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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德谟士之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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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谟士虽去雅典,而惓怀故国之心,未尝一日已也。有卑西亚斯者,以马其顿王安低巴意,游说希腊诸国,谓不宜与马其顿绝,且劝诸国勿与雅典相结。德谟士闻之,乃亦游说诸国,谓当共起义兵,与马其顿抗,以雪前耻。在亚尔克亚地,与卑西亚斯相会,二人共列公会,各陈所见,斗于演台上。德谟士慷慨激烈,语语动人听。雅典人士闻之,咸以德谟士逋臣,犹惓念祖国,亟称其忠。乃许其归国,以舟迎之于河口。德谟士既上陆,迎者络绎于道不绝,欢声如涌。德谟士久与故国别,至是得归乡里,亦感泣不胜。顾以哈氏案当科罚金,力不能偿。众乃使之司祭祀之事,以其所入,偿罚金焉。

    德谟士既得雅典人之欢,乃渐居重要之位,将纠合同盟,图与马其顿一战。以骁将礼奥斯总军事,礼奥斯用兵如神,屡与安低巴战,皆大捷,同盟军势颇张。会礼奥斯被伤死,同盟军再不振,卒为安低巴所败。雅典遂降马其顿,德谟士与同辈数人,遁走四方。

    安低巴既降雅典,恐德谟士为己患,使使者追索之。雅典爱国之士,悉已被捕,骈首就戮。德谟士穷蹙无所归,乃投身于卡罗里亚岛神祠内。捕者侦知之,乘舟至其岛,使兵围神祠。使者入见德谟士,传安低巴之意,谓:“安低巴欲见君,实无他意,君宜即行。”使者名亚尔克,俳优中人也,德谟士素识之,前一夕方梦与亚尔克为演剧竞技,卒为亚尔克所压。于是德谟士乃端坐熟视亚尔克而语曰:“亚尔克,尔非俳优者耶?尔于剧场奏技,犹不能动余心,今所语亦复如是,尔技止此耶。”亚尔克大怒,径前挽其袖使行。德谟士从容答曰:“请尔少假,吾将裁一书,付吾朋友,而后就缚。”乃退入神殿,倚一小几上,展纸濡墨,频频以口尝笔端,沉然若有所思者,既而自书德谟士、安低巴数字毕。忽以外套被首,枕腕而俯。门外兵士、观者咸以德谟士惧诛,笑其胆怯,而亚尔克更进为说谕,且言君第行,安低巴决不祸君者,语娓娓不绝。

    德谟士频频以口尝笔端者,盖饮毒也。彼恐不得脱,预储毒药以待。至是知终当就擒,乃以笔濡毒药而吮之。少顷,毒渐发,德谟士揭其外套,睨亚尔克厉声骂曰:“咄!汝今可为尔所欲为,速以余遗骸投饿狗。嗟夫!安低巴及尔马其顿奴辈,汝之暴行污汝神殿,神虽听汝,然余殊不欲见汝之暴也。幸及余生时去此,毋以余死污汝之神圣。”言已,颜色忽变,呼吸益促,伸腕强自支拄,手战不能举,足亦不能步。兵士乃拥彼过神坛前,但闻呻吟一声,躯已仆地,盖德谟士逝矣。史家论之曰:“古来希腊之濒于危机者不止一次,当拉米斯之战,马拉逊之役,波斯大军撼天卷地而来,旌旗蔽日,艨艟横海,而希腊乃能以寡弱之众,支强大之师。非城壁之坚固,兵器之精锐也,盖由于国民有义勇壮烈之气,足以制敌而有余耳,乃不意其后卒为马其顿所灭。夫马其顿之军非强于波斯、非里之势,非优于节尔克也,而成败异势,功业相反者,盖进取之气萎,而爱国之情息也。

