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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讷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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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眺望着流经里昂市区的罗讷河水,将疲惫的身子投倒在石堤下碧草覆盖的砂石滩上。

    每天什么都没干,却也很累,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来到法兰西已两个多星期,已不能推脱说是旅途上的疲劳了……

    闭着眼,倾听脚边激流冲刷小石子的声音,眼前浮现出各种往事:离别的美国的风景,倾慕我的女人1的面影清晰可见。啊,已逝的梦境,可恼的回忆,多么美丽动人的悲哀啊!

    这悲戚、这回忆,对于眼下的自己最可缅怀,比起恋人本身更叫我念念不忘。为了寻找已逝的往昔,陶醉于无尽悲悯的美梦之中,每天傍晚,我都来到河滩,坐在草地上。

    四周很静。这里已是里昂的郊外,抬眼望去,头顶上高耸着砌成两段的石垣,像城墙一样坚固。这是为防备变化多端的激流以及洪水泛滥而建筑的。再上面,是青青的林荫道,枫树的枝条垂挂下来。隔着翻卷的激流眺望对岸,从红十字区到圣克莱尔,灰色的房屋重重叠叠,一直上升到山麓。尽头似乎是一大片果园和牧场。青青的山岗又高又远地绵延开去,与蓝天相接。河下游双眼可及之处,那些为两岸碧绿的树木镶上一道边,一起高高并立的人家房屋的白墙和灰色的屋顶,绵延无尽,随处可以看到寺院的圆塔。河上有好几座桥,桥面上车水马龙。

    一望无垠的风景,如今都笼罩在蔷薇色的美丽晚霞里,烟水空蒙,一派静谧,恍如梦境。没有一丝风,然而空气清泠爽净。眼见一切都变得惝恍迷离起来,房屋、树木,或远或近,反而显得更加鲜明。对岸远处的山岗上,小路历历可辨,河堤下面的小石子粒粒可数。然而,这种鲜明决非实存的东西,是靠双手摸不到的————换言之,仿佛凝视着映在明镜里的物影一般的心境。

    美利坚因为纬度低,断不会飘荡着如此美丽的黄昏之光。盛夏时,由夕暮转入黑夜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是眼下的法兰西,已是接近夏末的八月,太阳七时落山,直到九时之前的两个小时里,天地渺渺,呈现出一派漠然迷蒙的梦幻世界。

    爱情、欢乐,对于苟活在残酷现实中的我们,是怎样的乐园啊!我到达里昂的第二日起,为了一天不漏地独自沉溺于回忆之中,一直如醉如痴地在这里发呆。

    我为何自告奋勇要到法兰西来呢?我能在这个国度逗留几年呢?总该回一趟日本吧?有没有机会再去美国呢?她又为什么爱我呢?她是否会永远永远等着我回去呢?啊,不管想多少次,这段刻骨铭心的思恋啊!干脆作一次美国之行吧。

    不,不,我又马上改变了主意。她和我,都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也有清醒的时候,美梦也有消失的时候。现在的自己独身一人,在这遥远的异乡天空下,思念着异乡的女子,疲倦、憔悴、悲戚。我的苦恼的心中埋藏着她的面影,永远是那么年轻、美丽。思恋着,思恋着,我真想再看看她,用手触摸她,伸开臂膀拥抱她。然而,云水迢遥,所思所想无法实现,剩下的只有悲伤和哀怨!这不正是我爱情之花永不凋谢的不朽的生命吗?

    圆满的爱情总能留住真诚而鲜活的梦,而我却只想为着这不圆满的爱而憔悴、死去。这要比无味地苟活于圆满的现实与绝望之中美丽得多、幸福得多。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去见她,我只想死于对那时爱情的满腔企盼和悲哀眷念之中……

    闭一阵眼,再环顾四周。黄昏渐渐失去了蔷薇色的光泽,不知从何处增添了一抹淡蓝。对岸的小山和人家的屋顶,在背后的亮光映衬下,显现出奇妙而鲜明的轮廓来。与此同时,汹涌澎湃的河水骤然漾起令人目眩的璀璨光彩。在那附近钓鱼的人影像雕塑一样凝固不动。河堤上的林荫深处,点起了煤气灯。天光水色,呈现着星星点点苦涩悲戚的黄色。空气比之前更添一层静谧,只有永远如泣如诉的河水是那样悲伤、那样沉滞地流淌着。我仿佛从这声响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歌唱和絮语。并不是用耳朵听的。今夜,在天地就要进入安息的瞬间,这是只有跳动着的心才能分辨得出的无声之音。我在这时候确实听到了恋人们的窃窃私语。我凝望遥远天际,侧耳倾听。

    “那么,过了今晚就不能再见了吗?”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唔,只是暂时……一年或两年。”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道,他故意装得很平静。接着,女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年或两年,那就不是什么‘暂时’了,或许我们一生都不能再见了……”

    听到了啜泣声,男人的语调也激越起来。

    “总不至于会那样吧。即使分别十年、二十年,只要心不变……”

    “那么,要是心变了呢?……”

    男人穷于回答。突然,我感到心中像被冰冷的剑和锐利的针猛地戳了一下。抬头一看,石堤的栏杆上倚着一对青年男女,二十来岁。他们并没有发现躺在下面河滩上的我。

    我按着刺疼的胸,“啊,变心啊。”————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在心中起誓:自己到死都要在梦中记住那个离别的女人的面影。————只要心不变,印在心中的面影就不会消失。然而,又怎能断言,人的心靠什么永远不变呢?倘若自己的心似云似水,不知不觉变了,那么,曾一度心心相印的那个恋人的面影又会怎样呢?那面影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吧?仿佛在周围发现了小偷一般,我用双手再次捂住了胸脯。

    堤上的年轻女子,一边哭一边诉说:“皮埃尔到巴黎后不久,就把思念他的人全忘掉了;杰克入伍到了非洲,跟一个阿拉伯女子好上了;那个念着路易斯的夏尔到意大利留学后,再也没回来……”

    啊,我不久也许也会去意大利,也许还有机会看看西班牙。我想着我那不可预测的将来,我也有一颗软弱、不可靠的心。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垣上,哭了。四周早已是黑夜。

    于里昂 明治四十年(1907)八月

    注释

    1 伊迪丝,作者在美国华盛顿结识的妓女,旅法后一直保持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