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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我的工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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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八月五日与尤君约定同行赴北京,九日上午五时半至虬江路候买火车票,不得,八时半回来,因买票人众多,须先一日往候方可。十日下午八时后同平白至虬江路,候编号后回来,由平白派其长子彻夜守候。十一日上午五时往虬江路,候盖戳又编新号,八时顷先回,九时半又去凭编号并照相,买北平二等票,计三万六百廿元,取得收据,回家已十时半。十二日上午寄存行李二件,五十一公斤,运费一万九千余元。下午二时出发,五点五十分火车开行,各有坐位。十三日上午九时后至安徽嘉山县,因有飞机警报,停车直至下午四时始行。十四日下午八时至天津,十一时半到北京。那时因为秩序恢复不久,旅行所以还有些困难,但是拿去与那回逃难的火车相比,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

    既然平安的到了北京,安静的住了下来,于是我要来认真的考虑我所能做的工作了。我过去虽然是教书的,不过那乃是我的职业,换句话说乃是拿钱吃饭的方便,其实教书不是我的能力所及的。那么估量自己的力量,到底可以干些什么工作呢?想来想去,勉强的说还是翻译吧,不过这里也有限度,我所觉得喜欢也愿意译的,是古希腊和日本的有些作品。我的外文知识很是有限,哲学或史诗等大部头的书不敢轻易染指,不能担当重任,过去也没有机会可以把翻译的工作当做职业,所以两者只好分开了。这回到北京以后,承党的照顾让我去搞那两样翻译,实在是过去多年一直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弄古希腊的东西,最早是那一册《希腊拟曲》,还是在一九三二年译成,第二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第二种乃是《希腊女诗人萨波》,一九四九年编译好了,经上海出版公司印行了三千册,就绝版了。这乃是一种以介绍萨波遗诗为主的评传,因为她的诗被古来基督教的皇帝所禁止焚毁,后人采集佚文止存八十章左右,还多是一句两句,要想单独译述,只有十多页罢了,在这评传里却几乎收容了她全部遗诗,所以这本小册子可以说是介绍她的诗与人的。我对于这书觉得很是满意,当时序言里说得很清楚,今抄录于后:

    “介绍希腊女诗人萨波到中国来的心愿,我是怀的很久了。最初得到一九〇八年英国华耳敦(Wharton)编的《萨波诗集》,我很喜欢,写过一篇古文的《希腊女诗人》,发表在绍兴的刘大白主编的《禹域日报》上边。这还是民国初年的事,荏苒三十年,华耳敦的书已经古旧了,另外得到一册一九二六年海恩斯(Haines)编的集子,加入了好些近年在埃及地方发现,新整理出来的断片,比较更为完善。可是事实上还是没有办法,外国诗不知道怎么译好,希腊语之美也不能怎么有理解,何况传达,此其一。许多半句几个字的断片,照译殊无意义,即使硬把全部写了出来,一总只有寥寥几页,订不成一本小册子,此其二。末了又搜求到了一九三二年韦格耳(Arthur Weigall)的《勒斯婆思的萨波(Sappho of Lesbos),她的生活与其时代》,这才发见了一种介绍的新方法。他是英国人,曾任埃及政府古物总检查官,著书甚多,有《法老史》三册,埃及王亚革那顿,女王克勒阿帕忒拉,罗马皇帝宜禄各人之生活与其时代,关于希腊者只此一书。这是一种新式的传记,特别也因为萨波的资料太少的缘故吧,很致力于时代环境的描写,大概要占十分之八九,但是借了这做底子,他把萨波遗诗之稍成片段的差不多都安插在里面,可以说是传记中兼附有诗集,这是很妙的办法。一九一二年帕忒列克(Patrick)女士的《萨波与勒斯婆思岛》也有这个意思,可是她真的把诗另附在后面,本文也写得很简单,所以我从前虽然也觉得可喜,却不曾想要翻译它。近来缙阅韦格耳书,摘译了其中六章,把萨波的生活大概都说及了,遗诗也十九收罗在内,聊以了我多年的心愿,可以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有些讲风土及衣食住的地方,或者有人觉得繁琐,这小毛病当然也可以说是有的,但于知人论世上面大概亦不无用处,我常想假如有人来做一部杜少陵或是陆放翁的新式传记,不知他能否在这些方面有同样的叙述,使我们知道唐宋人日常的饮食起居,可以推想我们的诗人家居的情状,在我觉得这是非常可以感谢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原著者的事,可以说是于我无干,我的工作是在本文以外,即是附录中的那些萨波的原诗译文,一一校对海恩斯本的原文,用了学究的态度抄录出来,只是粗拙的达旨,成绩不好,但在我却是十分想用力的。既无诗形,也少诗味,未必值得读,但是介绍在《诗经》时代的女诗人的诗到中国来,这件事还是值得做的。古典文学即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们中国应当也取得一份,只是担负的力气太小,所以也分得太少罢了。一九四九年八月二日,在上海。”

    这篇序文是在横浜桥头的亭子间里所写,书编成后将原稿托付康嗣群君,经他转交给上海出版公司,后来郑西谛君知道了,他竭力怂恿公司的老板付印,并且将它收入他所主编的文艺复兴丛书里边。古来有句话,索解人难得,若是西谛可以算是一个解人,但是现在可是已经不可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