    德谟士知其然也,故以维持此精神,保存此气象,为彼之天职,竭其忠诚,以遂兹事。其不能于国家有所裨者,盖风会使然,非彼之罪也。然而希腊以彼之力,尚未全坠高尚之理想。至于今日,欧洲之文化无一不本于希腊,而希腊亦于十八世纪间复告独立矣。世之论希腊人士者,或慕卑里克等政治上之伟勋;或感伊克低等美术上之杰作;或称诵苏格拉底柏拉图等思想上之玄妙。是数子者,要皆各有所长,然其见解所及,恒限于一区域之内,故或为雅典,或为斯巴达,或为齐武。若夫德谟士,则其眼光所射,常在希腊全土,其所发挥,常在希腊全土之精神。希腊末造,人士思想狭隘,不能远瞩高瞻,而当时之能大声疾呼,使希腊精神放最后之光彩。至于今日,希腊于历史上犹有炯炯之价值者,其功固不可不属之德谟士也。

    德谟士之雄辩,至今已隔二千有余年,固未足窥其当日之气概矣。然一读其演说集,犹如见其当年忠勇侠烈之情。其间或叱咤懦弱之人心而奋起名誉之感情,或骂倒贪欲之凡辈而激动献身之义勇,或棒喝优游不断之积习以使赴最后之决心,或振作销沉之元气而使怀将来之希望。其真挚之情,浩瀚之气,溢于言表,无一语不使读者拍案叫绝,仰天而呼也。是岂以口御人者,所可同日而语哉?

    然而彼之抱负虽复如是,而大厦将倾,一木何裨?遭时不偶,赍志以殁,岂不悲哉?后世之士,追怀彼一生之事业,而不能不太息痛恨于雅典之人也。

    德谟士既逝后,世人慕之甚深,为之碑铭,其文曰:“德谟士乎,尔若有与尔心力相均之体力,则彼马其顿暴王者,亦安得肆其志而制希腊之命乎?”

    【批评】

    德谟士至死不屈,叱睹逮捕之吏而无所悚,何其勇也。从容就义,不落敌手,何其智也。彼所以能如是者,以其心之纯而已。希腊人当时不能脱市府气象,如彼之高瞻远瞩者,几人哉。大凡人处境遇,而不为境遇所限者,必有非常之毅力,乃克当之。然非常毅力,原皆在于决心而已。吾人苟自甘为庸俗之人则已,不然,则既有所志矣。终当以热诚与勇气,冲破万千难关。记有之曰:“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然则处无道之世,而徒扼腕嗟叹,遽灰其心者,非志行薄弱之人,必利欲薰心之人也,好男儿不当如是。

    德谟士碑铭中有云:“尔不能有与尔心力相均之体力。”盖谓当时之无人也。夫心力所及,可以举天下之任而加之于双肩,而究非一人体力所足以集事。故社会者,由众人之心理而结合也。靡特心理而已,于众人体力,亦不能无所需,所谓群策群力是也。今人一遇困难之事,便曰:“以待能者。”乌乎!纵彼能者肯任君等之事矣,亦安得有许多体力为君办之?君等请有以答吾言。殉国之事若以为分固宜尔,而实无救于国之亡。然以殉国而救亡,固不可必之事,而以之警醒国民,而使不至于坠落,亦未始非英雄对国最终之义务也。德谟士之死,于今二千有余年,其间希腊蹂躏于蛮族马蹄之下者久矣。然而国民自由独立之心不死,故于今日尚能为一国,得谓非彼之赐乎!

    德谟士虽然离开了雅典,但是恳切诚挚怀念故国的心,没有一天停止过。有一个叫卑西亚斯的人,按照马其顿国王安低巴的旨意,对希腊各个城邦进行游说,称不应该和马其顿断绝关系,并且劝告他们不要和雅典联合。德谟士听到这件事后,于是也对各个城邦进行游说,称应该共同发兵,和马其顿对抗,来洗雪之前的耻辱。德谟士在亚尔克亚这个地方地和卑西亚斯相见,两个人一起参加了公会,各自陈述自己的看法,在演说台上进行争论。德谟士慷慨陈词,言辞激烈,大家听得十分感动。雅典人民听了之后,都认为德谟士虽然是一个逃亡在外的罪人,但仍然心想着祖国,人们一直不停地表扬他的忠诚。于是同意让他回国,在河口用船来迎接他。德谟士上岸之后,来迎接他的人非常多,到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德谟士离开祖国已经很久了,现在终于能回到故乡了,他感动得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哈尔巴的案子需要德谟士缴纳罚金,他没有能力赔偿。众人便让他来主管祭祀的事,用工资收入来偿还罚金。

