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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哲学之内容 三、天道论——形上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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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天道论与形而上学,存有论或本体论,宇宙论第一哲学及神学之名义

    我们现以天道论,概括中国所论玄学、理学、道学之不直接以人生理想价值等问题为对象之一部分,及西方之Metaphysics,Ontology,Cosmology及一义上之Theology。此因中国所谓天道,至少有好几个意义。

    (一)天道指上帝之道,如《诗书》中之天,即多指上帝。如“天讨有罪,”“天命有德。”

    (二)天道指一般所谓感觉所对之自然宇宙之道。此天乃统地而言,如荀子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常行中之自然秩序,自然法则,即天道。此天道之狭义,即物质的自然宇宙之道。再一更狭义,即指日月星辰在太空运行之道。

    (三)天道指天地万物或自然宇宙万物之所依,或所由以生以变化,或所依据之共同的究极原理,此究极原理乃可在天地万物,自然宇宙之上之先自己存在者。如老子言:道为先天地生,为天地人之所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庄子以道为“自本自根,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易传》以道为“先天而天弗违”者。《淮南子天文训》论道曰:“道始生虚廓,虚廓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后乃有天地万物云云。后代道教亦有以道为先天地之说,宋明理学中,程伊川则以“所以阴阳”之形而上之理为道。朱子承之,亦以理言道,以生物之本为道,以天地之所由生为天地之道。此皆同以道为天地万物之所依据之根源,而可先于天地万物而自存者之说。而宋明理学中,由此遂有道体之名。

    (四)天道指全体普遍之道,《说文》谓“天……至高无上,从一大。”程明道说:“诗书中……有一包涵遍复的意思,则言天。”天无所不遍复,亦无所不包涵,一切事物皆在天中。则天道即指全体普遍的一切事物之道。如老子所谓“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此天之道与先天地生之道略异,乃就一切万物所普遍表现或共同之法则言,故韩非子《解老》谓:“道者万物之所然也。”

    中国后儒之所谓玄学、理学、道学中不直接以人生问题为对象时,所讨论之道,皆不出此几个意义之天道之外。

    在西方哲学名词中亦有数名,其所论者,皆不直接以人生问题为对象者。

    (一)形而上学。此为Metaphysics之译名,乃由“后”Meta与“物理学”Physics二字合成。此名原自亚氏后学Andronicus of Rhodes于纪元前七十年,编亚氏书时,将亚氏论宇宙之第一原理之著,编次于其物理学之后故名。英人柯灵乌(Collingwood)谓亚氏之形而上学之义,即对一般知识之背后之最后预设者Ultimate Présupposition之反省 [53] 。此一般知识之最后预设者,即其根本原理或第一原理。但在中世至近代之用此名者,大皆直以形上学为论宇宙之第一原理,或论宇宙之最后诸因,或“一切实有”之学。而形上的Metaphysical一名,又恒指超物理super-physical超感觉super-sensible,超现象,而在物理界、感觉界、现象界之后之物之自身Thing in itself,或物之自体Noumenon或实体Substance或本质Essense之义。大约在西方近代哲学家,自孔德(A.Comte)马哈(E.Mach)以降,至今之逻辑经验论者,所最反对之形上学,皆此义之形上学。在康德黑格尔所影响之新唯心论,及其他之现代哲学家之所谓形上学,大皆指一种对于全体实在之学说[如在柏拉德来(F.H.Bradley)泰勒(A.E.Taylor)],或一种宇宙构造之理论[如在怀特海(A.N.Whitehead)亚力山大(S.Alexander)],或一切具普遍意义而关于宇宙全体之一切思想与研究(如在詹姆士)。因而形上学一名,可概括一切实有论、宇宙论,神学于其中,如德哲泡尔生(Paulson)即持此见解 [54] 。

