖抱着一个可爱的男孩走出来了。

    说道:“请看这孩子!他的气品的确很优秀。我想即使是天下有名的凶夫人,对这孩子总不会讨厌的吧。”夫人听了觉得不好意思,说道:“唉,这话算什么呢!”

    源中纳言一看见这孩子,由于老年人的固执心情,疼爱得不得了,笑逐颜开地说:“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想抱抱他。

    孩子看见这个不相识的老人,有些害怕,用力抱住父亲的脖子。源中纳言说:“的确,即使是天下第一凶恶的人,也不会讨厌这孩子。”又说:“长得很大,今年几岁了?”父亲回答说:“三岁了。”源中纳言又问:“另外还有孩子么?”道赖中纳言答道:“他的一个弟弟,住在本邸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因为今天是禁忌的日子,改日再给您看吧。”

    不久,办筵席来招待。随从人等都给酒食,车夫们也都得到丰厚的犒赏。

    主人说:“卫门,少纳言,你们把越前守请出来,劝他喝酒。”卫门便请越前守到侍女值班室里来。越前守觉得难为情,逡巡不前,既而一想,这件事并非我所做的,怕什么呢,便走进来了。

    室内分隔为三间,都铺着崭新的铺席,有二十来个一样漂亮的侍女,并排坐着。这些人本来都是在主人身边伺候的,刚才主人吩咐她们避开,所以集中在这里了。

    越前守原本是好色的,叫他到这里来,正合他的意思。他环视许多侍女,觉得神魂颠倒,嘴巴也闭不拢了。他本来相识的人,自少纳言以下共有五六人。他想,这些人一定是从他自己家里转移到这里来的。

    卫门说:“主人吩咐我们灌醉他。如果仍让他面孔雪白,我们都要担不是。来,大家来劝酒吧。”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劝酒。越前守喝得烂醉如泥。

    他说:“卫门姐姐!请你照顾些,大慈大悲,不要虐待我吧!”后来他想逃走,那些年轻美貌的侍女,敏捷地联成一起,把他拦住。他无路可逃,狼狈不堪,终于醉倒了。

    源中纳言和道赖中纳言也对酌传杯,都有了醉意,谈了种种的话。道赖说:“自今以后,我定当尽力效劳。如有需要,务望随时吩咐,请勿客气为幸。”源中纳言无限欣喜。

    日暮归去之时,道赖中纳言赠送礼物:送源中纳言的是一只箱子,其中装着一套外衣,一根束带。这是世间有名的、有来历的皮带。送越前守的是女装一套,外加绫织单衣一袭。

    源中纳言说:“我这老命活到今天,常觉得毫无意味。谁知也会碰到这样的幸运……”他已经喝醉,反复地说着这两句话。

    随从人员不多,赠送五位的是衣装一套,赠送六位的是裙子一条。赏给仆役们的是每人绸带一枚。

    大家认为这两家是互相仇视的,岂知完全不然,人都觉得很奇怪。

    源中纳言归家之后,把道赖中纳言的话逐一告诉夫人:“你要把她嫁给典药助,是真的么?道赖中纳言从容地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不得不面红耳赤。两个外孙的可爱,难于形容。这个女孩真是好大福气啊!”

    夫人恨恨地说:“呀,我听也不要听。你说这话,可你从前几曾把她同别的孩子一样看待?出主意把她关进贮藏室的,不是你自己么?不关我的事。她既然已被抛弃不管了,那么典药助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让他去私通吧。现在因为她被别人重视了,你就想把自己所犯的罪行嫁祸别人,是什么道理呢?看着吧,过分的荣华富贵是不能持久的!”

