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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遇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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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章说的罗侦探放枪,小亭应声而倒,看官不免诧异:第一不信罗侦探会枪击小亭;第二不信小亭这样武艺绝世的人,也会被枪射中。这不是说书的信口开河么?看官莫怪,且听吾道来。

    且说当时小亭在地下打了一个旋风,一路扫堂腿向前面那人直扫过来,那人也不慌不忙,凭空向上一跳,约有三尺多高,问道:“足下可是罗师福么?”

    小亭大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怎敢直叫罗君姓名?吾不是罗君,你快报姓名来!倘若不是正犯,尚好免你一死!”

    那人道:“无名小子,既不是罗师福,快回去吧!休得自来寻死!”说罢,反手便走。

    小亭急忙追去,迎面一人撞来,早被那人逃去,小亭急向左手一跃。

    此时月色渐明,小亭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罗侦探,便撇了前面的人,来慰问道:“那贼怎样了?”

    罗侦探道:“赴水逃了!吾只可惜自己从前没有学了游泳,以至眼睁睁地看那贼逃走,岂不可恨?现在时候已不早,吾们那边去借宿一宵吧!吾已经部署妥帖了,你快随吾来吧!”

    小亭答应,果见前面有几点萤火似的光,便随着罗侦探向前走去,看看近了,却是三间平屋,中间的门虚掩。

    到了那里,罗探推门进去,只见一位老者照灯出来迎接二侦探,招呼进得草堂,分宾主坐下,又唤小厮泡茶。

    小亭仔细打量那老者,只见他头戴毡帽,身穿元色粗布大方马褂,腰系一条青布围裙,面露慈善之色,眉梢头稳稳现出一点英雄气色,须发已是半白,精神却甚强健,开口问小亭道:“未知贵客尊姓大名!”

    小亭见罗侦探点头,便道:“在下姓费,号小亭。请教老丈贵姓高寿!”

    老者道:“老朽姓卫,字兰生,今年虚度六十三岁了。”

    说时,小厮端出茶来,各人便静坐了一回。

    罗探忽问老者道:“令郎想不在家,现在何处?”

    老者听了这话,似乎很不自在,勉强答道:“他不常在家,目下出门访友,去了好几天了。”

    罗探道:“令郎一身好武艺,只可惜他不肯传授。”

    老者惊问道:“先生莫非与小儿有素么?何由知其武艺?”

    罗侦探道:“在下与令郎并无一面之交,不过见那庭柱上,有xiao穴无数,想为金钱镖所刺,因此知道令郎是好武的。”

    老者便笑道:“如此说来,足下的大号,并不是月峰,却是师福了?足下不必见外,适在夤夜借宿,本不敢留,只因敬慕英雄本色,故而屈尊。老朽并非歹人,但说无妨!”

    罗侦探道:“月峰是在下的字,师福是名。”

    老者道:“原来如此,冒犯之至,英雄锋芒,真是遮盖不得!方才足下偏要冒作公门中人,岂知被老朽一眼便看破了。究竟吾的老眼,还不花呢!”说罢,哈哈笑个不住。

    罗侦探便将方才如何追车,如何迷路,凶手如何脱逃,约略说了。

    小亭也将方才如何扑空,捉了一件衣服,那衣服如何化成火焰,后来如何暗中遇着一人,自己只当他是罗侦探,他如何放枪,如何夸大,说了一遍,听得一位富阅历的老者、一位多经验的侦探,都不免谈虎色变,同称“厉害”。

    罗探急问道:“那人身材长短,大略如何呢?”

    小亭道:“黑地里看不清楚,不过长短正与你相同,身段也大略不相上下。”

    罗探道:“那就怪了!小亭你记得那怪车中有几个人,车外有几个人?”

    小亭道:“车内,一个似乎是昨日吾见的那美人,一个便是毕公子;车外一小一大,两个马夫。”

    罗探道:“方才砍吾们的马足的,吾知道是那大马夫,他与吾身材大约是仿佛;如今你又说遇见一个人,与吾身材相同,这样说来,一定不是车上的人了!”

