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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奇怪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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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大概都经历过凶险的梦境,在万分紧张的时候,往往惊极而醒;醒觉以后,回想前情,精神上自然会感觉到无量的安慰。当三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在爱仁医院里两眼醒转来时,正像从一个惊心动魄的恶梦中醒转来一般。

    我的眼光最先接触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老友霍桑,另一个是我的爱人佩芹。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佩芹坐在我的床边,含愁的双目正凝注在我的脸上。伊的眼眶略略有些红肿,面容也灰白可怜。我一把拉住了伊的手,要想坐起来,忽觉我的左肩和右腿上都隐隐作痛。伊急忙站起来,按住我的身体,不许我撑起来。

    伊说:“医生叮嘱的,你虽侥幸地没有伤筋骨,可是不能动。现在你觉得怎么样?还痛吗?”语声有些哽咽。

    “不。”我摇摇头,仍握住伊的手不放。

    “唉,好了!”

    霍桑正站在床的一端,说了一句,舒口气,缓缓地走近我的头部。

    我回头问道:“霍桑,我们可是做梦?”

    霍桑微笑答道:“晤,是的,可是梦已经过去哩!”

    “那末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话长哩。你耐性些。我想你现在还需要休息。”

    “是的。朗,你再睡一回再谈。要不要吃些东西?”佩芹也附和霍桑的表示。

    我说:“不。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回事的内幕。霍桑,你快告诉我。”

    霍桑嘻一嘻,走到我的床边,在一只直背椅上坐下来。佩芹拿了一杯热牛奶送过来,扶起了我的头,叫我吃。我领情地一口气喝完了,重新向霍桑提出解释的要求。霍桑答应了。佩芹仍坐在床的另一边,静静地听霍桑分析。

    他说:“昨天你是从匪窟里逃出来的。”

    我应道:“是,我记得了。当我跌在酒吧间门外的时候,可是你救我起来的。”

    “不是。一半是汪银林手下的几个探伙,一半是另有一个不知谁何的人。”

    “怎么来?我不明白。”

    “原来当时我知道通匪窟的通路只有一条,故而我们大家都向黄河路的医室里进攻。不知道这匪党有秘密的地道,而且那地道还通过弯角,有两个出口,分散在两条路上。等到转角上后援的探伙们听得了富洲路上的枪声,才知道玫瑰酒店里有嫌疑人逃出来,警署的门警开始阻拦。汪银林才派了大队过来,方始将你救起。”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匪窟的通道就在富洲路上?”

    霍桑点头道:“是啊。你可是以为富洲路是警署的所在,因此认为奇怪吗?岂知那一另假名的玫瑰西酒店竟就在警署的隔邻!因此之故,警探们寻遍了上海的四乡,竟找不到匪窟的所在。”

    我纳罕地说:“唉,匪党们真狡猾极了!这种地点谁想得到?你又怎样知道的?”

    霍桑解释道:“五天以前我们不是破过一件大华银行的失窃案吗?我早已说过,这案子定是什么匪徒冒托着江南燕的名义干的。他们能够破坏如此坚固的铁箱,并且把赃物藏得如此严密,也足见这班人的能耐。在一两个月之前,我听说有一班有组织的匪党,内幕中有一个有科学智识的人,在操纵指挥,实在不容易应付。”

    我叹息道:“唉:我国人的科学智识还在幼稚时期,别的没有发展,犯法作恶的勾当上倒马上就有成效!”

    霍桑也微微叹一口气。“我知道有这班匪党的存在,社会上的恐慌势难有停止的希望。我料想大华银行的案子也定是这班匪党干的,案情虽揭破了,真贼还没着落,所以我就决心彻底扑灭他们。我和汪银林探长商量了好久,又费了不少工夫,从各方面探访,可是终查不出匪窟的所在。于是我便想出我自己失踪的计策,来引他们入壳。”

    我插口道:“你的失踪是一种自动的计策吗?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霍桑道:“这一点要请你原谅。我的失踪的目的在乎使匪党们信以为真。他们知道我和他们势不两立,我一天在社会上活动,他们是一天不能安心的。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在十九早晨那只飞燕的事过去以后,到了下午,你就回家去。在那天晚上十点光景,忽然又有人到我的寓所里来开枪行刺,也许是威吓。”

    “喔,施桂也提起过,不过不清楚。那也许就是匪首所说的信号。我听得了这消息,正要到你那边去问个明白,就给绑了去。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在楼下办事室看一本变态心理。有人向我靠近的窗口开了一枪。那枪弹没有进来,似乎是随便放的,也许只含着恐吓作用。我马上探头到窗外去看看。又是一枪,仍旧是空发的,并没有伤我。我因此将计就计,下一天早晨,拿了些应用的东西,就悄悄地失踪不见。我料想他们一听得我失踪的消息,势必要派人来探听虚实,我便可以因此得到一个引线。至于我不和你说明的缘故————连施桂也不知道————就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若使你知道我的失踪是假的,你就决不会发急。你总知道,有好多人都把你做一种我的行动的反镜。万一从你的行动态度上被他们瞧破虚实,岂不弄巧成拙?为了这层,我只得故意不通知你。这一来使你冒了一次很大的险,我很抱歉。不过我也防你有什么意外,早就派人守候在你的寓所的左右,以防万一的不测。”

    “那末,我被他们绑去的时候,有人看见的?”

