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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冯友兰讲清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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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之立教改制运动

    清人所讲之义理之学,其大与道学不同者,当始自清代之今文经学家。西汉今文经学家之经学,自为古文经学家之经学所压倒后,历唐宋明各代,均未能再引起人之注意。清代之学者,本以整理古书,为其主要工作。唐宋明各代所注意之古书,至清之中叶,已为一般学者所已经整理。此后学者,遂有一部分转注意于西汉盛行,而唐宋明学者所未注意之书。于是以《春秋公羊传》为中心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在清代中叶以后,遂又逐渐复兴。此派经学家,若讲及义理之学,其所讨论之问题,与道学家所讨论者亦不同。

    此派经学之复兴,与当时又一方面之潮流,亦正相适应。此派经学家所以能有新问题者,亦受此新潮流之影响。盖自清之中叶以降,中国渐感觉西洋人之压迫。西洋人势力之前驱,以耶教传教师为代表,其后继以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之压力。此各面之压力,在当时中国人之心中,引起各种问题。其中较根本者,即(一)西洋人有教,何以中国无之?岂中国为无教之国乎?(二)中国广土众民,而在各方面皆受西洋之压迫,岂非因中国本身,有须改善之处欤?当时有思想之人,为答此问题,即在思想方面,有新运动。此运动之主要目的,即为自立宗教,自改善政治,以图“自强”。简言之,即为立教与改制。然其时经学之旧瓶,仍未打破。人之一切意见,仍须于经学中表出之。而西汉盛行之今文经学家之经学,最合此需要。盖在今文经学家之经学中,孔子之地位,由师而进为王,由王而进为神。在纬书中,孔子之地位,固已为宗教之教主矣。故讲今文经学,则孔子自成为教主;而孔子之教,自成为宗教。今文经学家,又有孔子改制,立三世之政治制度,为万世制法之义。讲今文经学,则可将其时人理想中之政治,托于孔子之说,以为改革其时现行政治上、社会上各种制度之标准。康有为曰: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为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当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世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孔子改制考序》,《不忍》第一册)

    当时需要一如此之孔子。而如此之孔子,唯今文经学中有之。中国哲学史中之经学时代,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始,亦以今文经学家之经学终。盖人处于新环境时,最易有荒诞奇幻之思想,而今文家之经学中,有阴阳家学说之分子,其荒诞奇幻,最适宜于处新环境之人之用。周末至秦汉,由列国而统一,为一新环境。近世各国交通,昔之所视为统一者,今不过为列国之一国,亦一新环境也。

    康有为

    孔子立教改制

    上述立教改制之运动,康有为可为其中一重要主持者。康有为,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县人。生于清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于戊戌年佐清德宗变法,不成。卒于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沧海丛书》本)。

    康有为之经学,一方面攻击古文经学家之经典,以为皆刘歆所伪;一方面主张孔子改制之说,以为今文经学家之经典,皆孔子所作。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为王莽之臣,其所伪之经,实为新朝一代之学。康有为云:

    歆既饰经佐篡,身为新臣,则经为新学。名义之正,复何辞焉?后世汉宋互争,门户水火。自此视之,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新学伪经考》卷一,《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二)

    如此则自东汉以降,历晋唐宋明之经学,所讲皆非孔子之经。唯西汉今文学家之经学,所讲乃孔子之经,所传乃孔子之微言大义。康有为以为孔子以前,“茫昧无稽”。春秋战国之际,诸子并起创教,而孔子所创之教,尤为特出,故遂为以后所宗奉。康有为云:

    凡物积粗而后精生焉;积贱而后贵生焉;积愚而后智生焉。积土石而草木生;积虫介而禽兽生。人为万物之灵,其生尤后者也。洪水者,大地所共也。人类之生,皆在洪水之后,故大地民众,皆萌于夏禹之时。积人积智二千年,而事理咸备,于是才智之尤秀杰者,蜂出挺立,不可遏靡。各因其受天之质,生人之遇,树论说,聚徒众,改制立度,思易天下。惟其质毗于阴阳,故其说亦多偏蔽,各明一义,如耳目口鼻,不能相通。然皆坚苦独行之力,精深奥玮之论,毅然自行其志,思立教以范围天下者也。……积诸子之盛,其尤神圣者,众人归之,集大一统,遂范万世。《论衡》称孔子为诸子之卓,岂不然哉?天下咸归依孔子,大道遂合。故自汉以后无诸子。(《孔子改制考》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一至二)