    (二)存有论、本体论。此为Ontoogy之译名,On即Being加logos,乃论一切存有之理。此与Metaphysics之恒被称为论“存有”之学无别。但Metaphysics恒有超物理、超感觉,在现象界感觉界之后,而不可直接接触之义;而Ontology则可无此义。故西方哲学家有不讲Metaphysics,而仍讲Ontology者。如胡塞尔A.G.L.Husserl于其现象学中讲General Ontology与Regional Ontology而不讲Metaphysics。哈特曼(N.Hartmann)以Metaphysics之问题为不可解决者,实有之可理解之一方面,皆属于Ontology中 [55] ,即其例。

    (三)宇宙论。此名为Cosmology之译名,其语根Cosmos乃指有秩序可发见之宇宙。在西方宇宙论一名恒与本体论,及一义之形上学之名对立,如翁德(W.M.Wundt),温德尔班(W.Windelband)皆列形上学于宇宙论后。亦有以形上学为宇宙论之一部者,如培根(F.Bacon)。但宇宙论之原义,乃指普遍的研究宇宙之原始与其构造之义。黑格尔《哲学大全》第三十五节,以宇宙论为论世界之为必然或偶然,为永恒或被造,宇宙现象之一般定律,及人之自由与罪恶者。但后人多不以关于人之自由与罪恶问题属宇宙论中,而多将时间空间之性质与关系之问题,置入宇宙论中;则宇宙论仍只为研究实际的宇宙之构造之问题者。此可与研究一切存有之本身,或何为真正之存有,或最后实在之实有论或本体论相对,以成为形上学之一部者。

    (四)第一哲学First Philosophy。在亚里士多德曾以第一哲学之名,指研究一切存有之第一原理,根本属性之学,其中即包括神学。后笛卡尔亦以第一哲学之名,指其形上学思想。

    (五)神学Theology。此名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之原义,为研究宇宙之至高存在之神及其与世界关系之学。但在宗教中所谓神学,则恒指一种特殊宗教信仰中的对神、神人关系及神与世界关系之理论。实则此名,初不涵此义,亦不必涵此义,而只为一论神之存在及其与宇宙之存在之关系之学,而可为一般的哲学或形上学之一部门。

    此西方所谓神学Theology,略相当于我们上所谓第一义之“以天指神”之天道论。所谓宇宙论Cosmology,约相当于第二义“以天指自然宇宙”之天道论。研究感觉界以上之第一原理之形上学Metaphysics,相当于第三义“以天道为天之道”之天道论。研究一切存有之存有论或本体论Ontology,则相当于第四义以天道为全体普遍之一切万物之道之天道论。

    至西方Metaphysics一名之广义,则可兼通于此四义之天道论。然我们仍译之为形上学者,则以中国《易传》本有“形而上者谓之道”之一语。而在此语中所谓形而上,即由形以及于形之上者之谓。此可专指超于形之上者,但亦可兼指由“形”以及于“形之上”者。一切具普遍意义,而关涉整个宇宙之思想,皆为不限于某一事物本身之特定的现象或形相,而及于形以上者。故西方哲学中本体论之研究一切有,宇宙论之研究整个宇宙之构造与起源,与神学之研究神与世界之关系,皆同可包涵于形而上学中。而此义之形而上学,实西方哲学之核心,乃吾人将各种专门之哲学部门如逻辑伦理学,自哲学分出以后,所留下之哲学本部之所在。故詹姆士于其《哲学问题》一书视形上学即哲学 [56] 。此上为天道论或形上学之名义。下文当略述西方及印度中国之形上学之历史发展。