    越前守喝醉了躺着,喋喋不休地称赞三条邸内的盛况:“三十来个侍女包围了我,劝我喝酒。其中有的从前是三姐姐那里的人,有的是四姐姐那里的人,连做女佣的人,不计其数,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得意洋洋的。”

    同在一起的三小姐和四小姐听到了他的话,三小姐说:“唉!人世间是可悲的。那人住在落洼小屋里不得露面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会升在我们之上而把我们的侍女都抢走了。我们在父母面前也没有面子了。真是可耻!怎么能够再活下去呢?还不如做尼姑呢。”三小姐哭起来,四小姐也哭了。她说:“这样一想,教人不能忍受。这是因为母亲不知道命运如此,待遇有差别,只管重视我们的缘故。到了现在,不知外人对我们如何议论呢。尤其是我,招了那个倒霉的夫婿,曾经决心出家为尼。可是不久就怀了孕,以致此愿未遂。孩子生出之后,大概是人之常情吧,就觉得应该照例把这孩子养育起来,因此苟且度日,直到今天。”她挥泪吟诗道:

    昔日只知人受苦,

    今朝轮到自身来。

    三小姐颇有同样的感慨,也吟诗道:

    世间苦运原无定,

    犹似斜川屈曲流。

    两人相与诉说哀情,直到天明。

    次日源中纳言检点赠品,说道:“色彩和质量,对老年人来说都太漂亮了。尤其是这条带子,这是有名的物品,怎么可以收受呢?应该奉还吧。”正在此时,道赖中纳言派人送信来。大家争先恐后地看信。

    信上写道:“昨日天暮,未得畅谈为憾。会面时间太过局促,胸中积愫,不能罄述。今后是否再能劳驾,不胜怅望。此地契何以忘记取去?还请迁过来住。不然,是否心中怀恨未消?这里的那个人非常耽心呢。”

    道赖夫人给四小姐一封信,写道:“年来情况如何?时深挂念。彼此平安无事,但欲说的话堆积如山。只因顾忌甚多,未得如愿。你大概已经忘记我了吧?

    契阔深情坚如石,

    世间谁似我思君。

    深恐你正在恨我呢。母亲以及其他诸人,不久即可会面,思之不胜欣喜。我这点心情,请你详细地转达,是为至幸。”

    姊妹四人同在一起,大家拿信来看,希望也有信给自己的才好。她们都想和落洼姑娘通信了。人真是任心任意的:当她住落洼小屋里的时候,情况如何,一向无人顾问呢。

    源中纳言的回信中说:“昨日本当再度奉扰,只因估计错误,未曾成行,甚是失礼。今后早晚可以拜见,不胜欣喜,只此一点已可使我寿命延长了。送来地契,昨日曾表明辞谢之意。来示所云,实不敢当。宝带一条,在此老朽身上,正如衣锦夜行,本当奉璧。但念美意难却,暂且收受,道谢。”

    四小姐的回信中说:“数年以来,无缘问候。今得来示,无任欣喜。‘人远天涯近’,旨哉斯言。

    翩然一去无消息,

    恋慕深情日日增。”

    自此以后,道赖中纳言无微不至地照顾源中纳言。源中纳言也不怕烦琐地前往访问。越前守和大夫三郎,因见对方是高贵无匹的权门,也忘记了过去的耻辱,前往效劳。

    道赖夫人觉得这是无上的欢乐,常想设法提拔他们。她把大夫三郎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疼爱。

    她对越前守说:“今后我很想和母亲及诸姊妹见见面。最好请她们也到这里来玩。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生身母亲,就把这个母亲当作生身母亲看待。我常想报答亲恩,为了近年来的种种事件,她一定在生气了吧。务请你代为向各位问候。”

    越前守回去向诸人传达,他说:“夫人对我这样说呢。她想提拔我们,真是再好没有的事。”

    母夫人心中想:落洼现在有了财产,所以作如此想。我曾经那样地使尽手段,严厉地责难她。如果她不忘记的话,一定会痛恨我的子女。但现在她并不如此,可知那些报复的事,大概全是她的丈夫一人所作所为。叫她缝衣服那天晚上,生手生脚地帮她拉着缝物的边缘的人,大概就是这男子吧?她逐渐地放松了顾忌的心情,有时也写信去,和她亲近了。

    这期间,有一天道赖中纳言对夫人说:“源中纳言的确年纪大了。世人对老年父母总是要表示孝养的。有的在五十岁、六十岁上庆祝新年,举行管弦乐会,使亲心欢喜;有的在新年里供奉嫩果;有的举办法华八讲,供养佛经或佛像,花样繁多。我想也做一点,借以一新耳目。”