    孔子所立之教,其中重要之义,康有为以为为三统三世之说。康有为云:

    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其运无乎不在。……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予……所以考求孔子之道者,既博而且敬矣。始循宋人之途辙,炯炯乎自以为得之矣;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也。继遵汉人之门径,纷纷乎自以为践之矣;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乱也。苟止于是乎,孔子其圣而不神矣。……既乃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凡齐、鲁、韩之《诗》,欧阳、大小夏侯之《书》,孟、焦、京之《易》,大小戴之《礼》,公羊、谷梁之《春秋》,而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曰:孔子之道大,虽不可尽见,而庶几窥其藩。惜其弥深太漫,不得数言而赅大道之要也。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是书也,孔氏之微言真传,万国之无上宝典,而天下群生之起死神方哉。(《礼运注序》,《不忍》第五册)

    康有为以为“孔子之道,有三世,有三统,有五德之运。仁义智信,各应时而行运。仁运者,大同之道;礼运者,小康之道”(《礼运注》,《不忍》第六册)。康有为以为《礼运》所谓“大道”,即“人理至公,太平世大同之道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即“升平世小康之道也”(同上)。以为《公羊春秋》所谓三世之义,即此所说。康有为又以为《论语》中亦言三世之义。云:

    人道进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为部落,而成国家。由国家而成大统。由独人而渐立酋长,由酋长而渐正君臣,由君臣而渐为立宪,由立宪而渐为共和。由独人而渐为夫妇,由夫妇而渐定父子,由父子而兼锡尔类,由锡类而渐为大同,于是复为独人。盖自据乱进为升平,升平进为太平,进化有渐,因革有由,验之万国,莫不同风。观婴儿可以知壮夫及老人,观萌芽可以知合抱至参天,观夏殷周三统之损益,亦可推百世之变革矣。孔子之为《春秋》,张为三世。据乱世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外夷狄。太平世则远近大小若一。盖推进化之理而为之。孔子生当据乱之世。今者大地既通,欧美大变,盖进至升平之世矣。异日大地大小远近如一,国土既尽,种类不分,风化齐同,则如一而太平矣。孔子已预知之。(《论语注》卷二,《万木草堂丛书》本,页十)《论语》云:“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康有为以为此亦明三统三世之义,如上所引。

    《中庸》云:“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康有为以为“重,复也”。“三重者,三世之统也。”(《中庸注》,《演孔丛书》铅印本,页三十六)又云:

    孔子之制,皆为实事。如建子为正月,白统尚白,则朝服首服皆白,今欧美各国从之。建丑则俄罗斯回教行之。明堂之制,三十六牖,七十二户,屋制高严员侈,或椭员衡方,或上员下方,则欧美宫室从之。衣长后衽,则欧洲各国礼服从之。日分或日半,或鸡鸣,或平明,泰西以日午为日分,亦三重之类推也。……人情蔽于所习,安于一统一世之制,见他制即惊疑之,此所以多过也。若知孔子三重之义,庶几不至悲忧眩视乎?(同上,页三十七至三十八)康有为发挥三统三世之说,盖欲以之包罗当时人之新知识,当时之新事实,所谓以旧瓶装新酒也。康有为亦欲以此为其政治上变法维新之根据。康有为云:

    孔子之法,务在因时。当草昧乱世,教化未至,而行太平之制,必生大害。当升平世而仍守据乱,亦生大害也。譬之今当升平之时,应发自主自立之义,公议立宪之事。若不改法,则大乱生。(同上,页三十六)

    至升平之时,必行升平世之制。康有为对于当时之政治主张,自以为即系孔子升平世之制。

    《大同书》

    孔子虽有三世之说,而对太平世大同之义,则言之甚略。康有为云:

    孔子发明据乱小康之制多,而太平大同之制少。盖委曲随时,出于拨乱也。孔子之时,世尚幼稚。如养婴儿者,不能遽待以成人,而骤离于襁褓。据乱之制,孔子之不得已也。然太平之法,大同之道,固预为灿陈,但生非其时,有志未逮耳。进化之理,有一定之轨道,不能超度。既至其时,自当变通。故三世之法,三统之道,各异。苦衷可见,但在救时。孔子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然必不能外升平太平之轨,则亦不疑夫拨乱小康之误也。(《中庸注》,页三十九)

    《论语》言:“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三十年为一世,百世则三千也。”(同上)故言“孔子预知三千年后,必有圣人复作,发挥大同之新教者”。康有为盖以此圣人自居,作《大同书》,“以发挥大同之新教”。