    德谟士得到雅典人民的信赖之后,便慢慢地在国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想集合同盟军队,与马其顿开战。他任命猛将礼奥斯统领军队事务,礼奥斯非常善于指挥作战,在和安低巴的多次战斗中,都取得了胜利,同盟军的气势开始大振。后来礼奥斯被杀死,同盟军士气从此开始低落,最后都被安低巴击败了。雅典便向马其顿投降,德谟士和同辈的几个人,只好流亡四方。

    安低巴击败雅典之后,担心德谟士成为自己的祸患,派出使者去追捕他。雅典的一些爱国人士,都已经被逮捕杀头了。德谟士穷困潦倒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便来到了卡罗里亚岛的神庙里。抓捕他的人得知了这一消息,乘着小船来到了这个岛,让士兵围住神庙。使者进去见到了德谟士,传达了安低巴的旨意,说:“安低巴想要见你,并没有其他的恶意,你应该现在就出发。”使者名叫亚尔克,是俳优人,德谟士以前就认识他,前一天晚上还梦到和亚尔克一起表演杂剧呢,最后却被亚尔克逮捕。于是德谟士便坐了起来,仔细看着亚尔克,说:“亚尔克,你不是俳优人吗?你在剧场的表演,都不能打动我的心,现在你说的话依然不能打动我,你的技术也就这样啊。”亚尔克非常生气,走到德谟士跟前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走。德谟士不慌不忙地说:“请你稍微等一下,我想写一封信给我的朋友,然后就跟你们走。”于是德谟士回到了神庙内,他靠在一个小桌子上,铺开纸,蘸了墨水,不断地用嘴去舔笔头,沉默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书写了德谟士、安低巴这几个字。忽然用外套盖上头,俯下身子,趴在胳膊上。门外的士兵和围观的人都以为德谟士害怕被杀,都嘲笑他胆小,而亚尔克又进去劝说德谟士,并且说你只管跟我们走,安低巴决不会杀你的,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

    德谟士不断地用嘴舔笔头,原来是在吃毒药。他担心自己不能逃脱罪名,提前准备了毒药。现在知道终于被抓获了,于是便把笔头蘸上毒药用嘴去舔。过了一会儿,毒性慢慢发作了,德谟士揭开他的外套,斜看着亚尔克大声骂道:“呸!你现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快点把我的尸体拿去喂狗。唉!安低巴和你们这些马其顿的奴才们,你们的罪行侮辱了你们的神殿,神灵虽然不管你们,但我非常讨厌看见你们的罪行。幸亏在我活着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不要因为我的死而污染了神的圣洁。”说完,脸色突然变了,呼吸越来越急促,伸开胳膊勉强支撑着身体站立,手抖得不能举起来,脚也不能走路。士兵于是扶着他从神坛前面走过去,只听他叫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原来德谟士已经死了。史学家评论说:“自古以来,希腊遇到的危机不少于一次,面对着拉米斯战役,马拉逊战役,波斯大军浩浩荡荡地冲来,军旗都遮住了日光,战船布满了大海,但希腊仍然能够以薄弱的军队实力,来抵抗强大的敌军。这并不是因为城墙坚固,兵器锋利,而是因为人民有奋勇豪壮的士气,这足够来对抗敌人而且还能留有余力,却没有想到最后会被马其顿灭了。马其顿的军队并不比波斯、非里的实力强,并不比节尔克有优势,然而他们的成败却是不同的,获得的功勋与事业也是相反的,原来是因为他们的进取心衰退了,而且爱国之情也平息了。

