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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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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会”上的讲话(选录八则) ————1933年前后讲于山东邹平乡建院研究部

    朝会的来历及其意义

    讲到朝会的来历,就要谈到我的生活。大体上说,我自二十岁至二十九岁为一段落。此段落为出世思想,走佛家的路。二十九岁以后重转回人世的路,一直到现在。二十九岁那年,在济南教育厅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先时已在北大讲过),民国十年付印,其中有一段意思曾说到求友;在结论中又曾说到我的主张和希望————要复兴古人讲学之风,使讲学与社会运动打成一片。近十数年来我就是如此做,从那时(民国十一年)起也就有了许多朋友跟我在一块。于是我的生活几乎是成了两面的了:一面是家庭,一面是朋友;一面是家庭之一员,一面是朋友团体之一员。朋友们在一起相处,虽然是一种团体生活,但没有什么会章。大家只是以人生向上来共相策励,每日只是读书,讲一讲学问。民国十三年,我辞去北大教职,和一些朋友到曹州去办高中,后来又辞职回北平,高中学生即有一些随着我们到北平的。

    在北平师生共约十人,我们在什刹海租了一所房,共同居住,朝会自那时就很认真去做,大家共勉互进,讲求策励,极为认真。如在冬季,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惟间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的感觉心地清明、兴奋、静寂,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我独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在我们团坐时,都静默着,一点声息皆无。静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啊!这样静默有时很长,最后亦不一定要讲话,即[使] 讲话也讲得很少。无论说话与否,都觉得很有意义,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

    民国十七年我在广东接办省立第一中学,朋友团体也随着到了广东,当时我同黄艮庸先生等拟了许多办法,都是与其他学校不同的。其中最要紧者有五点,现在邹平还保存有两点,即朝会与部班主任制。十八年创办河南村治学院,其学则是我拟的,内容大多是从那边————广东一中转来的。现在邹平则又是从河南转来的。

    在第一届研究部时,朝会每由我来讲话,初时都作静默,要大家心不旁骛,讲话则声音低微而沉着,话亦简切。到后来则有些变了,声音较大,话亦较长。但无论如何,朝会必须要早,要郑重,才能有朝气,意念沉着,能达入人心者深,能引入反省之念者亦强。

    以出家的精神做乡村工作

    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动他的心肝,牵动他的生命;他看到众生均循环沉沦于生死之中,很可怜的,所以超脱生死,解决生死,遂抛弃一切,不顾一切。现在我来做乡村运动,在现在的世 界,在现在的中国,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样。我同样是被大的问题所牵动,所激发,离开了朋友,抛弃了亲属,像和尚到庙里去般地到此地来。因为此事太大,整个的占据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无有了, 只有这件事。此时即如出家和尚出家时觉得世人都是在做梦,而自己甚为孤独,但多数人仍占在他的心内。在佛家原是为众生,悲悯众生,为众生解决生死,这种不忘众生,念着众生的心理,做乡村运动的人,应当仿效。在普通和尚很少这样激动,这样决心,自动发愿出家;如果那样的出家,等于未出家,他虽出了家,不过随随便便念念经,其生活是同世人一样的无聊。这样的生活是无味的生活。如果乡村运动者不是自动出家,在内心并没起了激动,仍系鬼混度日,这是最冤枉最无味的生活。如果我们真是发愿而来,我们应当真的像和尚一样感到孤独,常常念着众生,常常念着一件事,常常像要解决一个很急切的问题似的。(我在二十岁时曾经想出家,后来没有;可是到现在还常常觉着出家的味道。)一个人很容易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明白时很容易明了他的责任,糊涂时便恍惚忘记了。这只有常常提醒自己,要问出一个很真切的心来。 如果不是真想干,干脆的不如不干;如果真想干,那么应该很深沉的内决于心,虽有时糊涂恍惚,也可觉醒的。

    言志

    今日早晨想到《论语》上“盍各言尔志”一句话,现在就言我之志。“你的志愿何在?”如果有人这样问我,那我可以回答:我愿终身为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业上,都正是彷徨无主的时候。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 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人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更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个条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会多年来所需要者唯此。

    八十年来,中国这老社会为新环境所刺激压迫,而落于不幸的命运,民族自救运动一起再起,都一次一次地先后失败了。每一次都曾引动大家的热心渴望,都曾涨到一时的高潮,但而今这高潮都没落了,更看不见一个有力量的潮流可以系属多数的人心,而却是到处充满了灰心、丧气、失望、绝望。除了少数人盲目地干而外,多数人无非消极鬼混,挨磨日子,而其实呢,中国问题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悲观的事。悲观只为蔽于眼前。若从前后左右通盘观测,定能于中国前途有很深的自信;只可惜多数人蔽于眼前,没有这眼光罢了!我是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我胸中所有的是勇气,是自信,是兴趣,是热情。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随便而有的,这里面有我的眼光,有我的分析与判断(我讲的《乡村建设理论》便是这个,不复赘)。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地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而惟一可能的方针路线(乡村建设)。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须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

    发心与立志

    许多人都觉得近来生活不安,我亦时常有此感觉。因此我知道一般人思想之杂乱、心里之不纯净,真是很难办的事!人多半都有种种私欲私意,要这个,要那个;本来我们的心量已经十分渺小,这么一来就更危险,怕更没有力量来干我们的事业了。古人有言:“知病即药!”现在让我指点出来,使大家知道自己心杂无力即病。然后才可望自觉醒警惕!