    康有为之《大同书》第一章,首论“人有不忍之心”。康有为云:

    夫浩浩元气,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质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质也。虽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气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无以异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电也。光电能无所不传,神气能无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触哉!无物无电,无物无神。夫神者,知气也,魂知也,精爽也,灵明也,明德也:数者异名而同实。有觉知则有吸摄,磁石犹然,何况于人?不忍者,吸摄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为先;仁智同用,而仁为贵矣。(《大同书》甲部,长兴书局铅印本,页六)

    此实即程明道、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而以当时人所闻西洋物理学中之新说附之。生吞活剥,自不能免,要亦当时应有之事也。人皆有不忍之心,此心即大同之教之所以可能也。

    人有觉知,故有苦乐。康有为云:

    夫生物之有知者,脑筋含灵。其与物非物之触遇也,即有宜有不宜,有适有不适。其于脑筋适且宜者,则神魂为之乐。其于脑筋不适不宜者,则神魂为之苦。况于人乎,脑筋尤灵,神魂尤清明,其物非物之感入于身者尤繁夥。精微急捷,而适不适尤著明焉。适宜者受之,不适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乐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为道。依人之道,苦乐而已。为人谋者,去苦以求乐而已,无他道矣。(同上,页九)

    又云:

    故普天下有生之徒,皆以求乐免苦而已,无他道矣。其有迂其涂,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厌者,亦以求乐而已。虽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断断言之曰,人道无求苦去乐者也。立法创教,令人有乐而无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乐多苦少,善而未尽善者也。令人苦多乐少,不善者也。(同上,页十一)

    持此标准以为衡,则“大同太平之道”为至善之法与教。康有为云:

    遍观世法:舍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乐,殆无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虽有善道,无以加此矣。(同上,页十三)

    所以“神明圣王”之孔子,“立三统三世之法,据乱之后,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后,进以大同”(同上,页十三)也。

    康有为以为“人道之苦,无量数不可思议”。“粗举其易见之大者”,则有人生之苦七:一投胎,二夭折,三废疾,四蛮野,五边地,六奴婢,七妇女。天灾之苦八:一水旱饥荒,二疫疠,三火焚,四水灾,五火山,六屋坏,七船沉,八蝗虫。人道之苦五:一鳏寡,二孤独,三疾病无医,四贫穷,五卑贱。人治之苦七:一刑狱,二苛税,三兵役,四阶级,五压制,六有国,七有家。人情之苦六:一愚蠢,二仇怨,三劳苦,四爱恋,五牵累,六愿欲。人所尊羡之苦五:一富人,二贵者,三老寿,四帝王,五神圣仙佛。(同上,页十三至十七)

    欲免此诸苦,当知此诸苦之源。康有为云: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鳞介之苦状,不及论也。然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四曰形界,分男女也;五曰家界,分父子夫妇之亲也;六曰业界,分农工商之产也;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同上,页八十二至八十三)

    若知“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则去此九界,即可去苦。康有为云:

    何以救苦,知病即药。□□其界,解其缠缚。超然飞度,摩天戾渊。虽浩然自在,悠然至乐。太平大同,长生永觉。吾救苦之道,即在□□九界而已。第一曰去国界,合大地也;第二曰去级界,平人民族也;第三曰去种界,同人类也;第四曰去形界,□□[1]立也;第五曰去家界,为天民也;第六曰去产界,公生业也;第七曰去乱界,治太平也;第八曰去类界,爱众生也;第九曰去苦界,至极乐也。(同上,页八十三至八十四)

    极乐界为太平世矣;然太平世特人治之极规耳,人之上尚有天。康有为《中庸注》云:

    子思盖言六经垂教,三重立法,皆区区从权立法之末事,非孔子神明之意。尚有诸天,元元无尽,无方,无色,无香,无音,无尘。别有天造之世,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者。此神圣所游,而欲与群生同化于天天,此乃孔子之至道也。天造不可言思之世,此必子思所闻之微言,而微发之于篇终,以接混茫。(页四十六)

    《中庸》末句引《诗》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康有为以为此即说“天造之世”。盖人治极规之上之另一更高境界也。

    谭嗣同

    参与康有为立教变法之运动,而其思想亦足自立者,有谭嗣同。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县人。参与当时立教变法之运动。戊戌政变被害,年三十三。谭嗣同在经学方面,虽不及康有为之煊赫有建树,而在思想方面,则所著《仁学》发挥大同之义,较康有为为精密。谭嗣同云:

    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书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仁学》,铅印本,页二)