    第二节 西方上古及中世之形上学之发展

    关于西方形而上学历史的发展,我们可以说其与西方之哲学俱始。因希腊哲学中,最早之米利逊学派Milesian School,即是以宇宙万物,所由构成之共同之质料,为中心问题。而赫雷克利塔(Heraclitus),进而注重万物之变化与其中之道。至依里亚学派,遂纯依理性,以将宇宙之万有合为一“大有”Being一“太一”One,并论动与多之不可能,而以动与多之现象为虚幻。此亦即正式划分真实之形上界与虚幻之现象界之哲学。故此派之帕门尼德斯(Parmenides),被黑格尔视为第一个以思想把握普遍的“有”之哲学家。及至恩辟多克(Empedocles)于地、水、火、气之物质质料外,兼重爱、恨二力,而不可见之力之观念乃被重视。辟萨各拉斯(Phythagoras)以数说明万物,兼视数为实在之形上事物,遂又有形上的数理世界自身,与地上之事物世界之分。而辟萨各拉斯派之哲学及宗教性之生活,亦即欲人由地上之世界,经数理天文之认识,及其他生活上之禁戒,以求灵魂之超升,而入于另一彼界者。以后之安那萨各拉斯(Anaxagoras)哲学之贡献,则在承认一内在的主宰万物之目的性原则,或宇宙灵Nous。原子论者之德谟克利塔(Democritus),则为开始建立一机械必然之宇宙秩序观;以由不可见之原子,在空间中之盲目的勾连冲击,以说明万物之所以形成与运动变化者。足见希腊之早期之自然哲学,即已将影响及西方数千年之科学及形上学思想之质料,力、变、不变,有、无、一、多、原子、空间、数、机械必然及目的之观念,全部加以提出。

    在希腊之哲人学派,一方传授知识,一方亦反省知识之主观心理之根据,并怀疑知识之客观限效。至苏格拉底,则尝谓其兴趣主要在人生,而不在自然之林野。然其一生之人格精神,则表现一对超感觉、超形骸的人生价值与精神生活之肯定与信念。由此而彼虽不多论形上学,而实以其生活,展示一形上世界之存在。由此而其弟子柏拉图,乃透过人生价值之概念,如至善至美等,并综合其前之各派哲学中,所提出之哲学观念,再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次构成一涵盖万方之哲学系统。其哲学中之形而上学思想,除散见于其各《对话集》者外,其运用反复推演之辩证法,以讨论各抽象普遍之范畴,如有、无、同异之涵义及相互关系者,为《帕门尼得斯》Parmenides一篇。而运用其诗人之想象力与概念之组织力,而透过神话之体裁,以说明宇宙之构造者,为《提谟士》Temeaus一篇。在此语录中,柏拉图述理念世界中之至善与其理念,如何透过造物主Demiurge对宇宙之数理秩序之经营,以化出宇宙灵World Soul、各种理性的灵魂,非理性的灵魂,及其他自然万物;而以宇宙中之无定限无任何规定性之有而非有之纯物质,为此依于理念之实有而有的,宇宙之秩序之承载者。吾人将不难于此一大玄想所构造之目的论的宇宙观中,看出希腊哲学中之物质观念,数理观念,太一,与万物之多,真有者,非有者,变者与不变者之观念,交关互织,而融成一系统。而以后之西方形上学之问题,与思想,亦皆多少导原于柏氏之哲学。故怀特海尝谓整个西方哲学,皆柏拉图之注释 [57] 。

    亚里士多德之哲学,由柏拉图出,而又与之相异。吾人可谓其异同之际,主要在亚氏之将柏氏之造物主Demiurge与宇宙灵World soul合为一上帝God。由是而将其为造物主所效法之理念世界,与其中之至善之理念,及其所经营之数理秩序,皆一举而化之为上帝所永恒的思维之内容,即纯形式。而一切上帝以外之存在物,即皆为兼具物质性与潜能,以分别向往为上帝所思维之种种形式,而各有其自身之形式者。吾人可谓亚氏之宇宙观,有似将柏氏之《提谟士》中之宇宙,由两头向中间加以压缩,以构成之一“概念之界域分明,可为人之纯理智所加以把握”之一宇宙观。

    在此宇宙观中,一切柏拉图式之理念,皆化为形式,而附属于上帝之实体,与其他存在物之实体者,由此而实体Substance之概念,在亚氏之系统,成一中心之概念。此乃以前所未有。再由亚氏之逻辑,亦以实体属性之概念为中心,而其实体之观念,对西方后世哲学之影响,遂至深且巨。此毕竟为亚氏之功或其过,则未易论。

