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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世论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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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公十二论

    一

    道愈降,智愈出,始用以为智者,遂成乎道,于是而有非道之道,虽圣人起,不能废之矣。

    夏、商之用兵,无周之步伐也。步伐之智未生,虽非圣人,可弗用已;其智已生,虽圣人不能废已。周之用兵,逮乎春秋之中,未有用险者也。胜则进,败则退,伐则抵其城下,侵则薄其边鄙,齐桓、晋文之盛,楚旅、秦任好之狡,咸此焉耳矣。越国以争险,据险以扼天下,盖自楚之用鱼石据彭城始也。于是而彭城之为中国要会乃以显于天下,而施及今。楚用彭城制宋以扼吴、晋,晋乃用虎牢制郑而待楚,于是而虎牢之为中国要会亦以显于天下,而施及今。汉、楚之荥阳,曹、刘之褒、骆,魏、吴之西陵,周、齐之玉壁,梁、晋之杨刘,宋、女真之兴元,始睨险而崇其兵,兵既崇而险愈重,斗天下于其下也数十年,肝脑之涂其壤者以巨万计。呜呼!山之岨,水之交,南北东西之会,未尝用之,可争之形固在也。地不以是而斗人,人相忘于地而亦有以保,一旦以奸人之智,测其然而乐用之,利之所违,害之所即,得或以胜,而失则必败,虽有至仁大义之攻守,弗能舍之矣。攻者乘之,守者凭之,其进也无穷,其退也不止,其争也忘死以固获之,自是而三代用兵之制不能复行于天下。乱人之智,孰为开之,俾至此极也?意者其亦天乎?《诗》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言乎非道之道已成,而无能废之也。

    二

    彭城下,鱼石俘,楚、郑之师然且接迹于宋而不释,楚其有固获之觊与?郑之悁忿,不以失意而惩也。郑自公子喜之役,逮乎萧鱼之会,亟受晋兵,而师凡十加于宋,郑殆不恤以其国与宋俱靡乎?

    春秋之始,天下首以力相击者,宋、郑也。彻乎春秋之终,岩雍邱之相残而未已,首天下以争,而不惩其后,未有如二国之酷也。齐桓起,宋始倾国以从齐,郑乃不能得志于宋。郑不得于齐,无以难宋,乃倾国以奉楚,而宋亦不得志于郑。齐之失霸,宋独用以修怨于郑,而宋为郑陷以滨于亡。晋之兴,宋又倾国以从晋。晋稍衰,而郑乘之,围其都,夺其险,奉叛人以逼之,无遗力也。故宋之倾国以奉齐、晋,郑之倾国以奉楚,举无他,相难而已矣。之二国者,居中原之腹,四战之区,衅始于疆场之彼此,举天下以为之争,而南北为之裂,不已甚乎!

    宋之为宋,不以郑为兴废也。郑固不能兴废乎宋也。郑之为郑,存亡不系之宋也。郑存亡之忧在楚,而宋固无能如郑何。宋不自图其兴废,倾国以附人,而与郑争,宋之愚也。楚图天下以卷郑于怀,郑为之先驱以向宋,郑之狂也。虽然,宋之愚,义未丧也,齐、晋之霸,义所得依也,故国数伤而不亡。郑之狂,义所不得依,而资虎以自咥也,故祸连于宋,而不知国之且移楚。以天下争宋,宋势得矣;天下集宋而争,宋伤矣。以天下而加郑,郑殆矣;倾国于楚,楚固不可恃,郑之所由亡矣。得势而伤,不如其无得势也,伤而固得势焉,则亦因之以不亡。激天下以自殆,足以亡矣,不亡于所激,而力尽于所恃,亡不可瘳也。