    谭嗣同之思想,盖杂取诸方面而糅合之。其中虽不免有不能融贯之处,然要不失为其时思想界之一最高代表也。

    仁与“以太”

    谭嗣同之讲仁,亦即发挥程明道、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而以所闻西洋科学,即当时所谓格致之学中之新说附入之。谭嗣同云:

    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法界由是生,虚空由是立,众生由是出。(《仁学》,页三)

    以太即物理学中所谓 ether 之音译。谭嗣同以之为“原质之原质”(详下),又为一个体的物之所以能聚为一个体,一团体的物之所以能聚为一团体之原因,亦即此物之所以能通于彼物之原因。谭嗣同云:

    以太之用之至灵而可征者,于人身为脑。……于虚空则为电,而电不止寄于虚空,盖无物不弥纶贯彻。脑其一端,电之有形质者也。脑为有形质之电,是电必为无形质之脑。人知脑气筋通五官百骸为一身,即当知电气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也。(同上)

    孔所谓仁,亦即以太之用。谭嗣同云:

    仁不仁之辨,于其通与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如电线四达,无远弗届,异域如一身也。故《易》首言元,即继言亨。元,仁也;亨,通也。苟仁自无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贞固。(《仁学》,页四)

    此言即程明道所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一段之意。《易》言“乾元亨利贞”;谭嗣同亦以以太之用释之。

    有无与生灭

    谭嗣同又以为一切物皆为化学中之原质所聚合而成,故一切物皆无自性。谭嗣同云:

    彼动植之异性,为自性尔乎?抑质点之位置与分剂有不同耳。质点不出乎七十三种之原质。某原质与某原质化合,则成一某物之性。析而与他原质化合,或增某原质,减某原质,则又成一某物之性。即同数原质化合,而多寡主佐之少殊,又别成一某物之性。纷纭蕃变,不可纪极。……然而原质则初无增损于故也。(《仁学》,页十)

    原质之质为以太。谭嗣同云:

    然原质犹有七十三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一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同上)

    依此言之,则以太又为万物之质因(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质因),而非只如上所说矣。以太不生不灭,谭嗣同云:

    不生不灭有征乎?曰,弥望皆是也。如向所言化学诸理,穷其学之所至,不过析数原质而使之分,与并数原质而使之合。用其已然而固然者,时其好恶,剂其盈虚,而以号曰某物某物,如是而已。岂能竟消磨一原质,与别创造一原质哉? (同上)

    以太不生不灭,原质不增不损,故宇宙间但有变易,而无存亡。谭嗣同云:

    有无者,聚散也,非生灭也。……王船山之说《易》,谓一卦有十二爻,半隐半见。故大易不言有无,隐见而已。(《仁学》,页十一)

    张横渠《正蒙·参两篇》“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一段,正此意。谭嗣同盖本张横渠之说,而以当时所闻化学中之新说说明之。

    以太虽不生不灭,而有“微生灭”。个体的物,无时不在变易之中,亦即无时不在生灭之中。此个体之生灭,即以太之“微生灭”也。谭嗣同云:

    求之过去,生灭无始。求之未来,生灭无终。求之现在,生灭息息。……庄曰:“藏舟于壑,自谓已固,有大力者夜半负之而走。”吾谓将并壑而负之走也。又曰:“鸿鹄已翔于万仞,而罗者犹视乎薮泽。”吾谓并薮泽亦一已翔者也。……孔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昼夜即川之理;川即昼夜之形。……非一非二,非断非常。旋生旋灭,即灭即生。生与灭相授之际,微之又微,至于无可微。密之又密,至于无可密。夫是以融化为一,而成乎不生不灭。成乎不生不灭,而所以成之微生灭,固不容掩焉矣。(《仁学》,页十四至十五)

    万物无时不在变易生灭之中,亦即万物无时不在日新之中。谭嗣同曰:

    反乎逝而观,则名之曰日新。孔曰:“革去故,鼎取新。”又曰:“日新之为盛德。”夫善至于日新而止矣;夫恶亦至于不日新而止矣。……德之宜新也,世容知之。独何以届今之世,犹有守旧之鄙生,龂龂然曰不当变法,何哉?(《仁学》,页十八)

    此谭嗣同所与当时变法运动之哲学的根据也。

    大同之治

    谭嗣同既亦注重“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义,故在政治方面,亦讲康有为所谓“大同之教”。谭嗣同云:

    地球之治也,以有天下而无国也。庄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治者,有国之义也。在宥者,无国之义也。曰在宥,盖自由之转音,旨哉言乎!人人能自由,是必为无国之民。无国则畛域化,战争息,猜忌绝,权谋弃,彼我亡,平等出,且虽有天下,若无天下矣。君臣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倡随。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彷佛《礼运》大同之象焉。(《仁学》,页四十九)

    此义谭嗣同以为《易》《春秋》中已言之。谭嗣同云:

    吾言地球之变,非吾之言,而《易》之言也。《易》冒天下之道,故至赜而不可恶。吾尝闻□□之论乾卦矣,于《春秋》三世之义有合也。《易》兼三才而两之,故有两三世;内卦逆而外卦顺。“初九,潜龙勿用。”太平世也,元统也。无教主,亦无君主。于时为洪荒太古,氓之蚩蚩,互为酋长已耳。于人为初生。勿用者,无所可用者也。“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时则渐有教主君主矣,然去民尚未远也,故曰在田。于时为三皇五帝,于人为童稚。“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据乱世也,君统也。君主始横肆,教主乃不得不出而剂其平。故词多忧虑。于时为三代,于人为冠婚。此内卦之逆三世也。“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据乱世也,君统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或者,试词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孔子也。于时则自孔子之时至于今日皆是也,于人则为壮年以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升平世也,天统也。地球群教,将同奉一教主。地球群国,将同奉一君主。于时为大一统,于人为知天命。“上九,亢龙有悔。”太平世也,元统也,合地球而一教主,一君主,势又孤矣。孤故亢,亢故悔。悔则人人可有教主之德,而教主废。人人可有君主之权,而君主废。于时遍地为民主,于人为功夫纯熟,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矣。此外卦之顺三世也。然而犹有迹象也。至于“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天德不可为首也”,又曰,“天下治也”。则一切众生,普遍成佛。不惟无教主,乃至无教。不惟无君主,乃至无民主。不惟浑一地球,乃至无地球。不惟统天,乃至无天。夫然后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仁学》,页五十一)此所引或即康有为之说。即或不然,而要之“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之最高境界,当即康有为所谓“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之“神圣所游”之境界也。

    论教主

    谭嗣同又自设难者曰:“子陈义高矣。既已不能行,而滔滔然为空言,复何益乎?”谭自答曰:

    吾贵知,不贵行也。知者,灵魂之事也。行者,体魄之事也。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亦知,不知亦知,是行有限而知无限,行有穷而知无穷也。……教也者,求知之方也。故凡教主教徒,皆以空言垂世,而不克及身行之,且为后世诟詈戮辱而不顾也。耶杀身,其弟子十二人,皆不得其死。孔仅免于一身,其弟子七十人,达者盖寡。佛与弟子,皆饥困乞食,以苦行终。此其亡躯命,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岂暇问其行不行哉。惟摩西、穆罕默德,以权力行其教,君主而已矣,何足为教主。(《仁学》,页五十)

    教主唯教人知,然“真知则无不行矣”。

    耶、孔、佛“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仁学》,页二十八)。三教最高之理想,皆为上述最高之境界。唯三教之教主,所处之时代不同,故言之似有异。谭嗣同云:

    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主之法度,既已甚密而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钳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人之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隐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著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据乱之世之法已耳。据乱之世,君统也。……耶次不幸。彼其时亦君主横恣之时也。然而礼仪等差之相去,无若中国之悬绝,有升平之象焉。故耶得伸其天治之说于升平之世,而为天统也。……惟佛独幸。其国土本无所称历代神圣之主,及摩西、约翰、禹、汤、文、武、周公之属,琢其天真,漓其本朴。而佛又自为世外出家之人,于世间无所避就。故得毕伸其大同之说,于太平之世,而为元统也。夫大同之治,不独父其父,不独子其子。父子且无,更何有于君臣。举凡独夫民贼所为一相钳制束缚之名,皆无得而加诸。而佛遂以独高于群教之上,时然也,势不得不然也。要非可以揣测教主之法身也。教主之法身,一而已矣。□□□□:“三教教主一也。吾拜其一,皆拜之矣。”斯言也,吾取之。(《仁学》,页二十八至二十九)

    此言极推尊佛教。然其所以推尊之,以其合于孔子最高之义。是其推尊佛教,亦即所以推尊孔子也。

    廖平

    讲今文家经学较康有为稍早,而康有为亦受其影响者,有廖平。“廖平,字季平,初号四益,晚年更号五译,又更号六译,四川井研人,生于清文宗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卒于民国二十一年(公元1932年)。年八十一岁。”(据行述)