    又说:“喂,做什么好呢?也有生前作四十九日佛法供养的例子。但此事由子女举办,是不适当的吧。刚才我所说的各种花样之中,你喜欢哪一种?请说说看。就照你所说的去做吧。”

    夫人很高兴,答道:“管弦乐好听,趣味也丰富。但对于来世是没有益处的吧。四十九日佛法供养,我听听也觉得讨厌。就中法华八讲最好,对今世也有好处,对于后世也有益。我看还是举办法华八讲,请老亲来听吧。”

    于是仿照释迦牟尼的八年说法,把法华七卷分作八次讲述。决定举行盛大的法会。

    道赖中纳言说:“好,你的主意好极,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年内就举办吧。因为看看老人家的模样,真有些不放心。”次日就着手准备了。

    定于八月中举行。叫人写经文。请法师来主持。夫妇二人共同尽心筹划。由于权势盛大,各郡县都致送礼物:绢、丝、黄金、白银,堆积如山。全无一点缺憾。

    在这期间,天皇忽然病重,降旨让位。于是皇太子即位。这是第一皇子。道赖中纳言的妹妹就是这皇子的女御。这皇子的兄弟就当了太子。他的母亲升作皇后。

    道赖中纳言升任了大纳言。三小姐本来的丈夫藏人少将当了中纳言。道赖大纳言的弟弟当了中将。

    如此,只有道赖一族升官晋爵,庆喜无量,威望盖世。这位新大纳言声望日高,他的岳父中纳言觉得自己也面目光彩,非常欣喜。

    七月内朝廷行事甚多,无有空闲。但大纳言对八讲的准备工作,也不怠慢。终于决定了八月二十一日。他想,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三条邸举行。但恐继母和小姐们不肯轻易来此,便决定在源中纳言邸内举行,并且亲自前往安排一切。他把屋子好好地布置一下,铺上白砂。帷帘和铺席都换上新的。

    道赖大纳言的妹妹二小姐的丈夫左少弁和越前守等,都兼任了大纳言家的家臣。诸事都由他们办理。拆除寝殿的门窗,装修内部,在寝殿西侧修建大纳言的房间。法华八讲将于明日开始,所以大家都在前夜移住进去。深恐地方狭窄,故将侍女人数减了。只用六七辆车子。

    此次大纳言夫人落洼要和继母夫人和小姐们见面了。她身穿深红色绫褂和女郎花色罩衫。色彩配合美不可言。此时,也许有人想起从前为了缝纫能干而赏赐一件旧衣的故事吧。

    夫人和三小姐、四小姐等,在准备明天的事情的空闲时间,热情地纵谈往事。

    从前被称为落洼姑娘的时候,相貌也非常美丽,并不损色,何况现在当了大纳言夫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姿态格外优美,使得同席的人个个都黯淡无光了。

    源中纳言夫人想: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断念一切,也来和大纳言夫人交谈,便说道:“你从小就被移交给我抚养,我完全把你当作一个小孩看待。我因生来性情暴躁,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多嘴。深恐使你伤心,不胜抱歉之至。”

    大纳言夫人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从容答道:“哪有这话!我一点也不伤心。我心中一点旧恶也不存在。我所念念不忘的,只是想尽力供奉,使您心情欢畅。”

    源中纳言夫人说:“这是感谢不尽了。我的作为大都不济于事,一点也不能称心称意。你今天能够到这里来,大家欢喜无量。”

    天亮了,早上开始举行法华八讲的仪式。到会的人,有许多是高官贵族。以下,四位、五位的人不计其数。来客都惊诧地想:“源中纳言近年来完全老耄昏聩了,怎么会有这样权势富厚的一个女婿,真是好幸福啊!”