    东周之侯国,宅中以维天下者,宋、郑焉耳。愚者伤,狂者垂亡,于是乎维绝不理,南北分裂,以渐成乎七国之势。甚哉,宋、郑之为天下祸也!与宋俱北者鲁、卫,而鲁、卫亲以比于晋;与郑俱南者陈、蔡,而陈、蔡亲以比于楚。鲁、卫之比也正,而重以相亲,故不为天下咎,而后天下以亡。陈、蔡之比也非正,而犹相亲也,故天下哀其亡,而民不残。上不能效正于鲁、卫,下不欲自夷于陈、蔡,与宋俱竞而曲于宋,残其民以残天下,其唯郑乎!故《春秋》继秦而狄郑,郑不与宋争,天下其犹可无裂也。

    三

    楚之用秦,未见其能用秦也;晋之用吴,未见其能用吴也。非所能用,而固欲用之,只以自屈而顾授之用。然且迷以自信曰:“吾能用彼也。”骄色、逞心、眩目,日趋于熸,而祸发以莫御,故莫愚夫不能用而自以为用也。

    秦之与晋,争强弱于河,不关楚也;吴之与楚,争衰王于江,不关晋也。晋不弱,秦不强;楚不衰,吴且亡。楚即不通秦,秦不缘不通楚而释晋;晋即不通吴,吴不缘不通晋而下楚。吴、秦不为晋、楚之弗通而释其争,则亦不为晋、楚之交争而深其怨。人各有心,强其似而执之以与同心,其相为轻笑也久矣。

    吴惟不恃晋,故可以胜楚;秦惟不恃楚,故可以敌晋。知此,则恃吴之不足以制楚,恃秦之不足以掣晋也,复何疑哉?吴不恃晋,秦不恃楚,晋、楚与交而姑听者,惟不恃而无妨其姑听也。故秦宁与白狄伐晋,而必不楚偕;吴自以其力加楚,而恒不与晋相应。是故晋、楚之用吴、秦,归于无能用也。而庸主 臣以望风依影之心,假借以逃不能之咎。晋见吴之拒楚,则曰为我拒也;楚见秦之侵晋,则曰为我侵也。吴、秦目笑而晋、楚神愉。呜呼,愚之不瘳,重可悯者!而赵宋乐以为师,女真自吞辽,而曰为我吞也;蒙古自并金,而曰为我并也。君受贺于朝,臣受赏于廷,而宋亡矣。

    晋之仅能免祸于吴也。晋之用吴浅也,故吴害仅加于齐、鲁,而小试于黄池。楚之用秦也深矣,夫是以楚之终蕴于秦也。向之会,士丐数吴之不德以退吴人,而后中国无吴迹者八十年,其犹先醒者与!

    四

    三代而下,鼓之以无知之情而相激以成乎乱,其害积矣。太上义也,其次功也,其次执利以远害也。似义而非义,不足为功,而竞之以为功,本未有害,而违利以成害,卒然争之,因而激之,举天下之力以敝之于此。呜呼!事已论定,相求于百世之下,而不得其所操之心,以愚自戕,未有若斯之甚者也。

    楚始起而病郑,为窥中国计,郑为之户也,于是而中国争保郑,以夺楚威而临之。郑之有霸,则北向以导伐楚之师,无霸则下楚以缓旦夕之祸,如是焉耳矣。至于晋悼之世,楚且无意于中国矣,晋亦无意于治楚矣。晋、楚之争将息,而郑且无危亡之忧矣。乃楚无并郑之心,而但欲郑之己从,为之敝师于晋以争郑。楚之所为尔者,吾不得而知也。盖楚亦不自知其何以争而争也。楚不知所以争而争,其愚灼然。晋之智足以及此,抑将置之于不争,而于晋何损?如其欲与楚争,乃无毫毛之加于楚,而但得郑之从也,于晋何益?楚不知其何以争而争,晋但见楚之争而亦争,如犬之相吠以声也。则晋亦不知其何以争而争也。