    经学一变

    廖平之学共经六变,故晚年自更号六译。第一变为“今古”,时在癸未 (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四益馆经学四变记》,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一)。此时学说,以为“今古两家所根据,又多同出于孔子,于是倡为法古改制,初年晚年之说”(同上,页二)。在所著《今古学考》(书成于丙戌,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中,条列今古文经之异同,以为今古学之分,先秦已有,而皆出于孔子。廖平云:

    《论语》:“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此孔子初年之言,古学之祖也。“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武。”此孔子晚年所言,今学所祖也。又言夏殷因革继周者,百世可知。按《王制》即所谓继周之王也。(《今古学考》卷下,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五)

    盖孔子初年,“尊王命,畏大人”,尚无革命之意,只有从周之心。“至于晚年,哀道不行”,于是以所欲为者“书之《王制》,寓之《春秋》”(同上,页三)。《礼记》中《王制》一篇,即孔子所作;所谓《王制》者,即继周之王之制也。《周礼》所说为周制,即孔子初年所欲从者;《王制》为继周之王之制,乃孔子晚年决心革命之后之所作者。当时主张改制者,不仅孔子。“春秋时有志之士,皆欲改周文,正如今之言治,莫不欲改弦更张也”(同上,页二十四)。康有为诸子改制之说,盖本于此。

    因孔子有初年晚年之主张,孔子殁后,宗孔子初年之说者,为古学;宗孔子晚年之说者,为今学。廖平云:

    鲁为今学正宗,燕赵为古学正宗。……鲁乃孔子乡国,弟子多,孔子晚年说,学者以为定论。……燕赵弟子,未修《春秋》以前,辞而先反。惟闻孔子从周之言,已后改制等说,未经面领。因与前说相反,遂疑鲁弟子伪为此言,依托孔子。故笃守前说,与鲁学相难。(同上,页九)

    以后今学古学,相争不已。实则今古学不同者,只在制度方面。廖平云:

    《论语》因革损益,唯在制度。至于伦常义理,百世可知。故今古之分,全在制度,不在义理,以义理今古同也。(同上,页八)

    即就制度方面言,亦“其实今学改者少,不改者多。今所不改,自当从古。凡解经,苟今学所不足,以古学补之可也”(同上,页九)。故今古二派,“如水火阴阳”,“相妨”而亦“相济”(同上,页一)也。

    经学二变

    廖平之学第二变为“尊今抑古”,时在戊子(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此时学说,廖平云:

    于是考究古文家渊源,则皆出许郑以后之伪撰。所有古文家师说,则全出刘歆以后据《周礼》《左氏》之推衍。又考西汉以前,言经学者,皆主孔子,并无周公。六艺皆为新经,并非旧史。于是以尊经者作为《知圣篇》,辟古者作为《辟刘篇》(自注:“外间所祖述之《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经学四变记》,页三)

    此时以今文经为孔子所作。“帝王见诸事实,孔子徒托空言。六艺即其典章制度,与今六部则例相同”(《知圣篇》卷上,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二)。古文经说,皆刘歆及以后人所伪造。刘歆真“为圣门卓操”(《古学考》,页二十)。廖平此时学说与康有为之《孔子改制考》及《新学伪经考》所主张者同,故以为康之《改制考》为祖述《知圣篇》,《伪经考》为祖述《辟刘篇》。

    廖平此时以为春秋时主张改制者,实只孔子一人。廖平云:

    或以诸子皆欲传教,人思改制,以法孔子,此大误也。今考子书,皆《春秋》后四科流派,托之古人。按以言立教。开于孔子。《春秋》以前,但有艺术卜筮之书。凡子家皆出于孔子以后,由四科而分九流,皆托名古人,实非古书。(《知圣篇》 卷上,页二十七至二十八)

    唯其如此,故孔子为唯一之大圣也。

    经学三变

    廖平之学第三变为讲“小大”之学。时在戊戌(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此时之学用邵康节说,分政治为皇帝王伯四种。以为《王制》《春秋》,乃孔子王伯之制,乃所以治中国者。然孔子非“一隅之圣”,故王伯之制外,尚有皇帝之制。孔子皇帝之制,以《周礼》为根基,《尚书》为行事,亦如《王制》之于《春秋》。此乃孔子所以“经营地球”者。“《中庸》所谓洋溢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礼运》所言大同之说”,皆谓此也。(《经学四变记》,页四)

