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小说网 > 银杏之果 >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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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舟回到东京仍住在白山植物园的后面一家小楼上。他到学校里去上了几天功课,他的病又发作了。医生说他是疟疾,一种流行感冒。他想医生不能知道他疟疾之外,别有所病呢!这是自病自得知了。他天天裹了绒毡躺在席子上;高兴的时候,抽出几本爱读的书乱读一阵,或翻出图集碑版鉴赏一下;不高兴的时候,闭了眼儿,听窗外秋天的雨声。

    病里的光阴,他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去。他想再没有知心的爱人,送给药来了。买来的药包上,只有某某制药会社,再也寻不到Heart一个字了。而Y女士的影子,立刻现到他的眼前。

    “你没有罪,我引诱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罪!我无面再见你了,我可杀!可杀!”

    他自言自语了一回,他又翻开图集碑版,抽出爱读的书,翻来覆去,精神上不安到极点了。

    “老朋友们,你们快来救我,不要使我回想到从前;从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是另外一个了。”

    没有朋友在他的旁边,只有图集碑版书籍是他的老朋友;他读书读图,当和朋友闲谈一般的。

    他再不愿回想从前,可巧得至青年会的报告书说:十月十日民国十年的国庆纪念,行怎样的典礼。他屈指一算,还有三天,便是H小姐和F君结婚,也剩三天了。他又回想到十年前与H小姐初恋的时代,一五一十,算到现在失恋的时代。

    “国恩家庆!祝祖国平和!祝H小姐与F君幸福!”

    十月十日的一天,他不能出门,口里念着这三句话,想象到H小姐与F君结婚盛况,宾客的欢呼,当局者的愉快;又想到结婚后的家庭生活,他很愿意天天为他们祝福。

    十月十日过了,他的病还没有好,天天念着替H小姐与F君祝福的话。有一天晚上,他读Carlyle(卡莱尔)的《许勒的生涯》,Life of Schiller,当一七八七年,许勒(今通译作席勒————编者按)旅行到Rudols tadt,由一位同学介绍访问Lengefeld主妇,是他的同学的亲戚。Lengefeld主妇有位次女,年二十一岁,真挚多情,又是诗画的爱好者。山林的僻处,有这样可爱的天使,许勒何等的惊喜!这位次女早年失父,恋人身隶军籍,久久不得音信,遇见许勒也是一个失恋者,便发生恋爱了。次年许勒想到结婚的事情,他说:

    That shares our sorrows and our joys, that responds to our feelngs, that moulds herself so pliantly, so closely to our humours; repsing on becalm and warm affection, to relax our spirit from a thousand distractions, a thousand wild wishes and tumultuous passions; to dream away all the bitterness of fortune, in the bosom of domestic enjoyment; this is the true deliqht of life.

    (婚姻分摊了我们的悲辛和欢悦,它应和着我们情感的波动,它是那样柔顺地塑造自己,是那样贴紧我们一时的心境;……它使我们的精神从万般的烦乱、万般的野蛮的希冀以及骚动不宁的激情中解脱出来;在家庭的快乐的怀抱中,它使我们忘记命运的苦涩滋味;这才是人生的真趣。)

    秦舟将这段话抄到日记上,注了二句说:“人生的真趣the true delight of life啊!我早失掉了!祝H小姐和F君得到人生的真趣。”他又将《许勒的生涯》读下,读到许勒与Lengefeld的次女结婚后,与爱人的生活,似乎Carlyle替H小姐和F君写照;字里行间,都露齿地嘲笑他,他再没有心绪读下了。

    一位朋友来望他的病,送给他一本Storm(斯托姆)的《茵梦湖》Immensee,教他消遣消遣。他一页页地读下,不住的挥出眼泪。他便随手用铅笔将Elisabeth(伊丽萨白)改做“H小姐”,将Reinhard(莱茵哈特)改做“秦舟”将Erich改做“F君”他又联想到从前读过英国大诗人Tennyson(丁尼生)的一本牧歌叫做《意奴克亚亭》Enoch Ar-den也从书堆中翻出了,将Annie改做“H小姐”将Philip改做“F君”将Enoch改做“秦舟”。

    “唉,东方没有Storm,也没有Tennyson,谁把我的心事,做成了小说,做成了诗!我将主人公改换了罢!也许可以安慰我呢!”

    他改了后,似乎很叹息遇不到这二位大作家,替他做成 小说做成诗,使世界上的人读了,发生同情来怜悯他。他以后读这二部著作,不读著者所定主人公的名氏,读自己改换的名氏了。他的病好了后,他来来往往,总是带着这二部著作,无论在公园,在朋友的客室,郊外的路上,翻开来少至读二三句,多至二三页;行间划了许多红铅笔的痕迹,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西洋早有过了;不妨在东方开其例端,待东方未来的作家,写出他的心事。

    他病后心气很和平,每天早上六时起身,临《爨龙颜碑》大字六十个,临Y女士所爱的《高湛墓志》寸楷一百个;然后上学。归后又读些爱好的名诗;兴致高的时候,画几张写意画;星期日带了一枝Conte(炭精画笔),一块面包,一本Sketch Book(写生薄),走到郊外去写风景人物。断绝朋友的应酬,辞去同乡会的职务,他觉得心无挂碍,身体也一天天地增健了;或者以后长在宁静的生涯中,可度过岁月,也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