    小亭道:“吾也是这般想,他党中人想来必多,吾初意万料不到如此。”说时大有懊丧之色。

    罗探冷笑道:“不管党中人多不多,吾们破案的目的,总要达的,都只为案子难查,查案艰险,所以要重侦探。不然,见难不为的庸人懦夫,正多得很,准不好做侦探呢?”

    旁听的那位老者,听了也字字首肯,句句心许,等他说完,便不住口地赞道:“究竟不是一勇之夫,不愧为当今中外第一的侦探家。老朽曾见新出的小说上,说的什么聂克楷忒呀,一味地说梦话,只是恶斗,并无计划,比起罗先生来,真差得远呢!今日得蒙光降,好教吾蓬荜生辉了!”说罢,哈哈地大笑起来。

    此时堂中桌上的自鸣钟,一连打了十一下,老者便立起来道:“啊呀!接了客来,床铺还没有备齐!少陪一回,待老朽去看来!”

    二人忙说,一时局促,断乎不及预备,好在天气尚不甚寒,不必多备了。

    说时,一个小厮出来报道:“奶奶说请客人安置便了,一切都已备好。”

    老者道:“如此甚好!二位请吧!”

    三人谦了一回,毕竟老者前导,二位侦探后随,从侧门走进草堂后轩。

    仰面便见一个院落,两旁菊花甚多,送出一种清香来。前面一带五开间平屋,正中堂屋里供着关帝神像,堂里一张圆桌,大约是一家会食之处。

    老者不进中堂,却向右边走来,走到第一间,说道:“这便是小儿叫名的书房,二位如尚不倦,不妨请进一看。”

    二人同称“好极”,于是老者便叫小厮掌火,推门进去。只见靠窗设着一张书桌,左首一壁图,右首两架书,向外挂着满壁刀剑。老者忙请二侦探坐,小亭便与老者在书桌前坐了。

    罗侦探却向老者道:“架上的宝书,可略赐展览么?”

    老者答应连声,罗探便走去看那两架的书,只见书边上都用宋体字标着书目:一架是旧书,无非是《孙吴兵法》及《练兵实纪》《临阵纪要》之类;那一架上却全是新书,什么《万国战史》咧,《枪炮大成》咧,《中外战争史》咧,大凡兵家奇籍,无一不备;还有两套西文书,一套是《克洛卜制炮法》,一套是《最新火器》;架下两箱,全是手抄本,取出一本一看,上书“枪法神书”,书中说法,竟有大半不懂,而且别字连篇,想来必是口授秘诀,不堪笔达的。

    老者忙走过来道:“这几本抄本,都是老朽的手笔。从前老朽在京城里,从先师王正谊处听讲,随时笔记的。”

    小亭也走了过来问道:“王正谊先生,不是绰号‘小霸王’,又称‘单刀王五’的么?敝业师也是出他门下,如此说来,老丈是吾的师叔了。”

    老者道:“岂敢岂敢?不错!令师不是绰号‘幺儿’的么?此人善通臂之术,能于六七步外,伸手打人。他从前也曾与老朽道及,说在苏州传了一个姓费的徒弟,并说足下器量不浅,天资聪明,将来必能将吾道传人新学界中。又蒙他说,将来吾们一派流传,只好指望足下,与小儿二人了。不料今日,乃得识荆,真是名不虚传,吾道不亡矣!”说罢,甚有感慨当世之意。

    罗侦探又看了几本,又有什么《上路护院论》《弹腿法论》《内家真传》《十八件武器歌诀》之类,大半不得其解,便向老者道:“老丈如此大才,何不竟学冯妇下车,在上海立一柔术会,教习一班子弟,一来好保存国粹,二来又好叫外人知道,吾老大帝国的老古董,并不是轻易得来的,况且当今国步艰难,一旦国家有事,尚不难借此苟延残息。”

    老者抢着说道:“老朽何尝不作如此想呢?但只怕外人不知底细,目吾为拳匪,那不就要自取其殃么?还有一层,吾辈的学术,与日本的剑术大异,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练习的。”