    柏亚二氏之思想固不同,然皆同着重由对于人心或人之思维自身之反省,以开形上学之门。至亚氏以后之伊辟鸠鲁,斯多噶二派,则在整个哲学精神上,皆为较重人生哲学上安身立命之道者。而在形上学中,则在根底上,皆为自然主义或唯物论。此乃由彼等之建立其形上学,皆主要在:本感觉以外望,而观自然,于是无论如伊辟鸠鲁之以自然为盲目原子之运动,或如斯多噶之由自然之秩序,而知自然中之有理性,皆在根底上不能脱于希腊古代之唯物论传统之外。

    至在希腊罗马末期之新柏拉图派之哲学,及基督教之神学与哲学,则为向超自然之太一或上帝本身企望向往,而加以思索者。由此而人遂有对超感觉之世界,形上之世界,有一绝对的肯定与信仰。在希伯来之宗教传统中,上帝原为以意志为主之人格神,亦为创造天地,在天地未有之先,即已自有自存者。由是而生之上帝观,遂为原则上异于亚氏之纯思的上帝,亦异于斯多噶之物质宇宙中之上帝,而较近于柏氏之造物主。其不同者,唯在此上帝之神智或神意本身中,即包涵法则与道,而能自无中造世界,不似柏氏之造物主,似尚须仿效于至善之理念,并待于纯物质为接受者,乃能施其创造经营之事者耳。

    在希伯来之宗教传统中,因特重上帝之在天地先之自有自存,及由无中创世界之诸义,故世界与上帝,自然与超自然之对较,在后来之基督教之思想中,遂特为凸出。而以在世界之先而超越于世界之上之上帝观念为背景,世界整个人类之历史与其命运之问题,亦特出凸出 [58] 。此即为奥古斯丁(Augustine)前后之时代,基督教之神学及哲学中之一中心问题。如人类之如何降生,如何犯罪,耶稣之如何化身为人赎罪,如何再来,皆为原始基督教念兹在兹之问题。而此问题所涵之形上学兼神学之问题,则为上帝之计划如何?人之堕落由何而来?人之意志之自由,与上帝计划之必然,如何相容?上帝之道之化成肉身之耶稣,以施其救赎计划时,耶稣之人性神性之关系如何?上帝与上帝之道及被差遣以遍化世人之圣灵之三位,是否为一体?如何为一体?等问题。此诸问题,在中古时代之教会,经历次会议以一定之答案为教条后,持异议者即被视为异端而被放逐,于是亦渐不复成讨论之中心。而后之神学哲学之问题,即转为上帝存在之论证之问题。对上帝心中之普遍者,与一切人所思之普遍者,人是否真有理由肯定其为实在之问题,及神之本性毕竟以理性为主或意志为主之问题。而此中除第二者兼属于前所谓知识论之问题外,对第一问题有安瑟姆(St.Anselm)与圣多玛(St.Thomas)之说之异。对第二问题有邓士各塔(Duns scotus)派与圣多玛之争。而此中古哲学中神意与神智问题之争,又贯于人之意志与理性孰重,意志之信仰,是否须与理性结合,及人之意志是否自由之问题;而直过渡至近世哲学中对人之灵魂、人性、及人心之能力性质之讨论者。此诸问题,则在形上学与伦理学之交界处。