    的确如此。女婿道赖大纳言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相貌威武堂皇,进进出出,时时照顾这源中纳言。源中纳言感到无上的光荣。老人容易动感情,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大纳言的弟弟宰相中将,以及三小姐本来的夫婿中纳言,都衣冠楚楚地来参与法会。

    三小姐看见了新中纳言,即恩情断绝了的前夫,追思往事,不胜悲戚。她仔细看看,今天他的装束特别优美,便更加悲伤不堪了。她想:如果自己没有被抛弃,依旧幸福的话,则看到丈夫和大纳言联袂并肩、毫不逊色的样子,将何等欢喜!但现在自身已经沦入不幸,只有偷偷地垂泪,独自吟道:

    愁绪满怀思往事,

    无人顾问泪空流。

    不久仪式开始了。阿阇梨、律师等高僧、善知识,集中在一起,郑重地讲解经文。每日讲经一部,九日共讲九部。法华七卷中又加无量寿经及阿弥陀经。预定每日造佛像一尊。共计造了九尊佛像,写了九部经文,尽善尽美。

    四部经文,用金银粉写在各种色彩的纸上。经箱用熏香的黑色沉香木制成,用金银镶边。每一卷经装在一个经箱里。其余五部,用泥金写在绀色纸上,用水晶作轴,装在景泰窑的箱中。景泰窑的图样中表现出各经文的要点。每部装入一箱。只要看到这些经卷和佛像,谁都知道这法会不是寻常一般的了。

    给朝座、夕座的讲师每人都赠与灰色的夹衣。诸事都准备得十二分周到,毫无缺陷。讲座的庄严气象,日日增加。临近圆满的时候,一般参加者和公侯贵族,愈益增多。在相当于法会中期的法华五卷的讲座,即所谓供品之日,公侯贵族自不必说,其他各方面,都送来赠品,多得无地可置。这些供品也都是预先准备着的,袈裟、念珠之类,为数不少。正在份份奉呈的时候,左大臣派人送信给大纳言了。

    信中写道:

    “我想至少今天应该参与法会,不料脚气病发作,穿戴不胜其苦,甚是失礼。此赠品乃我一点诚心,务望供养。”

    这赠品是一把青色琉璃的壶,其中盛着黄金制成的橘子。装在青色的袋里,上面束着一根五叶松枝。

    还有左大臣夫人送给媳妇大纳言夫人的信。信中写道:“我早已料到你很忙,不会有信来,所以我希望尽一点诚心,你大约也不会知道的吧。现在我送上这点物品。女人之身,罪孽深重,欲借此以结佛缘,务望曲谅为幸。”

    物品是中国制绫罗,村浓染法的枯叶色衣服一套,以及鲜明触目的绯色丝约五两,插着一根女郎花枝。这大约是作念珠带用的。

    正在写回信时,二小姐给新中纳言的信来了。信中说道:“你参与了十分美满的法会。你不把其中盛况告知我,大概是不要我参与积有欢喜功德的人群之列么?我好恨啊!”

    其赠品是黄金制的莲花枝,略呈青色,叶上镶着白银制成的露珠。

    又有皇太后的使者,是宫中的一位典侍,送信来了。对这使者必须郑重招待,在外面望不见的内室设席,由越前守及其弟大夫等侍奉,举杯献酬。

    皇太后的信中说:“今日贵处想必甚为繁忙,我恕不奉扰了。着送微物,作为结缘的供养品。”这供养品是菩提树念珠,装在黄金制的念珠箱中。

    在自己的同辈及许多亲人面前,由丈夫的显贵的一族人如此尽心竭力地致送供养品,大家羡慕落洼姑娘的幸福无量。

    给皇后的回信,由大纳言亲笔书写:“仰承恩赐,无任感戴。此次法会,奉到珍贵供养品无数,谨依尊意,躬亲供佛。法会圆满之后,当即亲自入宫拜谢。”

    犒赏御使的是绫绸单衣、裙、枯叶色唐衣、罗纱罩衫等品。

    后来仪式开始了。王公贵族们各人手捧供品,在佛前巡行。各人所捧供品,大都是金银制的莲花枝。

    只有源中纳言的供品,是用白银制成笔形,轴上像斑竹一样施以彩色,装在罗袋里。此外,衣箱、袈裟之类,多如山积。

    还有,这一天的仪式中所用的薪,是将苏芳木割开,略染黑色,用美丽的带子捆成。好几天以来的仪式中,这一天的费用特别大。

    众人欢看尊贵的王侯将相捧着供品巡行膜拜,都觉得这位源中纳言在衰老之年能够获得名誉和幸福,深可叹羡。他们都说:“做人还是要祈求神佛,生个争气的女儿。”