    罗探点头称是,便走到那边,看那兵器。只见居中挂着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东西,鞘子为钢丝所编,鞘头拖着一绺头发,结成二三十个小辫子。

    老者指着说道:“这是一个朋友送与小儿的,据称是从台湾土番处取来。土番常从深林中蹿出杀人,杀一个便系一条辫子,在刀鞘上。这把刀的主人翁,算来杀过三十二个人了,你道这种番人,可怕不可怕?”说着,便将那刀抽出鞘来,霜锋闪射,血迹模糊,忽然发起老兴来,对二侦探道:“乘此月色乍明,待老朽献一番丑何如?”

    二侦探大喜,忙称:“容当拭目一观。”

    于是老者捧刀出室,去了那元色马褂,只穿着一件短靠,紧一紧裤带,拍一拍胸膛,抖擞精神,舒展腿臂,定位摆一个抱瓶势,忽而仙人指路,忽而鹞子反身,又有什么抱月扫叶、探海插花种种架势。

    只见他左盘右旋,腿去刀来,看的人也不知究竟是人舞刀,还是刀舞人。舞到后来,忽然跳归本位,方知他原旧是执着刀的一个人。他却心沉气和,安若无事,笑问小亭道:“老骨头尚不麻木么?”

    小亭赞不绝口地答道:“莫说看不出刀中绕着一位半百老人,便当作是一个少年,也不能圆熟到如此。”

    罗侦探也道:“老丈真可谓神乎其技矣!吾不料在这繁华所在,倒得目睹神仙,真正是三生有幸。不知令郎剑术也如老丈否?”

    老者道:“他么?虽不及吾的圆熟,究竟工候浅些,可喜他尚能领悟,善于随机应变。他人不知的,有时竟要上他的当,只道是什么暗门功夫昵!”

    罗侦探叹息道:“可惜他不在目前,若得此人共事,还怕不能在世界侦探界中,独树一帜么?眼见得奸党屏迹,大同世界就在中国了。”

    老者笑道:“说起侦探来,那是他的旧业了。”

    罗侦探随口问道:“令郎从前也曾习过这业么?在何处查过案子?”

    老者道:“何尝不曾?从前留学归国后,便在京师居住,因为不喜功名出身,所以蒙某王爷很器重他,凡有疑难的案件,多来就他商议,侥幸破了几件奇案,一时声名遍传出去,连远处都来请他。那时老夫屡次写信去,教他小心,休遭冤仇,得罢手时且罢手,顺风旗儿毕竟张不到底的。可巧遇着了什么玫瑰贼,这人本领非凡,自称‘盗贼’。那时鸦片烟的禁令尚不严,京中大老,大多是老枪名手。这玫瑰贼专一飞檐走壁,隐入府邸中,将血滴在烟盒里。那运气不好的,抽了几口,就呜呼哀哉了。那时这玫瑰贼闹了这么一个大乱子,官府们可就急了,忙请小儿出去查他。毕竟只查出了玫瑰贼的标记,正想去访他踪迹,忽然那玫瑰贼,堂堂皇皇地,派了马车来接。这一遭,可就把老夫的魂儿急死了一半。”

    小亭道:“不错,吾在去年《时事报》上看见一篇小说,叫作什么《玫瑰贼》,不料记的竟是这段故事?”

    老者道:“已有人做在书上么?现在的事,真不容易做,好也共知,恶也遍传,莫怪人家不肯出头做事了!”

    罗侦探早在书架上看见一本《时事报》的全年画报,翻了一看道:“果然在这里!”

    老者笑道:“罗君莫怪亵渎,你老的性度,与小儿竟出一途,一听见什么,便要查宄,这真是你们侦探的本性了!且慢,这事果在那里,待老朽看来!”说罢便抢书在手,凑着灯光去看,看了半晌,似乎不解其意,便弃去不看。

    罗侦探便问道:“后来令郎见了玫瑰贼便怎样呢?”