    楚求以王,而非服郑之即王;晋求以霸,而非服郑之即霸。夫晋、楚交相鼓于愚,而更有愚焉者。郑不知晋、楚之何以争我,但见夫争我者之急,遂自任以天下之重而乐为争地,无所知而为晋侵蔡以挑楚,无所知而为楚伐宋侵鲁、卫以激晋,无所知而致楚以致晋,曲用其术以敝天下,而垫隘其人民。策士争于廷,盟会侵伐驰于外,百相绐也,百相媚也。呜呼!时过事已而 、舍之所讼不解其何心,狂风荡而水为之波,夫何为者邪?楚即横,必谋所以王,则利害当审,但勤郑而不复有远心,于是乎尽丧其所以楚。晋欲霸,必谋所以折楚,三年之内,牵率天下以疲攰,仅得百骈之一屈,陈叛不问,宋祸不恤,楚师一出,逡巡引避之不遑,晋之霸于是而成乎。漏尽钟鸣之霸以不复兴。

    若夫郑,大不图王,小不图霸,无亦存亡之是恤,乃以无知者之重己也而即见重,揽天下之枢,竭生死以握之,滨于亡而不悟。呜呼!夫孰能拊心自反以求端于所自起者乎?夫孰能拊事要终以求得失于局势之所定者乎?匹夫之忿,妇寺之名,童子之情,讼魁之智,举子展、子反、子产之慧,晋、楚之狡,十二国之众,无一人焉悟其非而舍之。师将倦勤,原野萧瑟,天下乃以分崩,而郑且浸淫以亡。余智之所流,七国师之,而生民死者八九矣。将无天之不吊与?而晋悼、荀偃之祸亦烈矣!

    五

    天下相维之纽,有维之于可知者,有维之于不可知者。王业衰而诸侯叛,可知者也;王业衰而异端起,不可知者也。霸业衰而四远竞,可知者也;霸业衰而盗贼昌,不可知者也。晋悼公之嗣霸无能为于楚,而仅争之郑;无能为于郑,而自疲其师。霸无足以霸,而中国无霸,于是而盗起焉。

    郑杀三卿,卫杀絷,陈杀夏区夫,乃至蔡杀君,鲁窃宗器,莫知所致而自致焉。八十年之中,盗蜂起于朝市,而郊野可知已。《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上慢下暴,盗思伐之矣。”王不足以王,则纤士盗道;霸不足以霸,则细人盗兵,岂不验与?霸者,王之绪也。天下无王,而霸摄焉;天下无霸,则虽有王而王无绪矣。故《诗》曰:“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尤重乎霸也。自汉以下,天下固有王矣。王孤王于上,而绪无因累之系,于是乎盛则盗戢,衰而盗张,数千年之间天下无百年而无盗也。赤眉、铜马、绿林、黑山、黄巾、于毒之戕汉,王、窦、高、翟、朱、徐、三刘之亡隋,仇甫、王仙芝、黄巢之灭唐,方腊、曹成、李全、时青之残宋,徐、倪、韩、李、方、关之殄元,闯、八、革、操起于二十年之中而为天下裂,乃至国势犹张,人心未解,而赤丸之所斫,绣衣之所按,与夫二征、孙、庐、王伦、李顺、黄萧养、邓茂七、刘、李、鄢、赵之流,身膏 钺而不恤,而侠累、来歙、武元衡死于盗刺而莫知所坐。

    呜呼!王孤王而不王,霸无人而四国涣,小有才之匹夫摇笔舌以取富贵,旦隶践更而夕长百城,则君子一无异于小人,而小人皆可以为君子。小人之为君子,召伐者也;小人之可以为君子,夺焉而得者也。序之无级,贵之无渐,系之无居中之绍介。一人而外,莫能相必于贵贱之涂;高居深阙,冀以维天下之散也,不亦难乎!《书》曰:“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维邦君。”周之盛也以周、召,周之衰也以齐、晋。齐、晋不为天下霸,则三代之纽绝。欲以一人之法弭天下之盗,秦、隋优矣,而盗萃焉,其故亦可知已。