    我听说有几位同学读佛书。我对于佛学前曾稍作探究。佛家的彻始彻终便是发心————发菩提心。发心是什么?这味道非常深醇,颇难言说。盖所谓发心,不但是悲,且是智慧的;他是超过一切,是对众生机械的生命,能有深厚的了解原谅与悲悯,而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儒家也是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但与佛家不同。儒家亦有彻始彻终的一点,在立志。然儒家的立志与佛家的发心其精神意味则不同:佛家是原谅与悲悯,而儒家则是刚正的态度。这二者内里自有彼此相通的地方。所以终极都是一个自由的活泼泼的有大力量的生命。

    我们都是力量不够的人,要去可怜旁人,先须可怜自己。如何可怜自己?就是须培养开发自己的愿力(发心与立志都是愿力)。怎样开发?要在当初动念干这个乡村运动的地方去找,去反问自己为何有此意思?而此意思为何又在彼时真切?这样能将原来的真情真愿因反求而开大。当痛痒恻隐之情发露时而更深厚之,扩充之,则正念有力,杂念自可减少。唯有愿力才有大勇气,才有真精神,才有真事业。不论佛家儒家皆可,但须认取其能开发我们培养增长我们力量的那一点。我们只有努力自勉,才能完成我们伟大的使命!

    真力量要从乡村酝酿出来

    民族自救运动之对固有文化起反感,是一定的,没有法子不这样。开头大概非起反感不可,慢慢地再折回来。这原因就是我常说的,中国文化到了清代已僵腐,内容很不行,完全失掉了中心信仰————人类精神;因之礼教成了硬壳,硬固的虚假,对于自己的真精神没用把握,胸中无主,所以才盲从地跟着外来的走。聪明活泼的人,拿了中国与西洋比较看,就一定讨厌中国固有的;但如果这个人不堕落,过几年他总会渐渐明白中国固有文化是深不是浅,是成熟不是幼稚。虽也许有人,对中国固有文化,觉得很有把握,很固执着,但也没用。因其拒绝新潮流,终是没法固拒的。非等到社会转变,转到大家都有觉悟时,没有办法。言觉悟自然要天资高的才能。但我说这觉悟,不是就个人说,是就社会说。这种觉悟恐怕不在大江及沿海地方,大约先在内地发动,要比较心气从容一点的人才可以见得到。中国问题已十分严重,怎能不着急!可是心急的人,决不会发生觉悟。完全顽痹的人自然也不行。我于“一·二八”之后到沪杭去,见上海生活老是匆匆忙忙的;这样恐终不会发生真的觉悟。因为他老要求一快的办法,越要求快越没有办法。因他对这个“文化病”完全不了解。真的力量恐怕只有在内地乡村社会中慢慢地酝酿,才能发生大的力量,而后再影响于都市。

    帮助理性开发的是经济

    社会上许多罪恶,都是从种种条件之下形成的。单去责罚一个人或一部分人,也可说是愚蠢。

    杀人是现在的制度,此制度在现在尚属必要。此必要虽并无道理, 尚无他法可以更换替代。我曾说过,没有一种可以称为好的制度,只有一种比较合适可行的制度。我们不能因其是好制度,就用得上他,同时也不能因其不好而可以随意摈弃他。制度的形成乃出于一种必要。捉到土匪不杀而教育他,感化他,当然比较好。可是为什么不用一个好的法子,而倒用一个不好的法子呢?这就是人命在现在尚不值这么些钱————这是一句真的话。所谓杀人是现在制度的必要,没有旁的,为求社会的安宁,而又要省事合算,在现在没有比用枪毙的法子能更省事合算的了。省事合算是一个无道理的道理。那么,现在省事就是道理,就是很有力的道理了!这社会在今日真不知为省事曾抹杀过多少道理!

    杀人是制度,不单指刑法,并包含战争。罗素曾说,战争在现在可算一个制度。因人类到现在全承认以战争解决问题。以战争解决问题,顶不合道理,天下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合理的;然战争却成了公认的办法,为现行制度之一。在我并不相信战争在人类为不可少,杀人为不可少;我正是相信战争杀人在将来必是可少的。他的存在并不是我愿意。但是,在先他并不必因为我愿意而存在,今后也并不会因我不愿意而不存在。

    有人误会我反对物质文明,反对工业;我安有此意。我对物质生产增加和生产技术改进,原是看得很重要的。我所以看重它的意思,则在于非这样不能给我们挪出更大的闲空,非这样不能使文化更日进于高明。大概经济越发达,社会越进步,对一切问题越可以采用细致的办法。亦即是理性的解决办法细致的办法,是从富力增进来的。唯有富力增进,可以用教育代替杀人打人等办法。到那时人命才值钱。