    老者皱眉道:“见面之后,玫瑰贼便劝他一番,究竟说些什么话,小儿从未细细地告诉过吾,所以不得而知。小儿因见时势不对,便避了回来,那就是他做侦探的历史了。”又道:“此刻天气不早,二位也得乏了,快请睡吧!”

    二侦探见他如此说,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人问他儿子的行踪,所以促着他们早睡,没奈何只得罢休,忙道:“不错!今晚惊扰多时了,老丈请进安寝吧!”

    老者谦着,硬要送他二人进隔壁那间卧室,叫小厮照灯,走了过来,推开门,请二人进房,自己却告辞去了。

    二侦探进得房来,灯光一照,只见靠墙桌上明晃晃的一把剑,倒插在桌上。

    小亭万料不到如此,倒吓了一跳,诧异道:“谁插在此的?”走过去一看,只见剑插入桌处,插着一封信,便拔剑取往灯下去看。

    岂知小亭一人如此注意这封信,罗侦探却毫不在意,只顾上下四面打量,忽而含笑,忽而发怒。不知的人见了,一定要道他是疯子。到后来笑得他前仰后合没有了局。

    小亭奇怪道:“吾从没见你如此快活过的,今天为何只顾痴笑?你快来看,这信上写的什么东西?”

    罗探道:“不必看!吾早就知道了,字面吾背不出,至于那刺客的意思,却是教吾自觉惭愧,拔剑自杀。这刺客的心术,也不免太险恶些!若遇他人到得此时呢,就难说了。至于吾呢,莫说这小小失败,不足为怀,便是再狼狈些的境遇,也不能毁吾的坚忍性。吾视失败,只当作是试验课,终究坚守着这百折不回的主义,矢志不变的。”

    小亭大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信里说的意思?这刺客也奸险极了,你怎么会猜到这般清楚?请你说个明白!”

    罗侦探道:“这很容易明白的。那怪车一面的人,只怕吾辈捉他,他决不会自来与吾为难的。你方才离开吾时,不是在黑暗中,遇着一个人,与吾长短身材相仿的,放枪击你么?你道你本领高强,那弹子来被你避过了?哼!这弹子岂同小可?莫说你,便是英国最著名的亚丽恩兵,也避它不得!他的意思,何尝要击你呢?他道你是吾,一心要与吾恶作剧,过意打偏了。后来知道你不是吾,他便追踪到这里。”说罢,两只眼睛便盯住在那墙角头一只破裂不堪的竹橱上。

    小亭急问道:“如此说来,你一定知道刺客此时往哪里去了。”

    罗探笑道:“刺客么,近在目前,远在天边。他躲的所在,你也万万料想不到的,你也万万做不到的。你若躲在他的地位里,那声音便要同爆竹一般得响了。”

    小亭追问道:“现在哪里?”

    罗探道:“不必性急,他自来也。”

    说时,忽见屋角里,灰积寸许的一只破竹橱,无缘无故,自己开起门来,从那高不及尺的小门里,蓦地里跳出一个人来,走到罗侦探面前,纳头便拜。

    罗侦探早已准备,忙把他双手抱住,笑道:“刺客休得无礼!”

    那人低着头道:“先生若再取笑,更使吾惭无余地矣。”

    罗侦探向小亭道:“吾介绍与你,吾这位好友,此人便是访拿玫瑰贼的卫君。”又向那人道:“这位是吾的好友费小亭君。”

    那卫君便向小亭道:“适才在林中多多得罪,望二位先生恕罪!”

    小亭仔细看时,只见他非唯身材酷似罗侦探,便是面貌,也有八分相像,怪道:“天下竟有这等稀奇的事?真是英雄识英雄,好汉敬好汉!你二人早已心心相印,又何必各人怀着鬼胎,玩这许多把戏,叫人家在鼓里睡觉,真正是恶作剧!”

    卫君道:“吾的玩儿,若非罗师,便请福尔摩斯来,也猜不破。”

    于是三人又谈了好一回儿,到后来卫君允许罗探,以后凡有缓急,决计出来臂助,只因老父在堂,不忍久离膝下,故不允迁出与罗、赞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