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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使者

作者:司马辽太郎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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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道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大混乱。西行诸将的人马、运送物资的后勤部队挤满路面,拥挤前行。

    “绝不能让出先锋!”

    福岛正则不断激励着麾下兵马,和同样担任先锋的池田辉政部队展开竞争。

    正则行军途中对其他诸将也常态度粗暴傲慢。每当此时,江户的家康派来的代理官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就得出面奔走调停。

    “切不可伤害左卫门大夫(正则)的心情!”

    家康这项叮嘱是二人肩负的使命之一。同受这番叮嘱的还有丰臣家的大名黑田长政、池田辉政。此四人是正则的心情调解员。

    ——那个半狂人掌握着胜败关键。

    此乃四人的共识。东军的大多数将领,都是因为蒙丰臣家隆恩最深的福岛正则举双手赞成,才拥戴家康讨伐三成。

    ——不,敝人跟随大坂一方。

    小山军事会议上,正则若这样表态,军事会议的情况必定为之一变。

    (那个混蛋握着天下命运。)

    如此想来,黑田长政觉得自己如履薄冰。行军中不知何时正则的心情会发生变化。

    事实上,正则在行军途中有一次酩酊大醉,对左右高喊:

    “将甲州(黑田长政)给我叫来!”

    左右感到为难。正则片刻不能离酒,酩酊大醉就失态,乘酒意杀死家臣,翌晨却不记得了。

    ——将甲州叫来!为何还不去叫?

    正则这突然的吼叫令左右战栗,他们感到自己又有被正则杀死的危险。势逼无奈,跑去长政的宿营。

    “我家主公的为人,大人您也知道,请屈尊坐轿前往吧。”

    家臣恳求长政前往。受同级大名呼来喊去,现实中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大事之前,必须忍耐。)

    长政这样忖度。他手持一柄扇子,泰然轻松,趋访正则宿营。

    正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一见长政的身影,他凝视着,嘴角下垂,大声叫喊:

    “甲州,武士无二言吧?”

    长政明白此话涵义,颔首回答:

    “无二言。”

    正则叮咛的涵义是“家康不包藏伤害秀赖公的野心吧?”此事在小山军事会议的前夜,

    “无二言。”

    长政就对正则如此断然说道。正则相信了,也正因如此,他才奋起讨伐三成。然而沿东海道西上一路行军途中,突然,

    (不可信。归根结柢,这岂非德川内府取得天下的一战吗?!按照自然趋势,秀赖公焉能不灭亡?)

    正则产生了疑问。

    “甲州,再断言一遍,绝无其事!”

    “当然可以断言。”

    长政点头,重复了同样的内容。然而对方是个醉汉,逼迫长政:

    “再说下去!”

    长政也是个急性子,一味忍耐,重复了好几遍。

    “明白了。”

    正则探出身来。

    “甲州啊,我有言在先。我左卫门大夫在这场交战中,全是因为极度憎恨治部少辅,才跟随了内府。既然要做,就要竭尽全力,战到枪缨被敌人骨头磨损了为止。但是,内府若对丰臣家抱有狼子野心,则另当别论了,我决不饶恕内府!”

    “左卫门大夫,不要再说了。”

    长政举起大掌,以这种姿势面对福岛家的重臣们说道:

    “刚才左卫门大夫的话,权当我没听见。诸位也都忘了吧。”

    接下来,部队继续行军。

    一路极尽艰难。雨日颇多,河流涨水,道路泥浆蒙住了载货马车的车辙,景状惨透了。

    八月十日,正则来到了他的居城尾张清洲城下。

    正则已经与东海道沿途的诸将同时将城池献给了家康,不便进入本丸,便进了二丸。

    其后,诸将相继进入尾张,被安排住进清洲城内外的宿营里。八月十四日,终于全军到齐了。

    立刻召开了军事会议。

    然而,家康没来,连他已从江户动身了的消息也没有。

    “内府在干甚么呢?”

    此事自然成了军事会议的主要议题。只要主帅不坐在军事会议的座位上,议论任何事也不能通过,永远是虚幻的。

    诸将疑惑不解。

    (内府难道不来了?)