    仪式在这样庄严隆重的形式之下圆满结束。

    三小姐在心中等候新中纳言的消息。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音信全无。

    仪式终了,大家退散的时候,源中纳言暂时站定,把儿子左卫门佐叫来,对他说道:“怎么样?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淡?”好像从前的一个义兄的口气。

    左卫门佐毅然决然地答道:“因为我对他向来不亲近。”源中纳言又问:“什么?他对你从前的关系你忘记了么?怎么样?还有人来么?”“你说谁?”“我问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姐姐三小姐呀!”左卫门佐故意冷淡地答道:“我不知道,也许来的。”源中纳言说:“那么,你去转告她:我觉得

    旧曾来处今重到,

    恋慕深情似昔时。

    唉!人世可叹!”说过,走出去了。

    左卫门佐想,听听回音也好,自恨刚才对他太冷淡了。便走进里面去,对姐姐三小姐说:“父亲回去时叫我这样向你传言。”三小姐想,让我在这里再多住片刻也好。他来干什么呢?无情的人啊!但没有话可以回答,就此算了。

    道赖大纳言在法会终了之后,大办开荤的筵席,然后回邸。大家请他再留住一两天,他说:“实在地方太狭窄了,孩子们吵闹得很讨厌。下次不带他们,再来奉扰吧。”

    源中纳言说:“此次法会的盛大,自不必说了。尤其是皇后、左大臣,以及各位贵宾的盛情,使我衷心欢悦,寿命可以延长了。老汉笨拙,说的也是愚陋之言。在这样盛大的仪式中,对我这衰朽的老人,只要有一卷经的供养,也可心身获益。”他感激得流下泪来。夫人自不必说,道赖大纳言也很满意,认为这法会颇有价值。

    源中纳言又说:“我这老翁有一件宝贝,多年来秘藏着,不知道传授给谁才好。前年,我的女婿藏人少将曾经向我恳求,但我没有给他。真好像是特地保留着给你使用的。现在我就把这个送给小外孙。”说着,从一只锦囊里拿出一支精美的横笛来送给了他。小外孙年纪虽小,也听得懂,笑容可掬地接受了,好像对这支笛是很喜欢的。这真是一件逸品,音响美不可言。

    夜深时分,回三条邸去。大纳言对夫人说:“中纳言欢喜得不得了!今后再做些什么给他看呢?”

    如此这般地过了一段时期,有一天父亲左大臣说:“我年纪这么大,近卫的重务是不能胜任了。因为这是青春少壮的人才相宜的职司。”就把过去兼任的近卫大将的职务让给大纳言了。

    这时代一切事情都可由他们一家自由支配,所以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道赖大纳言兼任尊荣的职司,生活更加有光彩了。为了此事,源中纳言也觉得喜上加喜。不过,他虽然没有特别重病,总是日渐衰老,每天只是爱睡。道赖大将的夫人觉得可悲。她想:父亲那样地欢欣鼓舞,我们总该再尽些孝养。但愿他延长寿命。

    源中纳言今年七十岁了。道赖大纳言闻知,说道:“倘是年纪还轻、随时可以祝寿的人,那么不妨慢慢地举行。但七十岁了,应该快做。也许外人觉得太频繁吧,也顾不得了。自己想做的事,应该就做。过去有过好几次经验教训了。并且,使对方欢喜的事,如果只做一次即便罢休,不免问心自愧。再者,死了之后,任凭你行什么事,他一点也不能感到欢喜了。大概只有这一次了,所以必须尽我的能力去办。”他这样决定了,便立刻着手准备。

    各地的郡守,但求大纳言称心,竭力奉承。他们都想效劳,获得大纳言的青眼。所以命令每一个人担任一件事务,大家都负责办理。不久,当天招待来宾飨宴等事,很快地准备完成了。