    “不错。那时候两个守伺的人原也亲眼看见。不过他们奉命不能救你。”

    “为什么?”

    “这又得请你原谅。我已经说过,我的目的原想借一条线路,探悉他们的地点。所以两个监伺人只奉命跟踪,并不负援救或把你劫夺下来的责任。我也料定他们一时决不会难为你,只须一探得匪窟的地点,我就可以设法引救你。”

    “你就从这条线路得悉匪窟地点的?”

    “不。他们只跟到沙渡路的一宅屋子。屋子的门外标着F.R.Henrg————一个西人————住宅的牌子,其实是匪党的接洽机关。我们后来知道这屋子里并无犯罪的证迹,真正的匪窟却是我刚才所说的富洲路和黄河路的地牢。”

    “哦,你怎么样查明的?”

    “他们当初把你绑到了沙渡路以后,那跟踪的人————他叫许道中————便回来报告。我们还以为那里就是匪党的总习机关。我就和银林商量,集合了几个勇敢于练的探伙,准备前去掩捕。不料我们正自分配任务的当儿,忽然有一个人送你的条子来。”

    “那时候你重新回到了你的寓所里去了吗?”

    “不是。我用间接的方法,和施桂通电话。这字条一送到,施桂马上通知我。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回去,见了那送信人,略略用些手段,他就反而被我利用。 所以我们能够破获他们真正的匪窟,不能不归功于你。美中不足的是累你冒了一次险,吃了些痛苦。”

    “只要这回事对大众有些好处,我的冒险也算不得什么。”

    霍桑笑道:“你有这个见解,那末你得赞同我改的那首蜜蜂诗了。”

    我也笑一笑,又提出另一个问句。“你用怎么样的方法利用这个送情人?”

    因为我想起了我也曾企图利用一个地牢中的监守人,结果是失败的。

    他微笑地说:“那是很简便的。他叫翟启新,是那匪首莫敬奇的心腹,也是党中的一个重要分子,所以知道密窟的所在。他先听我说出了他们党中的情形相接洽的地点,都非常明了,不由不心虚起来。他一样是一个人,读过些书,年纪还轻,性命究竟也爱惜。所以经我费了半小时工夫的训话,并不曾化什么钱,到底被我屈服了。接着我们便分配了大队人马,直向那匪窟进攻。

    “翟启新也许一壁省悟,一壁对于他的伙伴还存几分顾全的私意,给他们同党们留一条生路。所以他只指点黄河路的敬奇医室,却并不说明富洲路的玫瑰酒店也是一个出路。我们攻进去时,大家都拼着全力,匪党虽没防备,也拼命回枪抵抗。因此伤了两个探伙,我的手背上也受了些微伤。”

    他不自觉地举起他的左手来。我看见他的左手背上粘着橡皮膏。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医室中酣战,想不到你也从另一条出路逃出来。幸亏那转角上的几个后备人,听得了酒店门口门警阻拦的枪声,报告了汪探长,才奔过来把你救出。据那两个救你的探伙说,在你的后面另有一个人跌倒在门槛上面。这个人分明是追你出来的,不知如何,竟也中枪倒地。此外另有一个戴黑眼镜,穿糙米色西装大衣戴鸭舌帽的匪徒,在你前面飞奔逃出。门警的枪没有打中他,探伙们也追赶不着。”

    我想起了那个黄脸人,忙应道:“唉!这个人我认识,叫小朱,那当然是假名,不过很奇怪,我此刻还莫名其妙。”

    霍桑动容地问道:“怎样奇怪?”

    “这西装的匪徒就是亲手把我绑去的人;后来放我出来的也就是他。我再三思索,再也想不出他的用意。”

    “什么?绑你的和放你的是一个人?”霍桑显然很惊异。

    “是!”

    “你不会误会?”

    “不会。他的身材比较短小,先后和我谈过不少话。我决不会误会。”

    “他的面貌怎么样?”

    “很特别。脸色是淡黄的,像是上的蜡;眉毛细长,嘴也不大;眼睛给黑眼镜罩住了,我没有看清楚。”

    我又把他里面穿的是棕色西装,谈吐像受过教育,起先绑我后来又救我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佩芹在旁边,虽没有岔口,却好几次用白巾掩伊的嘴,似乎禁止伊的惊骇声音喊出来。霍桑低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表示。

    “这真是奇怪!我也想不出这把戏有什么意思。”

    “虽然,这个匪党既已破获,这一个小小的疑问总可以打破。你说的那个叫做莫敬奇的匪首可曾捉住了?”

