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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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过芝加哥、纽约等喧嚣的美国北部城市的游客,再去访问南方的首都华盛顿,一定会为那如园艺般遍布全城的美丽枫林和随处可见的众多黑人而感到惊奇吧。

    我也在这块新大陆上徘徊。某年秋,来到这座首都已经有两周了。先去看了总统官邸白宫。国会和各座政府机关大楼,市内可看的大体看完了,接着又到遥远的波托马克河上游的弗农山庄,凭吊了华盛顿墓。眼下正在郊外各处探寻异乡酣畅的秋色,其中尤其难忘的是马里兰州牧场上的夕暮。

    日落后半个多小时,燃烧的晚霞渐次稀薄,只在天空飘浮的白云边上留下一抹蔷薇色的光影。茂草生长的广袤原野形成一道狭长的蓝色雾海。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地面。与此相反,远远近近的农家雪白的墙壁,四五个女人在野外结伴追赶牛群的洁白裙裾,还有那缀满黄叶的树梢,不知名字的花草在光线的作用下,随着四周冥冥薄暮逐渐加浓,这些景物中的白色更加鲜明地突现出来。凝神望去,仿佛逐渐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神奇地移动着。

    这是怎样的幻影啊!这样的景象,不单是眼睛,而是从心底里自然诱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摘下头上的帽子晃动着,一心一意招呼那飘浮的色彩,直到周围一片黑暗。————这是怎样的幻影啊!

    第二天,我依然陶醉在夕暮的美梦之中。估摸着日落的时间,这回想到波托马克河对岸————那里已属弗吉尼亚州————的森林里去。我渡过郊外山崖下的一座铁桥。桥头有一个木造的小电车站,背后紧挨着隐天蔽日的密林。这里是电车的始发站,开往不远处的阿灵顿国家公墓、练兵场、军营和将校军官住宅区。现在等车的人大都是穿灰褐制服的合众国士兵、在军官家中帮佣的黑人婢女,也有到华盛顿城内购物归来的白人老太太。

    我一看到陆军士兵或水兵的姿影,胸中便被一种沉重的感情压抑着。他们虽然有强健的身体,年轻的心中藏着七情六欲,但却一直被军纪军律压迫着。这种肉体的苦闷映现在那被日光灼晒的脸孔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起来既可怕又可怜。他们在等电车的时候,三三两两倚在铁桥栏杆上,有的醉意朦胧,有的吐着香烟沫子,脚步响亮地在桥上散步,还有的依恋地眺望河对岸华盛顿的上空,也许在回味下午来访的女人吧。

    我也和士兵一样身子倚着桥栏杆眺望四方。这时,即将沉沦的夕阳像把大半个天空烤焦了,锐利的光芒直接投射向华盛顿城。波托马克河畔公园里的树梢上一派金黄,仿佛张挂起一幅浓艳的土耳其织物的大帷幕。公园上方雄伟地耸峙着五百五十五英尺高的大理石的华盛顿纪念碑,从侧面望去,就像一根高高的火柱。不远处国会大厦的圆顶,以及远近各处耸立的政府机关的白色建筑一律被染成了红色。城内高大饭店的每一个窗口,全都像霓虹灯一般闪耀着五彩的光芒。

    一幅多么明丽的大全景画!我的身子飘然屹立于秋风之中,心想,这里就是统辖西半球大陆的第一首都吗?在夕阳的光辉里,隔着河水远眺,人类、人道、国家、政权、野心、名望、历史等各色各样抽象的概念,像夏日里团团云朵在我心头来来往往。这时的我,不想向人诉说什么,只觉得像在追逐漠漠无边的巨大影像,同时又感到被一种强大的尊严所慑服。

    过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再次环顾四周。这时,先前在桥上散步的士兵和女人们已经乘上开来的电车,接着又聚集了两三个等待下一班车的新来的旅客。

    我沿着铁路走了一两百米远,随后钻进路两旁茂密的树林。

    树林主要是檞树和枫树。这个国家的枫树常常经不住夜露的洗礼,不等叶子变黄,就脆弱地散落下来。羊肠小道上随处盖满了硕大的落叶。然而,檞树林眼下正迎来红叶的盛时。夕阳的光芒射入繁密的树丛,照亮了一片片树叶,仿佛倾注着金色的雨点。渐近昏暮的秋阳的光芒,渐次移动着脚步。眼看着对面明亮的树梢罩上了阴影,而眼前阴影中的树梢又一下子变得一片光明。于是,明亮的树林里,归巢的鸟儿啁啾不止,而阴暗的树林里传来了小松鼠凄厉的鸣声。