    大约西方中古之思想,乃自宗教上之超神论之信仰,及力求理性之思维,合于启示信仰之辩神论者之哲学及教父哲学始,而以十三四世纪邓士各塔、威廉阿坎(William of Occam)之分离信仰之事与理性之事之思想,及十五六世纪之尼古拉库萨(Nicolas of Cusa)(1401-1464)布儒诺(Bruno)(1548-1600)之以神表现于无限之世界中,而以无限之世界即神之泛神论终。而近世西方之形上学,则是人之只凭其经验理性,以求认识此直接呈现于人前之世界之整个构造或存在本体之产物。于是其涉及于神之问题者,亦非复主要在如何由神至世界之问题。而唯是在此世界是否尚可纯以理性,推证其有神,或依何种一般经验或宗教经验,而可肯定有神之问题。因而神之存在与否,神之本性毕竟以理性为主或意志为主,皆非复必为一形上学之核心,而关于神之关系,与由此关系而生之关于人意志自由之问题,在近代,亦为人与自然关系如何,及人在自然科学知识所知之必然的自然律之下,如何仍可有自由之问题所代替。此乃西方哲学之又一划时代的转向,及毫无疑问者。

    第三节 西方近代形上学之发展

    在西方近代之科学与哲学之宇宙观中,实体及关系,物质世界与数理秩序,个体事物与普遍者,实同样重要。此中实兼涵亚柏二氏之思想中所重之观念,而贯彻于一般所谓本体论中之一元多元,唯心唯物等问题中;而又连接于中古哲学之世界观者,则为如何说明世界之“各种存在事物与其不同性质”之形成一存在之大链索之问题。

    现代美哲洛夫举氏(A.O.Lovejoy)曾著《存在之大链索》Great Chain of Being一书,谓西方哲学中自柏拉图以来,即有一存在之大链索之一观念。此观念,即一宇宙之无数之存在,连成一由低至高之串系之观念。此观念,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思想中已有之。而在中世纪思想中,由人至上帝间之天使之串系,即为弥补人与上帝间之距离,而构出之存在串系,以形成一宇宙之存在之大链索Chain之完满的图像者。而此种世界之必为一如此连续之一存在之大链索,中间不容有裂痕之思想,直贯注近代之笛卡尔、来布尼兹、斯宾诺萨及席林以下之思想中。

    吾人于此可进而说者,则吾人可谓:当中世之以上帝为存在之大链索之塔顶之思想,为上文所提及之尼古拉库萨、布儒诺之泛神论之思想所代后,近代哲学之中心问题,即逐渐化为如何说明此平面的世界中之事物,如何互相关系连续,并互相规定决定,以成一整体之世界之问题。而近代之物理科学,及康德以前之理性主义哲学,于此所用以构成如此之整体世界观之新的思想工具,则为说明存在物在时空与运动中之连续与无限之近世数学,而由此数学所成者,则初为科学的、平面的、齐同的、决定论的宇宙观。此种决定论之宇宙观,存在于伽利略牛顿之物理学思想中,存在于笛卡尔所谓心灵以外之物质世界观中,存在于斯宾诺萨之一体平铺的上帝即自然之思想中,亦存在于来布尼兹之依上帝之预定的调和所决定之单子之关系论中。而与此种思想相对应而生之人之自由之问题,即或归于根本否定人之自由之存在,或在此决定论之宇宙观中,同时为人与自由留地位,或置放此自由于主观之经验中,浪漫的诗人情怀中。或于此科学的决定论的世界之外,另肯定一道德之世界、形上之世界、或生命之世界,有机之世界,或未来之世界,或潜在可能之世界,或偶然之世界,或内在的主体世界,以为此“自由”谋一安顿之所。此问题亦可称为贯于西方近代思想之各派之一问题 [59] 。

    在此种以近代之科学宇宙观为背景之近代西方形上学思想中,大陆之理性主义者,由笛卡尔、斯宾诺萨至来布尼兹为一路。彼等皆同以建立一在理性上为必然的决定的世界观为目标,唯或多少兼为上帝或自我之自由留地位者。而彼等之形上学之思索,则集中于上帝与人内部之心灵及外在之物之关系之问题,而至此派之殿军吴尔佛(Wolff),遂定理性的神学,理性的宇宙论,与理性的心理学,为其所谓哲学之三大部门。

    但在英国之经验主义之哲学传统之发展,则为由洛克之以外物之为不可知,至巴克来之以外物之不存在,至休谟之以我与外物之本身皆不可知,而成就一形上学的破灭论。适与理性主义者之重形上学之建立成一对照。