    德谟士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此他便把维护好人民的精神,保持好国内的稳定,作为他的职责义务,竭尽他的忠诚,来完成这个任务。他不能对国家有所帮助,是因为社会环境造成的,这并不是他的过错。然而希腊凭借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完全丧失他们高尚的理想。到了今天,欧洲没有哪一个地方的文化不是来源于希腊的,然而希腊也在十八世纪的时候再次宣布独立。世人评论希腊人,有的人仰慕卑里克等在政治上取得伟大功勋;有的人赞叹伊克低等在美术上拥有杰出作品;有的人称赞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在思想上有独特认识。这些人,凭借他们各自的特长,但他们见解所到达的范围,永远只局限在一个区域内,因此有的局限在雅典,有的局限在斯巴达,有的局限在齐武。至于德谟士,他的眼光所看到的地方,常常在希腊全境,他阐述的内容,往往都是希腊全境的精神。希腊晚期,人们的思想狭隘,不能做到高瞻远瞩,而在当时能够大力倡导,让希腊精神发挥出最后的光彩。到了今天,希腊历史上仍然还会有一些非常有才能和价值的人,这些功劳都不能不归功于德谟士。

    德谟士有力的辩论,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千多年,本来也不能看到那时候的情形了。然而一读到他的演说文章,仍然像看见了他当年忠义勇敢、豪壮激烈的演说一样。他在演说时,有时会怒斥别人的懦弱而激发他们去追求名誉,有时会责骂别人的贪婪欲望而去激起他们勇于献身的精神,有时会斥责别人无所事事的坏毛病来让他们拥有坚定的决心,有时会鼓励别人不要消沉来让他们对将来充满希望。他这种真挚感情、博大的气势,都通过他的言谈流露出来,没有一句话不让读者拍手叫好、仰天大呼的。这哪里是那些只靠能言善辩来役使人的人,可以与之同日而语?

    然而他的志向,虽然这样高远,但是大楼快要倒塌了,一根木头又有什么帮助呢?他生活的时代和他的志向不相符合,胸怀志向而死去,难道不让人悲伤吗?后来的人,追求怀念他这一辈子的事业,没有不感伤痛恨雅典人的啊。

    德谟士死后,人们非常怀念和仰慕他,给他写了碑铭,碑铭上说:“德谟士啊,你如果有与你志向一样的体力,那么马其顿的暴君,又怎么能够得逞而灭了希腊呢?”

    【评论】

    德谟士到死都不屈服,大骂逮捕他的士兵,一点都不害怕,这是多么勇敢啊!悠闲地面对死亡,不愿落到敌人手里,这是多么聪明啊!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因为他的心地纯洁。当时的希腊人不能摆脱俗人的气息,像他一样目光远大的人,没有几个。面对自己所处的境遇而又不被这种境遇所束缚的人,必定有非同寻常的毅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做到。然而这非同一般的毅力,原来都只是决心罢了。我们如果自愿成为庸俗的人那就算了,不然,就应该确定志向,就应该带着热诚和勇气,冲破各种各样的困难。《礼记》上说:“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到死都不改变,这才是真的刚强啊。”虽然这样,生活在黑暗的社会中,而只是叹息痛恨,很快就丧失信心的人,不是意志薄弱的人,就是贪欲迷住了心窍的人,好男儿不应该是这样的。

    德谟士碑铭上写道:“你没有与你意志相适应的体力。”大概是因为当时社会没有像他这样的人。意志和体力所能做的,可以担负起天下的重任,而终究不是一个人的体力能够完成的大事。因此,社会是由大家的意志和理性而组合起来的。并不只是意志和理性,还有大家的努力,这也是不能缺少的,这就是所说的大家共同决策,大家一起执行。现在人们一旦遇到困难的事,便说:“等有能力的人来解决吧。”唉!即使那个有能力的人愿意为你们做事,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完成呢?请你们回答我的话。如果认为为国而死是他本来就有的责任和义务,实际上却没有把国家从危亡之中解救出来。然而以为国而死的方式去挽救国家危亡,这本来就是不一定会奏效的事,而用它来唤醒人民,让他们不再堕落,这也不是英雄人物要为国家尽的最终义务。德谟士的死,到今天已经有二千多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希腊长久以来都遭受着其他民族的侵略。然而人民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并没有消失,因此现在尚且能够成为一个国家,难道说这不是他的恩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