    六

    天下有已乱之日,非乱之姑自已也。乱之已也,有已乱之人,非姑欲已乱者也。诸侯之倦于役,唯役于晋以争郑也。会于萧鱼,晋罢郑师,而天下之兵罢晋之役。天下以争郑于楚,唯恃吴也。郑之不适从晋以勤天下,唯楚共中目之责未偿也。会于萧鱼之明年,吴子乘死;又明年,楚子审死。晋无恃以竞楚,郑无系以去晋,乱姑已矣。且姑已者,尤晋悼之心也。悼固不欲多得于楚,故不与楚争,而仅争陈、郑。且昔者陈、郑之乍北向也。非晋求之,楚自失之,晋弋获之焉耳。陈、郑无因而忽北授晋以必争之势,然悼终不为致力于楚,而薄保陈、郑。保陈不得,一旦捐之矣,姑无已而争之于郑,翱翔其师,屡出而仅收一会,聊藉手以告罢于诸侯。晋悼之惮争而欲速已也亟矣,唯然而天下之乱愈无已也。萧鱼之明年,诸侯罢争郑之役,而莒、鲁之兵遽起,莒犯鲁而晋固不直莒也,于是莒偕邾以东向,而齐灵争霸之兵又兴。呜呼!吴、楚熠,郑志戢,南北之争解,乱将已矣,而终不已者,直非已乱之人也。不竞于楚,割弃于陈,薄收于郑,悼固欲已乱矣,而终不能已者,乱固不可欲已而已也。率勤天下而弃陈如遗,郑窥之矣;率勤天下而畏楚如虎,齐窥之矣;率勤天下而薄收于郑,以盲师女子终也,邾、莒窥之矣。郑窥之,故老晋以失威于诸侯而后服;齐窥之,故以楚为视挟邾、莒以逼鲁而不忌;邾、莒窥之,故以郑为视姑大犯之而固可薄谢之。祸倡于莒,衅极于齐,晋弗获一日之宁,姑亦南向亲楚,以裂天下,而听之自为争矣。悼之已乱,不如其弗已也。

    吴乘楚审之不终,乍有休息之几,而晋霸之失,齐、楚之竞,中国之瓦解方自兹始焉,则乱之姑已,尤不如其无已也。故曰:“病加于小愈,雪盛于微暄”,天人之恒数也。凡其所以已之者,皆其所以乱之也。方开乱而望其已,不亦难乎!君已偷,权臣已逼,人心已离,虽有贤者,无能为治。叔肸、国侨、晏婴不足以善之,而与之胥流也,盖有由矣。

    七

    晋恃吴以制楚,吴无效于楚,而婴齐、贞之师再加于吴。楚恃秦以亢晋,晋师岁出,秦无能掣,逮乎楚已失郑,而后鲍武之兵薄加于晋。齐恃楚以干晋,而凌鲁门、雍门焚两郭,而后公子午以偏师尝郑而无功。故诚有为者勿恃人,诚有为者勿恃于人,诚有为者勿畏人之有恃。恃人者于人见恃,自疏而以轻犯人,所恃者未动而己先毁。恃于人者本无相恃之心而姑应之;姑应之,不得已而薄酬之;恃者败,而所恃者丧威以召怨。恃人与恃于人者,两俱召败而无功,则畏人之有恃者,其亦愚矣。勿畏人之有恃则专于所攻;专于所攻则不多其怨,所恃者乃以可前可郤、疑以自保而坐成乎弱。故楚之两伐吴也,犹非能无畏也,婴齐以之遇咎而死,宜谷之以见擒也。晋不急秦,而秦不敢渡河以窥晋者将百年。晋之围齐不急楚,而终春秋之世,齐不敢复挟楚以临晋,勿畏焉耳。故诚有为者之所畏,唯无恃者也。

    战而不恃与,守而不恃援,救而不恃其内之夹攻;富民而不恃岁,振饥而不恃籴,治奸而不恃刑;忠而不恃同官之比德,孝而不恃妻子之分劳,学于道而不恃先师之陈说。志之壹,气昌之焉;气之充,志行之焉。天棐其忱,人助其顺,物避其勇,君子之所畏者唯此夫!