    所以知《春秋》《王制》为孔子治中国之制,《尚书》《周礼》为孔子治世界之制者,以《春秋》《王制》及《尚书》《周礼》中所说疆域不同也。《皇帝疆域图》(廖平弟子黄镕本师说编辑)云:

    《王制》说《春秋》三千里为小标本。《周礼》说《尚书》加十倍方三万里为大标本。而六合以内,人事尽之矣。《邹衍传》所称大九州得九九八十一方三千里。儒者九州止得八十一分之一。所谓儒者九州,即指《春秋》《王制》而言。(《皇帝疆域图》第一,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一)

    邹衍之大九州即《周礼》《尚书》所说之九州,即现在吾人所知地球之全部也。《皇帝疆域图》云:

    世界开化,由野而文,疆宇由小而大。春秋之时,九州仅方三千里。上推虞夏,草昧尤甚。孔圣删书,托古定制,乃据当日之州名,隐寓皇帝之版图,以俟后施行。藏须弥于芥子,推而放诸四海而准,岂但为鲁邦、治列国而已乎?(同上,第八,页二十二)

    故孔子之学,实为全世界之政治及社会,立一整个的办法。世界进化,必依之而行。依孔学之表面观之,则似皇帝之治,乃古代所已有,后乃退化而降为王伯之治。其实孔子之意,乃“立退化之倒影,告往知来,使人隅反”也(《大成节讲义》,《四益馆杂著》,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二十四)。

    廖平立为一圣经世运进退表(同上,页二十七),其表如下:

    圣经世运进退表

    经为空言。实行经制,始于战国魏文齐威燕昭。战国以前,中国君民程度,与今泰西略同。

    东人言,西方行。秦皇汉武,皆属创造,非古所有。由经说变为史事,在战国后。

    西人所主进化说,如五大洲交通,乃新创之局。非尧舜周公以前,海禁已通,幽厉之后,乃闭关三千里。此退化之理,孔经据以立说。然由退可以知进。如专主退化,尧舜至春秋迭降四等,秦汉至今二千年,又当降四等。由此推之,数千万年后,不复为人矣。

    退化至于君后,中国又反草昧,为战国以前程度。

    经为理论;史为实事。《春秋》《王制》之理论,自秦汉以后,已逐渐变为实事。西洋人未受孔经之教训,故今西洋人之程度,与春秋时人略同。此后正宜行《周礼》《尚书》之理论,使全世界归于大同。

    所谓今古学之分,实孔子治中国之制与治世界之制之分。廖平云:

    故改今古之名曰小大。……以《王制》治内,独立一尊。……而海外全球,所谓三皇五帝之三坟五典者,则全以属之《周礼》。……与《王制》一小一大,一内一外,相反相成,各得其所。……孔子乃得为全球之神圣,六艺乃得为宇宙之公言。(《经学四变记》,页五)

    孔子之经学,乃为全球制法。孔子及经学之地位,于是似可为最高矣。

    经学四变

    然廖平以为犹不止此,廖平续云:

    虽然,此不过六艺之人学,专言六合以内。但为《春秋》《尚书》与《礼》,仅得其半;而天学之《诗》《易》《乐》,尚不在此数也。(同上)

    故自壬寅(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以后,廖平之学四变而讲“天人”。廖平云:

    初以《春秋》《尚书》《诗》《易》,分配道德仁义之皇帝王伯。……迟之又久,乃知四经之体例,以天人分。人学为六合以内,天学为六合以外。《春秋》言伯而包王,《尚书》言帝而包皇。《周礼》三皇五帝之说,专言《尚书》;《王制》王伯之说,专言《春秋》。言皇帝王伯,制度在《周礼》《王制》,经在《尚书》《春秋》。一小一大,此人学之二经也。……人学六合以内,所谓绝地天通,格于上下,人而非天,故人神隔绝。至于《诗》《易》,以上征下浮为大例;《中庸》所谓“鸢飞于天,鱼跃于渊”,为“上下察”之止境。周游六漠,魂梦飞身,以今日时势言之,诚为力所不至。然以今日之人民,视草昧之初,不过数千万年,道德风俗,灵魂体魄,已非昔比。若再加数千年精进改良,各科学继以昌明,所谓长寿服气,不衣不食,其进步固可按程而计也。(《经学四变记》,页七)

    廖平以为“自天人之学明,儒先所称,诡怪不经之书,皆得其解”