    家康在下野小山明确说过:

    “众卿先出发,我有些事需要准备一下,先回江户,再火速追赶诸位。”

    然而,如今诸将已抵达最前线的尾张清洲城,却还没看到家康离别江户的迹象。

    军队到达后,当即从清洲派出了催促家康莅临的快马。诸将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不安。

    “我们上当受骗了吧?”

    甚至有人这样窃窃私语。大家开始怀疑,家康意图令丰臣家的大名分成敌我,挑起内讧。也许当双方都精疲力竭时,家康就出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倘若是这样,可就惨了。”

    小大名们低语议论,觉得自己到头来不过沦为丰臣家的叛军,最终犹如云霞般成了西军的食饵。

    其间,以木曾川此岸的大垣城为中心,三成摆开了阵势。三成的运筹十分活跃,遣密使去对岸,开始对东军诸将进行分化瓦解的策反工作。

    最感尴尬的是家康派遣的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二人。

    每当召开军事会议,“内府在干甚么?”诸将就拥聚上来,勃然变色质问道。两人也不晓得家康的真意,只是一味毕恭毕敬地回答:

    “诸位所言极是。已向江户派去急使。快马返回前,还请稍安勿躁。”

    除此之外,他俩再做不出其他解释了。

    十八日夜里,清洲城里的军事会议沸沸扬扬,态势已不可收拾了。

    正则好像带着酒气,手执白扇拍打着榻榻米。

    “难道内府要将我们当做‘劫’,垫付出去吗?”

    正则用围棋的术语破口大骂。家康的女婿池田辉政从旁告诫道:

    “左卫门大夫,说话要注意点。”

    口角愈发激烈。两名军监也无法稳住局面了。

    却说江户的家康。

    说实话,小山军事会议上,丰臣家诸将轻易就站到己方,超出了家康的预料。因此他更加怀疑他们的内心。

    (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倒戈吗?)

    家康熟知丰臣家的大名、特别是福岛正则,是如何热爱秀吉的遗子秀赖,他们虽然一时发誓跟随,但西行途中难保不会变心。

    滞留江户第九天的晚上,家康叫来了本多正信,“我心生疑念了。”家康低声说道。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有何疑念?”

    “哎呀,还是那些人的事。”

    “啊。那么该当如何?”

    “我们的计策过于如愿了。良策为如愿而施,但这般巧妙如愿,反倒给我们留下了担忧。”

    “主上想多了。”

    正信笑了。家康心怀的忧虑,与正信的心事同样多。

    “你不这样认为吗?”

    “恕臣冒昧,与主上所想略同。不过,事到如今,除了信任他们,别无良策。”

    “道理我明白,但难以信任他们。”

    如果就这样轻率从江户出发,开进美浓和尾张的战线,坐在他们的主帅座位上,或许当天就会遭到背叛,接受包括他们在内的丰臣家大名的总攻击。

    “人心叵测呀。”

    “是的。”

    “如何是好?”

    “这个……”

    正信也没有妙计。妙计没想出,就不能从江户开拔,日复一日拖延到现在。

    “必须慎重对待。我年轻时受今川大人和织田大人颐指气使,吃了不少苦头,但我忍过来了。后来,织田大人作古,在紧要关头,我又落到必须服侍秀吉的地步。尽管如此,我还是忍受了这种命运。如今一旦开运,因大喜过望,轻率对待,最终导致难得的好运又会溜走的。”

    “正是。事已至此,主上最后关头的谨慎细心,非常重要。”

    正信不嗜好做事如赌博,这一点与家康相同。

    “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坐镇江户。”

    “先这样,主上遣使前往,确认一下他们的真心,如何?”

    “如何运作?”

    “他们在尾张南遥望敌城,久守阵地,空度时日。主上应当叱责他们:‘大敌当前为何不开战,太不可思议!’”

    “你的意见是命令先打一仗?”

    “正是。如此这般声色俱厉地叱责,怀真心者受辱必发愤,怀伪心者则投敌。敌我自然就区别分明了。”

    家康颔首,采纳了这个方案。

    “派谁任使者为宜?”

    “这个……”

    正信列举了数人,都是俸禄额万石以上的大名级人物。其才干与口才,足以胜任远行千里的使者。

    家康摇头,认为都不合适。理由是个个都精明过人。

    “傻瓜为好,特别是愚直者更好。”

    (啊?)