    至于所谓兼综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二流之思想之康德,对形上学之观念,则在其《未来形上学导言》及《纯理批判》等书,尝以为可成为知识之形上学,唯限于对知识所由构成之先验范畴之反省之形上学;而对吴尔佛(C.Wolff)所传之理性的神学,与理性的心理学,与理性的宇宙论,则以为此皆不能真成为知识者。在知识范围中,一切之上帝,自我,宇宙之形上学观念,在康德视之,皆惟所以轨约、引导人之知识之进行者。人如视此诸观念,为指本体界之存在的物之自身,求对之有知识,而所作之种种思辨,皆只有训练吾人之理性之运用之价值。而其训练之归结,则为人之自觉的了解,人本不能由纯粹思辨理性以探形上实在之门 [60] 。人唯当由道德理性,以认识真正之超感觉现象之世界,以达于吾人之内在之本体界,而由自命自定之道德律之实践,以归于意志自由,灵魂不朽,上帝存在之设定(Postulate)。而康德遂可谓在纯粹理性以外,由道德理性以另开一形上学之门者。

    在康德以后之形上学之一大宗,为由康德之批判精神,再转而重视玄思之构造之菲希特、黑格尔等之客观唯心论或绝对唯心论。此乃由康德所论之实践理性及纯粹理性内部之辩证现象,以再进一步,而以此实践理性统纯粹理性,或纯依辩证法而发展之理性,以达形上实在之形上学。此路向之哲学,在黑格尔死后,虽衰落于德,而流风则正面或反面影响及于英美法意之新唯心论之形成。而普遍自我,绝对精神、绝对经验、绝对理性,则为此一派哲学,用以包涵知识世界自然世界之形上学的归宿概念。

    康德黑格尔之哲学,为西方近代哲学之一分水岭,其前之各派哲学之问题,皆汇归于彼等之哲学心灵,而以后之哲学,殆皆多少由彼等之一端,或对彼等思想之反对而出。其中之彻底反对一切唯心主义,依据自然科学之结论,而以物质能力为唯一之实在者,为十八九世纪之唯物主义之思潮。其顺休谟之经验主义,及康德对形上学之批判,而主人之知识,只能及于现象之世界,或可实证之事物者,为实证主义与不可知论。其不由理性与道德意志,以开形上学之门,而唯由人之现实的意志欲望之表现,以探形上的宇宙之生命意志之本体者,为叔本华、哈特曼(E.V.Hartmann)。而德国十九世纪末之新康德派,无论西南学派与马堡学派,皆为复兴康德之批判精神,而重价值规范之普遍有效性者。至于洛慈(R.H.Lotze)翁德(W.M.Wundt)则皆重科学知识之综合,而仍归至道德的唯心论之肯定者。至于英美之人格唯心论,则为反对绝对唯心论之以一“绝对”吞没一切,而忽个体之人格心灵之实在性者。美之实用主义者,则为兼承康德之重实践理性,英之经验主义,功利主义精神,及近代科学中之进化论思想,与逻辑上之机会偶然之观念;以论过去之可变,未来之非决定,及人生前途宇宙未来之为开展的,未决定的,而可容人之创造者。至如柏格孙之生命主义,则为更重宇宙之创造的进化,而由之以证生命之自由性者。至于当今之各种带柏拉图主义之色彩之新实在论,与重突创观念之新型之自然主义,则皆为反对绝对唯心论之主观主义色彩,及缺进化观点而生。今之存在主义哲学家,如海德格(M.Heidegger)之欲由对“实有”开朗以创一新本体论Ontology,耶士培(K.Jaspers)之欲由人生存在之照明中,显超越者,皆有形上学之思想。而存在主义之开创者杞克噶之思想,则一方由反对黑格尔之只重非存在的客观普遍之真理,而忽主体之存在之真理而生。由此而康德黑格尔以后之各派哲学,均可谓多少受康德黑格尔之哲学之正面或反面之影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