    (《经学四变记》,页七)。如《灵枢》《素问》《楚辞》《山海经》《穆天子传》中,荒唐不经之言,皆说别一世界,皆天学也。又如司马相如《大人赋》,“读之有凌云之志”,所说亦“不在本世界”也。佛经亦属天学,廖平云:

    将来世界进化,归于众生皆佛,人人辟谷飞身,无思无虑,近人论之详矣。特未知佛即出于道,为化胡之先驱。所言即为将来实有之事,为天学之结果,一人为之则为怪,举世能之则为恒。(《经学四变记》,页十)

    佛出于道,道出于孔,孔经所包,更益广矣。

    经学五变

    廖平之《经学五变记》,其弟子黄镕注云:“戊午(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改去今古名目,归之小大,专就六经分天人大小。”视前之专就《春秋》《尚书》《诗》《易》分天人大小者又不同。六经中分人学三经,天学三经。人学三经中有礼经,廖平云:

    六艺中,先有小礼(黄注:“如《曲礼》《少仪》《内则》《容经》《弟子职》。”),小乐(黄注:“十三舞勺,成童舞象。”)。此为礼经,乃修身齐家事,为治平根本。修身为本,本此礼也。(《经学五变记笺述》卷上,成都存古书局本,页一)

    小礼小乐,乃修身齐家之学;乃人学三经中之第一种。其第二种为《春秋》,乃“治国学,王伯学,为仁为义。《王制》为之传”。此乃“人学之小标本,儒墨名法家主之”。其第三种为《尚书》,乃“平天下学,皇帝学,为道为德。《周礼》为之传”。此乃“人学之大标本,道家阴阳家主之”(同上,卷上,页四至十一)。

    天学三经中有乐及大礼。廖平云:

    王伯之乐,中国略有仿佛;皇帝之乐,中国无此世局。其人未生,空存其说以待之。(同上,卷下,页十三)

    所谓大礼,廖平亦无详说,或者亦“空存其说以待之”也;此乃天学三经中之第一种。其第二种为《诗》,乃“神游学”。“如仙家之婴儿炼魂,神去形留,不能白日飞升,脱此躯壳(黄注:“《易经》则能形游。”)。《诗》故专言梦境(黄注:“托之梦游,以明真理。”),鱼鸟上下(黄注:“庄子梦为鸟而戾天,梦为鱼而潜渊。”),《内经》《灵枢》《素问》《山海经》《列子》《庄子》《楚辞》、古赋、游仙诗,各书以为之传”(同上,卷下,页十五)。康有为、谭嗣同皆以为大同之治之上,尚有“天造之世”。此皆廖平所谓之天学,唯廖言之特详耳。

    【注】天学三经中之第三种当为《易》,但下文未言。所见刊本,当有脱误。廖平经学五变之后,又有六变。其《经学六变记》,未见刊本,不知与五变记所说,又有何不同。

    经学时代之结束

    廖平所说,如上所引者,吾人若以历史或哲学视之,则可谓无价值之可言。但廖平之学,实为中国哲学史中经学时代之结束。自此方面观之,则廖平在哲学史中之地位,亦有相当重要。中国哲学史,自董仲舒以后,即在所谓经学时代中。在此时代中,诸哲学家无论有无新见,皆须依傍古代哲学家之名,大部分依傍经学之名,如以旧瓶装新酒焉。中国与西洋交通后,政治社会经济学术各方面,皆起根本的变化。此西来之新事物,其初中国人仍以之附会于经学,仍欲以此绝新之酒,装于旧瓶之内。本章所述三人,其代表也。此三人中廖平最后死。其经学之五变,始于民国七年[2]。其此后所讲之经学,可谓已将其范围扩大至于极点。其牵引比附,有许多可笑之处。牵引比附而至于可笑,是即旧瓶已扩大至极而破裂之象也。故廖平之学,实为经学最后之壁垒,就时间言,就其学之内容言,皆可以结经学时代之局者也。

    历史上时代之改变,不能划定于某日某时。前时代之结束,与后时代之开始,常相交互错综。在前时代将结束之时,后时代之主流,即已发现。在廖平未死之前,即在其讲经学五变之前,撇开经学而自发表思想者,已有其人。故中国哲学史中之新时代,已在经学时代方结束之时开始。所谓“贞下起元”,此正其例也。不过此新时代之思想家,尚无卓然能自成一系统者。故此新时代之中国哲学史,尚在创造之中;而写的中国哲学史,亦只可暂以经学时代之结束终焉。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注释

    [1]据今康有为《大同书》通行本,此段六处“□”分别为破、除、破、除、保、独。————编者注

    [2]公元1918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