    八

    赵氏之替,栾、郤为之,故庄姬之辞曰:“栾、郤为征。”迨夫赵氏之复立而郤氏锄,赵氏之复卿而栾氏刈。郤氏亡,而赵武始卿;栾氏灭,而赵武始执晋政。晋之锄郤而刈栾,率赵故也。

    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夫刚柔均德,而柔以受刚,不得谓柔之非道也。怀驰骋之心,以销天下之刚,柔始憯矣。故老氏之言,导天下以憯者也。赵氏之得驰骋于晋,力先试于栾、郤,乃郤之亡,栾氏亡之;栾之灭,范氏灭之;赵氏处阴用险,不昭其驰骋之迹。憯莫憯于赵武,而柔亦至焉,假栾亡郤,栾随以亡;假范灭栾,范终以灭;乃始收寥落不振之韩、魏,共灭智氏以分晋,而独擅士强马壮之冀、代,临韩、魏以主山、河。喻之以水,武其天彭之潜流,鞅其三峡之曲折,无恤其吴、楚之归墟也。驰骋远,柔用烈,虽有神禹,莫与障之矣。老氏言之,赵氏行之,栾、范相随,贸贸而不知。呜呼!斯亦天之至险者与!

    九

    国之有患,非患也。以患易患,而患乃不愈。疾患者不审乎所患之非足以患,而易患之为大患,乃一往以用其疾;为国大患者,且资众怒以空人之国,或且快之而亡速矣。

    齐有无知之难,群公子走,而高、国不摇。晋骊姬之乱,君三弑而栾、郤自若,是故高、国、栾、郤之势,重于齐、晋之主。垂及数世,君屡弑,国政屡迁,而之数族者不拔也。夫君屡弑,国政屡迁,而之数族者不拔,此亦疑夫为国之大患,而有国者之甚疾矣,乃之数族者之未拔也,君屡弑,政屡迁,而国以不移。之数族者,其犹奉先公之纪纲之以固其国者也,其经营胶植之蕴奥,亦唯是保有其禄位权名而无余志。故栾氏之汰亦甚矣,而乐为之死者,非直其都人也。臭味所偕,而与相终始者,几尽晋廷之士。非晋之胥为栾也,栾犹晋也。栾氏灭,晋廷空,君乃以唯臣所欲,浃岁再会,以听范、赵之志。齐乃叛,楚乃通,先公之纲纪亡,大夫不以禄位为安,而移国以谋家,遂无晋矣。

    呜呼!决赘肉者死,截骈拇者伤,抑龙火者速毙。易患而得患,智者之所决也。以方新之患而易夙患,勇者之所勿争也。鲁患三桓而无以易之,鲁终不受移于三桓。齐以陈氏易高、国,晋以赵氏易栾、郤,易之于彼,亡之于此,时过事已,乃追念今者之不如昔也,不亦晚乎!秦患封建之竞,易之以郡县,而盗贼昌;汉患侯王之逼,易之以外戚,而贼臣兴;宋患契丹而易之以女真,患女真而易之以蒙古,一易而迁,再易而亡。故夷齐之歌曰:“以暴易暴,不知其非。”以武王易纣,而不如其无易,况其非武王者乎!

    十

    天下之势,循则极,极则反。极而无忧,反而不陂者鲜矣。晋景公改赵盾之政,西争秦,南争楚,东争齐,历厉、悼、平四十余年,而循用之。平之承悼,楚少替矣,齐难又兴。朝歌之役,齐乃举百年不经见之事,加兵于晋。于是而明年初会于夷仪,又明年再会于夷仪,以图有事于齐,而卒不克。齐虽有弑君之祸,而不能乘也。于时许挟楚以兵郑,秦欲讲而不成,故晋不能不忧之亟。相循之久,极以敝而必忧。夷仪两会之不振,晋忧而失其度矣。忧失其度,则邪说夤之。

    齐光死,崔杼怖,士丐卒,赵武为政,秦针走,楚屈建为令尹,极而必反之势成乎天,邪说乘之,不再计而决,听之者亦欣然而弗再计也。呜呼!齐光之虔忮而自殄也,秦景之苶也,楚屈建之无竞志也,彼恶知大有为之势方将在此哉?先乎重邱而有惧心,不知其为西日之余炎也;后乎重邱之讲而有幸心,不知昧爽之疾以旦也。先乎重邱之讲而惧,故后乎重邱之讲而幸焉。为邪说者,介其惧且幸之间,反数世经营之局,陂以倾于不振。五霸之所以终,春秋之所以季,争此一日焉耳矣。