    我无意之中侧耳倾听,继续信步前行。这时从前面不远的树荫处,我听到了既非小鸟也非松鼠的叫声。————一个女人在啜泣。

    我吃惊地站住了。不一会儿,从落叶中辨出两个人影。一个穿褐色制服的士兵和一个十分年轻,有一半白人血缘的黑人姑娘。那姑娘蹲在士兵的脚边,像祈祷一般双手抱在胸前。士兵和姑娘————说到这里,下面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实在求你了……”姑娘的声音从那交抱的胸中发出。

    “你又来了。”士兵吐掉嘴里的香烟沫子,厌恶地转过脸去,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女人俯下身子,拽住士兵的手:“看样子你想说出和我分手的话吧?”

    “什么分手,我没有求你和我分手。我是自己决定断绝和你的关系。”

    士兵厌恶而又自豪地说着。他是个气派的白人,而她却是一个从前当奴隶的黑人的女儿。

    他听女子说“分手”这个词,似乎十分不快。

    女子没有回答,俯在男人的手上一个劲儿啜泣。士兵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说:

    “你想想看,啊,玛莎!”他叫着姑娘的名字,“当初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做好朋友。今年春天,我去M大校家当差,夜里到后院和你幽会……那时我喝醉了……哈哈哈,那种事有何了不起?第二天你主动约我在某时某地相见,就这样,我尽量和你相会了……”他把话打住。

    女子哭得越发起劲。

    “如今再怎么说也不成了。我早说过,事情总是有始有终,四时气候还会变呢。”

    我不忍心再偷听这出残酷可恶的活剧。这时,最后的日光变得一片血红,照射着我的脚下。我担心被人发现,便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比起恋爱这种事,不用说我更多考虑的是这个国家长期存在的黑白人种的差别问题。黑人为什么应该受到白人的欺侮和厌弃呢?单单因为他们五十年前做过奴隶吗?在人种这个问题上,只要不组成一个政治团体就免不了要遭受迫害吗?国家和军队的存在是永远必要的吗……

    我钻出树林,来到原先的桥畔。夕阳完全沉没了,只在空中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河对岸华盛顿城内,公园里的树荫和高层建筑的窗口都亮起了电灯。我再次斜倚栏杆,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街市。

    桥面上依然有几个等电车的士兵在散步,他们高声说笑,嘴里吹着口哨。喧闹之中我回头一看,那个刚才在树林中把黑人姑娘逼哭的士兵正巧也回来了。他正站在我的身边,和穿着同样制服的伙伴谈论着什么。

    “怎么样,找个可意的女人没有?”问话的正是那个士兵。

    “不行,今天很倒霉。”同伴回答。

    “怎么,赌博输了?”

    “赌博倒好说,到常去的那个C街,钱包都给敲光了。”

    “哈哈哈,不花钱就搞不到女人?你真没用!”他吐掉香烟沫子,“怎么样,你这么对女人没办法,我给你弄个年轻的,好吗?”

    “嗯,这倒是好事。”

    “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是答应。”

    “怎么都行,不花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就好,”他点点头,“我说的条件不是别的,她是黑人姑娘,长相不错……”

    “那有什么关系?对这个我不打怵。”

    “佩服佩服,这才像个当兵的样子。那姑娘不是别人,是从前我到M大校家当差结识的,还那么嫩就喜欢上男人。我说几句好话,她就上钩了。”

    “是吗?不过太热情以后要惹麻烦的。”

    “这我知道。这姑娘很喜欢男人,爱同男人耍。你要是玩够了,玩腻了,送给谁都行。只要你向第三者一推,就可以一走了之。只要有人要,那姑娘一沾上保准不会围着你的屁股转。谈不上满意不满意,只要是男人,她都喜欢。这样的妞儿到哪去找?”

    这时,电车从对面林荫深处隆隆地开来了。

    “到车上再谈吧。”

    “好的。”

    两个士兵用口哨吹着一首民歌————I'm Yankee doodle sweet heart, I'm Yankee doodle joy1————向车站跑去。

    森林、树木和河水渐渐黯淡了。桥下河堤旁停泊的小船和钓鱼舟亮起了红色的灯光。华盛顿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看上去那样光辉灿烂。我独自一人渡过了铁桥往回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在考虑一些难以言传的重大问题。

    我在华盛顿滞留的时候,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黑人女孩。

    明治三十九年(1906)十一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大意是:“我是美国佬,有颗甜蜜的心。我是美国佬,心情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