    正信一副讶异的神情。他终于感到自己不及家康。确实,这个使者不能由精明人担任。

    距离江户九十里的尾张清洲城里,诸将明言猜疑家康,情绪日益激昂。这时若去了一个精明人,看懂了现场气氛,会适当缓和家康的意思,最后不能将家康的“斥责”口气如实传达过去。

    现在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如何以家康鸣响的皮鞭声为计策,一举打开局面。

    “谁最合适?”

    “略似轻率急躁的村越茂助,如何?”

    “想得好!”

    家康笑了。村越茂助是个旗本,身分很低,但在愚直这一点,他是无与伦比的适当人选。

    “将茂助叫来!”

    家康下令。少刻,茂助出现了,五十岁左右,皮肤黝黑。

    家康对茂助口述了此事,茂助复述,多次出错,最后终于能准确背诵了。

    茂助登途。

    每到一个驿站就换马,沿东海道飞速西驰之间,这个消息的预告传到了清洲城里两名军监耳中。

    (是何道理,如今派茂助这样的人来?)

    井伊直政怀疑家康的真意,更令他担心的是茂助的性格。此人过于生硬粗莽的形象出现在清洲诸将面前,直来直去地传达家康口信,最终必将败事。

    (何种口信?当预知才是。)

    井伊直政这样揣想,他发现恰好茂助的兵法师父柳生又右卫门(后来的但马守宗矩)时下在军中。

    “你前往途中,面晤茂助!”

    井伊直政这样命令,让他立即从清洲出发。十九日早晨,又右卫门在三河的池鲤鲋遇见了茂助,竭言追问他此行任务内容。茂助顽固地不开口。

    终于,茂助进了清洲城。

    军监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立即将他唤至政务室,低声询问:

    “何种口信?”

    面对家康的代理官,茂助将内容和盘托出。

    两个军监得知后,大惊失色。

    “茂助,这可是危险至极!目前是这样的局势呀!”

    军监详述了大名们的动静,并恳切解释道:“主上这口信反倒会误事的。”

    “因此,应当这样传达。”

    井伊对家康的口信略作歪曲,让茂助按他说的完全记住,内容如下:“目前敝人(家康)偶感风寒,不能离开江户,近日即可痊愈。病一好,我尽快出马,可与众卿一起,顷刻之间打垮敌军。”

    “你就这样传达!将来怪罪下来,我们二人切腹。”

    井伊这么一说,茂助难以违抗,垂首答应照办。

    “复述一遍看看。”

    “那么,我说一遍。”

    茂助讲了一遍新的口信,意外地十分流畅。

    两个军监放下心来。二人伴随茂助来到了挤满了大名的厅堂。茂助作为家康的正使,坐在列位大名之前。

    “茂助,讲吧。”

    井伊直政说道。

    茂助摆正膝头,挺直腰板,咳嗽了一声,高声讲了起来。

    (啊!)

    井伊直政感到惊骇。适才那样认真地教茂助怎样讲,可现在他口中所言却是在江户时家康叮嘱的原话。

    “照这么说,内府还不能来吧?”

    “是的。”

    茂助点头,面无表情。

    大名们感到扫兴,尤其是福岛正则,表情苦涩地问:

    “内府的口信内容就这些呀?”

    茂助摇头,回答:“还有。”

    “总之,各位眼看着敌人,一仗不打。久守不战,就连诸位是敌是友,我都难以区分了。应当尽早进攻河对岸,打一仗给我瞧瞧。然后,我就从江户出发。”

    茂助将原话重述一番。

    两名军监满身大汗,惊骇得几乎心跳都停了。这时发生了意外怪事。是福岛正则。

    正则骤变,欣然凑向前去,打开折扇,夸张扇着茂助的额头,高喊:

    “说得好!”

    这个凶猛的嗜武之人,仅被这么一煽动,就被驰突战场拍打鞍心般的亢奋驱动起来了,说道:

    “内府所言极是!马上出手,尽快向江户报捷!”

    闻听此言,诸将欢声鼎沸回应。他们被迫回应。与小山军事会议的情况相同,正则再度被亢奋牵着鼻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