    已经当了卫门尉的带刀,又被委任为三河郡守。其妻卫门,请了七天假,跟他同赴任地。大纳言夫人替她饯行,送她旅途用具。白银杯盘一套,此外各种服装,十分周全。夫妇二人动身。

    他们去后,这里派一个急使到三河去,对郡守说:“因有这等用途,请略办些绢来。”三河守立刻送大纳言绢一百匹,其妻卫门送夫人茜染绢三十匹。

    此外,召集许多在贺筵前舞蹈的美貌童子,一切调度,尽善尽美。置办各种物品,黄金像汤水一般使用。

    父亲左大臣起初有点不解:“为什么连续不断地举办大事呢?”但后来就明白了:“对啊,他的前途已经望得见了。让他在生前多得欢乐,确是好的。源中纳言的儿子们,我定当尽力照顾。”便和大纳言同心协力地从事准备。

    原来左大臣非常钟爱这个儿子。所以凡是这道赖大将所要做的事,他无不赞成。

    贺宴定于十一月十一日举办。这回在自己的三条邸内招待众宾。为避免烦冗,恕不详述。但气魄那么浩大,贺宴的盛况可想而知。

    祝寿的屏风上的画和诗,琳琅满目,不能尽述,今仅举一端如下:

    正月画些什么,原本脱落,只记其诗曰:

    朝霞笼罩吉野山,

    春宵游侣越山来。

    二月画的是一人站着仰望樱花飞落。诗曰:

    今年看尽樱花落,

    千代留芳永不忘。

    三月画的是三月三日桃花开,有人正在折枝。诗曰:

    三千年来桃花开,

    折取一枝为君寿。

    四月诗曰:

    杜宇微鸣待春晓,

    矇眬欲睡忽惊醒。

    五月画的是插着菖蒲的人家,有杜宇在啼。诗曰:

    今日犹闻啼杜宇

    只因情重伴菖蒲。

    六月画的是水边禊祓之景。诗曰:

    川边禊祓清彻底,

    照见千年绿影深。

    七月画的是七月七日人家祭星之状。诗曰:

    长空一碧天河近,

    此夜星舟渡女牛。

    八月画的是事务所的人员在嵯峨野掘草花之状。诗曰:

    成群来到嵯峨野,

    留心掘取女郎花。

    九月画的是有人在观赏盛开的白菊花。诗曰:

    怪道雪花何太早,

    原是篱边白菊花。

    十月画的是有人站在美丽的红叶树下,翘首仰望。诗曰:

    山中红叶经秋落,

    行人到此举头看。

    (十一月诗上句脱落)下句曰:

    万代千年为君寿。

    十二月画的是山家积雪甚深,一女子独自眺望。诗曰:

    严冬积雪深山里,

    只恐无人特地来。

    杖上铭曰:

    此杖曾经八十坂,

    今日犹能扶上山。

    祝寿那一天,在宽广的美丽如镜的湖中,泛着龙头鹢首的船。乐人不断地奏乐。气象万千。参与祝寿的王公贵族及殿上人,济济一堂。

    左大臣也到席,赏赐的物品不计其数。皇后赠送大褂十袭,中纳言用的衣装十套,此外还有种种物品。

    皇后宫中的侍女及女官,都从宫中退出,到三条邸来看热闹。这样的盛况,使得中纳言的老病忽然痊愈,真是莫大的庆喜。

    每天从朝到晚,不断游乐。圆满之日,到更深方才退散。没有一个人不领受到祝仪的服装。对于身分高贵的人,另外添加赠品。

    左大臣赠与源中纳言的是骏马二匹,世间有名的筝琴二张。此外,对于所有供职人员,都按照其身分而赏赐衣装或腰带。

    道赖大纳言曾对源中纳言的长子越前守说:“此次祝寿,一切依照你的计划办理。”把全权委托给他。因此越前守用心办理,一切尽善尽美。

    源中纳言一家,被挽留在三条邸再住两三天,然后送回。夫人对于丈夫如此深厚的热情,衷心感激。丈夫道赖大将也觉得能尽心孝敬,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