    “捉住了。莫敬奇是在沙渡路被擒的。匪窟里的党徒一共打死了七个,捉住了十四个,那麻脸大汉老王也在内。还有那被拘禁的肉票救出了多少,和起出来的赃物一共有若干,我还没有知道。我因着赶到这里来瞧你,故而一切善后的料理都由汪银林在办理。”他站起来。“现在你真不觉得痛楚了吗?好,你得安心静养几天。我去看看汪银林,问问他经过的情形,回头再来瞧你。”

    这件事如此结束完全出我的意外。我虽受了一番虚惊和吃了些儿痛苦,但这一班破坏社会秩序的凶恶的匪党费得一鼓歼灭,减少了社会上的一种恐怖,我这代价也总算得。

    这晚上佩芹亲自充当特别护士,在病室中陪我。我的痛苦也因而减轻了不少,但是心中反觉得对伊不住。

    二十四日清早霍桑又到医院里来瞧我。据说党魁莫敬奇已经供出了不少话。

    他们先后犯了四十一件案子,党里的党徒总数在二百以外,那天从玫瑰酒店里逃掉的也不少,不过那些比较重要的分子大半都在打死和捕住的二十一个人里面。

    其余漏网的匪徒,若要完全肃清,还得费毕时日和工夫,才能办到。那莫敬奇受过教育,真有些科学知识,也懂些西医学,故而表面上挂着敬奇医室的牌子。

    算是一个西医。他的手下当真也有几个懂电学和机械学的,大华银行保管库的那件案子,设计的虽然是他,实际动手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姓夏的匪徒。这个人也已捉住了。据他说那保管库库门里面用白铅粉画的那只燕子,是姓夏的偶然画上去的,并不是莫敬奇的命令。所以他不承认有故意假冒的意思。

    起出来的赃物,现款一项竟有十七八万之多,其他还有不少珍贵首饰。只有第三号保管库中遗失的刘伯蓉夫人的金钢钻镯和民众教育基金团的有价证券都不知去向。汪银林曾再三究问,据莫敬奇说,那是一起藏在地道中第三号密室里的。

    但密室中别的东西都在,只少了这两注东西,还不免是美中不足。不过霍桑这一回总算出了全力,他的责任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我的心中仍怀着一个没法解释的疑团,就是那个西装的黄脸人,起先既然把我绑进了匪窟里去,事后又为什么放我出来?并且据霍桑说,当我逃出那玫瑰酒铺门口的时候,门外面分明也有人助我回枪。现今想来,这一枪大概就把我背后追赶的人打倒,才救了我的性命。这个代我回枪的人可就是小朱?他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此刻他显然逃遁无踪了,我的疑团当然再也没法解释了。

    过了两天,我的右腿的伤势略见好些,左手还不能举起。我刚才勉强能够起床,忽而有人打电话给我。那电话来得很突兀。我问他的姓名,那人不回答,却向我说了一大串道歉的话,连带地解释了那个还没着落的燕子的谜。

    “包先生,你怎么这样健忘?你今天已好些吗?我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今天居然能够和你谈话,很快乐。我得向你道一个歉。此番我因着要出洋去玩一下,从上海经过,本来想悄悄地不教人知道。后来我向姓杨的借了些盘费,偏偏他不小心在外面漏了风声,才惹出这场风波。

    “我到上海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以后,隔了两天,便发生大华银行的案子。

    我最恨人家冒我的虚名。这案子干得很笨拙,弄到的东西价值却不小。刘某的历史我很熟悉,损失些原不算什么,但他为掩护起见,担任了民众教育团的理事。

    那基金也由他负责保管。这基金一起遗失了,关系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抱着这个目的,就定意和这班人接近。我想探悉他们的秘窟所在,那就不能不献一个苦肉计。

    不过抱歉得很,我这苦肉计成立,完全借重了你老人家,后来又累你受伤,我真是万分不安。

    “现在我的目的已经完成,基金团的证券也已归了原主。我想这是你和霍桑先生最关心的,现在也可以宽慰了。我不日就要放洋,特地来和你道一声歉。霍桑先生那边,也请你致意一声。那天他给我声明大华案子出于假冒,我是很感激的。后来那只燕子就是代表我亲自道谢的意思。我的话完了,视你早日痊愈。我们后会有期呢。”

    这个奇怪的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他虽不肯明言,谅来读者们总也想象得到了。

    不过我所用的“他”字,似乎还不能确定。因为霍桑在事后表示过他的见解。

    这“他”字也许有可以改换“伊”字的可能。我在本案中的疑团此刻虽已完全打破,但“他”和“伊”的疑问若要希望彻底解决,那只能等待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