    故曰:“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势授以支,而只成乎坏,况势之不便者乎?邪说行,霸统裂,晋势熸,赵氏乃弋名而钓国,不在乎齐、秦、楚强竞之日,而恰与其初衰也。相值俄顷之不待,失数百年之事会于一旦,不亦悲夫!俾齐桓、晋文而际赵武之时也,大有为于天下亦可矣。

    十一

    道在天子,四裔不争;权在诸侯,争之四裔;政在大夫,莫能与四裔争矣。《易》曰:“履霜坚冰至。”霜,阴之微也;冰,阴之著也。履于此,至于彼,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亦各从其类也已。

    齐桓起,以诸侯行天子之事,于是乎楚始败蔡凌郑,而桓公争之以为功。赵武起,以大夫执天下之计,于是乎莫与楚竞,而向戌且居之以为名。诸侯行天子之事,以天下为国也;以天下为国,故犹与天下谋,而争之于夷,然道失而夷亦争之矣。大夫执诸侯之命,以国为家也;以国为家,计尽于国而不及天下,故举天下而委之夷,以谋其内事,乃以下于夷而不惭。下于夷,夷不待争而固有之矣。

    理不相治,气相类,类相应。所固然也。是故月盈而鱼满脑;夜晦而盗生心;曹操窃汉,而匈奴、鲜卑入居于河朔;林甫弄唐,而奚胡起祸于幽、并;敬瑭盗位,而契丹南面于汴京;似道啖宋,而蒙古遂一统于九州。室多鼠者檐多蝠,阳精耗者寒亟中之,一致之理也。

    十二

    一经一纬之谓文,非其饰之谓也,饰者不能经纬而姑以谢也,故孔子筮得《贲》而惧,圣人且惧,而况天下乎!论春秋之季曰“文胜”。夫岂文之果足胜哉,饰而已矣。其心诐者,意不可以示人则饰;其中弱者,力不足以矜人则饰。始假之于文德之名,以便用其诐,而息肩于弱;既假其名,则必将饰之于事以终之。若其屑细已甚,而徒劳无益,胥弗惜矣。故《易》曰:“束帛戋戋,贲于丘园”,丘园之贲,恶能无吝于天下哉?

    向戌弭天下之兵以为名,赵武以其邪心利用之。夫戌之为名者,奚以名也?崇文德,绌武功,天下之美号也。戌始以绌武而假于崇文,武不容不假于崇文以资其绌武。是故展亲睦邻,救患分灾,霸者之文德也,而武假之。杞固无警,无端而代之城,合十一国之众,无可展之亲,待睦之邻,而姑用之杞。宋不戒火,张皇而震悼之,合十二国之众,无可救之患、可分之灾,而姑用之宋。赵氏于此,持文德以为奇货,求人而鬻之。天下不受,无获已,强杞、宋以小仇焉,薄以终弭兵之局尔。已细于下,而贲其趾,徒劳于动,而贲其须。诐人之为诐也,颜无忸怩,而且鸣其豫,乃以移天下之风俗日趋于枵靡。呜呼,其亦不可胜诛也已!向戌倡之,赵武成之,司马侯、叔向因之,韩起承之,晏婴、子太叔、公孙枝之流翕然习之,怀慝以居,而礼乐文章家鸣而户说。施及后世,田骈、慎到、惠施、公孙龙之属,捶提仁义,以偷一日而为人师,而道丧极矣。故子贡问今之从政者,子曰:“斗筲之人”,谓向戌、赵武之流也。志尽于鼠窃,而用饰于壶浆,奚足算哉!斗筲之才执天下之柄,虚文张,邪说日起。故赵武得政以还,古今大变之会,非但一时之盛衰也。

    《春秋世论》卷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