    经济的进步,我们看得很重;唯有经济进步,才让我们的生活能更合理。 人类虽是理性动物,但理性之在人类,不论其在个体生命或社会生命中,其开发都是渐次的。人类社会的组织制度,也是要渐次的才能入于一种合理的安排,即渐次的把理性开发出来。而能帮助理性开发 的,则是经济。

    制度与经济

    本来一个社会的制度,就是为事实而想的办法,故必事实到了那一步之后,才能产生那新的制度 。中国现在却是不幸得很,因为他的制度,并不是依事实才想出的办法,反都是忘记了自己的事实,仅看见他国的表面————如法律、制度,及一切完备之设施等————便想全盘采用,希望能突然涌现出新制度来,那怎能成功呢?要想一个新制度成功,非先从造成新的事实上着手不可 。例如经济是事实的主要部分,是事实的骨干,想有公共组织,必先使其经济生活的关系能达到公共联合的地位而后可。若各自谋生,没有什么关系,则公共组织便不会成功。因为经济进步,能使人的物质生活,越来越相关联而不能分开;并且因生活上的连带关系,遂相随而发生政治上的公共组织。总之,经济上越分业越进步,分业越多,则彼此互相需要而不能分离者亦愈甚,亦即是社会关系密切的程度相随而加高,有如密织之网。既集众人于一块,故须有公共组织以解决公共问题,而后公共组织于焉以成。反过来说,中国以前社会之所以散漫,虽有文化上其他因素,亦是经济上未进步到需要公共组织。还有经济进步然后人民才有余裕来参加政治。如此,新的行为习惯才能渐渐养成,而新的制度亦随之成立。由此可知,今日应注意者,端在新经济如何形成之一点上。

    乡村建设的办法,较之欧洲则更进一步。欧洲经济之发展,是从个人本位,自由竞争来的,以至闹成经济上的无政府状态;政治经济两面不相应。我们今想从合作主义入手来谋经济上团结自卫;从合作组织来引发地方自治。这便是从经济组织引入政治组织。一则由于农民与工商 业者不同;农民需要合作,工商业容易走入竞争。二则我们在国际经济侵略压迫下,不得不联合自卫。且不如此,则人民对于政治不感觉需要,所谓组织,便将无从组织起。由生计问题将农民牵引到一块,由新经济之促进,使人民感觉新生活之需要,则此后对于一切行政教育建设诸问题,自会去找;不用催迫,自然会要求参与实行,或比别人替他想得更为周到。孙中山先生遗教所说的“地方自治体不止为一政治组织,且亦为一经济组织”,要由此才得实现。如此之进步是自己真进一步。所谓因下层需要而发动的建设,事权将始终是握在下层,可以免却近代国家的一切危险毛病。

    农民运动与合作

    现在世界完全不能再走从前普通的路子,非给大多数人解决问题不行了!中国的大多数人是农民,谁要解决中国问题,谁都得做农民运动;不做农民运动是糊涂的。什么是农民运动呢?从他的目的一面说,就是谋农民的利益;从方法上说,就是要组织训练农民,启发农民自己的力量,使农民自己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单是对他同情是不够的;我们替他们来做是不够的;以多数人的利益为心也是不够的。要紧的不是心,而是手的问题。不应仅是经过我们的手,来达到农民的要求,必须用农民自己的手来达到农民自己的要求。

    有的人做农民运动,所见稍偏。他们把农民利益过分看重在物质上,如租金、工资、土地等,于是他们的办法,总是在谋减租、加工资而少做工等等。除将来土地问题解决,根本消除佃农、雇农外,在眼前专门唆使农民争减租金一类举动,是不相宜的。农民问题要放在中国问题内来解决,而中国问题天然不是斗争可以解决的。因此,做中国农民 运动,须另具眼光,与在其他社会不同。我们即为农民打算,他的利益,亦不单在那些物质上,物质只是与利益有关而已,非物质即利益。利益是什么?利益就是好处,能增进人生趣味者,便是好处。人生缺乏物质,当然不行;然就以钱多,不做事,为人生乐趣,则是错误。————这或者适足以减杀人生乐趣。人生乐趣何在?人生乐趣有两点:

    一、和气彼此感情好,彼此能敬爱,大家都忘了自己,融成一体之情。

    二、创造,说得平常些就是努力,用我们的身体或心思向前去干一些事情,于工作上有自得之乐。

    若通俗点向农民说,就是和气与勤勉;说创造恐怕他不懂。试且看有钱的人家,骨肉不和,四体不勤,到底有什么乐趣呢!反之,如果“家贫出孝子”,虽无钱而家庭和睦,人人勤勉,则人生趣味正在其中。社会亦同家庭略相仿,不要关系恶化。尤其中国北方之一乡一村,真仿佛一个大家庭一样;分化乡村而斗争于其间,与斗争于家庭差不多的。减租原是应该的,但若只见租金多少,不顾人情,太伤和气,恐其得不偿失。大约在中国农民运动中,应以合作运动为主。我们想从增进他的和气,以做到生活上种种合作。好多事情都可以合作;合作不应单属于经济的范围。合就是和气,作就是创造。由此合作,以谋进一步的人生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