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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東城老父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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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廣記肆捌伍雜傳記類東城老父傳題陳鴻撰。然傳文中作者自稱其名凡四處。

    一曰:

    元和中,潁川陳鴻祖攜友人出春明門。

    二曰:

    宿鴻祖於齋舍。

    三曰:

    鴻祖問開元之理亂。

    四曰:

    鴻祖默不敢應而去。

    是此傳作者之名爲鴻祖,絶無疑義,而廣記所以題陳鴻之故,殆由傳寫者習知長恨歌傳撰人即太和時(新唐書伍玖藝文志子部小説類「元和」誤作「貞元」。)主客郎中字大亮之陳鴻姓名,遂致譌耳。全唐文陸壹貳收陳鴻文共三篇,而長恨歌傳館臣以其言近猥瑣妄誕,故不見録。其卷柒貳拾復别收陳鴻祖文,止一篇,即此傳是也。近日學人有考證此傳者,亦襲舊誤,混陳鴻與陳鴻祖爲一人。(寅恪案,陳鴻爲貞元二十一年乙酉進士,見徐松登科記考壹伍。陳鴻大統紀序自言「貞元丁酉歲登太常第」。其丁酉乃乙酉之譌寫,非丁卯丁丑之誤文也。徐氏考訂甚精,兹不具述。)且云:

    清修全唐文,録鴻文三篇,而此二篇(指此傳及長恨歌傳)不收。

    蓋偶爾失檢,未足爲病也。至鴻祖始末,全唐文小傳僅言其爲潁川人,亦即出於此傳「元和中潁川陳鴻祖攜友人出春明門」之語,然則其他無考,從可知矣。兹於傳文不欲多所論證,惟略詮釋其中三事如下:

    (一)傳文云:

    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行鄰比鄽間,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幞頭羅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門,閲街衢中,東西南北視之,見白衫者不滿百,豈天下之人皆執兵乎?

    寅恪案,老人意謂昔時兵少,而今日兵多。蓋平民衣白,而兵士衣皂故也。據舊唐書肆伍輿服志(參舊唐書壹貳禮樂志、新唐書貳肆車服志)云:

    [隋大業]六年,復詔從駕涉遠者,文武官等皆戎衣。貴賤異等,雜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緋緑。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黄。武德初,因隋舊制。

    是唐初庶人衣白,士卒衣黄也。然通典壹陸玖刑典守正條載潘好禮纂徐有功事跡中丘神鼎案有

    黑襖子即是武夫之衣。

    等語,其下文「黑襖」亦作「皂襖」或「皂衣」,是武則天時士卒已衣皂矣。唐會要柒貳軍雜録云:

    廣德二年三月,禁王公百吏家及百姓著皂衫及壓耳帽子,異諸軍官健也。

    開成元年正月勅:坊市百姓,甚多著緋皂開後襖子,假託軍司。自今已後,宜令禁斷。

    斯又唐中葉後士卒衣皂之明證也。又唐語林柒補遺云:

    唐末士人之衣尚黑,故有紫緑,有黑紫。迨兵起,士庶之衣具皂。此其讖也。

    王讜此條所録屬於唐末範圍,雖與東城老父之時代先後不同,然其以皂色爲兵起之讖,固兵卒衣皂之一旁證也。

    至唐玄宗末及憲宗初之兵額,則據舊唐書壹肆憲宗紀上元和二年十二月己卯史官李吉甫撰元和國計簿條(參新唐書伍貳食貨志末及通鑑貳叁柒元和二年末條)云:

    比量天寶供税之户,則四分有一。天下兵戎仰給縣官者八十三萬。然人比量天寶士馬,則三分加一。率以兩户資一兵。

    又據舊唐書壹柒下文宗紀開成二年正月庚寅户部侍郎判度支王彦威進所撰供軍圖略序(參舊唐書壹伍柒、新唐書壹陸肆王彦威傳)曰:

    至德、乾元之後,迄於貞元、元和之際,天下有觀察者十,節度二十有九,防禦者四,經略者三。掎角之師,犬牙相制,大都通邑,無不有兵。約計中外兵額至八十餘萬。長慶户口凡三百三十五萬,而兵額又約九十九萬。通計三户資奉一兵。

    此李趙公王靖公所舉統計之數,可與老人之言參證者也。

    (二)傳文又云:

    開元十二年,詔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縣令者。及老人見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鎮縣。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馬於此,皆慘然,不樂朝廷沙汰使治郡。

    寅恪案,「三省」謂尚書門下省及中書省也。此爲唐代官制,人所習知,無待釋證。所可注意者,爲「四十三省郎吏」一辭。夫唐代之無四十三省,固不必論。考玉臺新詠壹古樂府詩六首之一「日出東南隅行」一作「陌上桑」云:

    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

    古樂府詩所云「專城」,即任地方長吏之義,亦即老人所言「大者出刺郡」及「郡太守」之謂。此爲唐人文中習慣用語,如孫光憲北夢瑣言玖李氏女條引劉山甫金溪閑談略云:

    唐廣明中,黄巢犯闕,大駕幸蜀。有西班李將軍女,奔波隨人,迤邐達興元。骨肉分散,無所依託。適值鳳翔奏將軍董司馬者,乃誨其門閥,以身託之,得至於蜀。尋訪親眷,知在行朝。始謂董生曰:人各有偶,難爲偕老,請自此辭。董生驚愕,遂下其山矣。

    此所謂「下山」,乃用玉臺新詠壹古詩八首之一,「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之句。故「下山」謂「逢故夫」也。唐人作品中,其例頗多,不暇詳舉。凡屬此類,皆用人所共知之詩句或成語,留取其前部分,而省略其後部分。唐人所謂歇後詩體,頗疑實與此有關。檢新唐書壹捌叁鄭綮傳(參舊唐書壹柒玖鄭綮傳,通鑑貳伍玖唐紀昭宗乾寧元年二月條及考異。并北夢瑣言柒鄭綮相詩條及唐詩紀事鄭綮條。)云:

    大順後,王政微。綮每以詩謡託諷。中人有誦之天子前者。昭宗意其有所藴未盡,因有司上班簿,遂署其側曰:可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綮本善詩,其語多俳諧,故使落調,世共號鄭五歇後體。至是,省史走其家上謁。綮笑曰:諸君誤矣。人皆不識字,宰相亦不及我。史言不妄。俄聞制詔下,歎曰:萬一然,笑殺天下人。既視事,宗戚詣慶。搔首曰:歇後鄭五作宰相,事可知矣。

    寅恪案,鄭五作「歇後體」詩,「故使落調」(舊唐書作「故落格調」)。胡三省注通鑑,釋「歇後」之意云:「歇後者,敍所以爲詩,而歇後語不發。」故梅磵之意,謂所歇落者乃語辭,與兩唐書稱所歇落者爲「格調」有異也。全唐詩第貳貳函載鄭綮詩三首,皆爲通常詩體。諧謔類貳復載綮詩兩題,一出舊唐書,一出北夢瑣言。雖是俳詞,然亦未能確切證明「落調」之説。今姑以意揣之,無論所歇落者爲格調,抑或語辭,但必是與上文高低相反,或密切聯繫,前者乃兩唐書格調之説,後者乃通鑑胡注語辭之釋。學者當兩存之,以待詳考。兹有可注意者,即此歇後詩體流行以前,社會一般文字中,必有僅舉語辭之上半,而待讀者解悟其未發之下半者。若此説不謬,東城老父傳之「四十」,北夢瑣言之「下其山」,皆其例證也。然則「四十三省郎吏」一詞,實後來歇後體之先驅。藴武因得利用當日文字固有之習慣以託諷,而昭宗亦據以疑其有所藴蓄未盡也。寅恪昔歲讀鄭傳,未能通解。今以暇日補證舊稿,遂附録子京之文并著鄙説於此。以求通人之教正。一時臆度所及,殊不敢自信。慚老學之無成,憶宿疑之猶在,殘年廢疾,益深燭武師丹之感矣。

    (三)傳文末結語云:

    [老人]復言曰:上皇北臣穹廬,東臣雞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歲一來會,朝覲之禮容,臨照之恩澤,衣之錦絮,飼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無留外國賓。今北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視首飾鞾服之制,不與向同,得非物妖乎?鴻祖默不敢應而去。

    寅恪案,新唐書壹柒拾王鍔傳云:

    德宗擢爲鴻臚少卿。先是,天寶末,西域朝貢酋長及安西、北庭校吏歲集京師者數千人,隴右既陷,不得歸,皆仰稟鴻臚禮賓,月四萬緡,凡四十年,名田養子孫如編民。至是,鍔悉藉名王以下無慮四千人,畜馬二千,奏皆停給。宰相李泌盡以隸左右神策軍,以酋長署牙將,歲省五十萬緡。帝嘉其公,擢容管經略使。

    通鑑貳叁貳貞元三年七月條云:

    初,河、隴既没於吐蕃,自天寶以來,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長安者,歸路既絶,人馬皆仰給於鴻臚禮賓。委府縣供之,於度支受直。度支不時付直,長安市肆不勝其弊。李泌知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餘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安居不欲歸。命檢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給。凡得四千人,將停其給。胡客皆詣政府訴之,泌曰:此皆從來宰相之過,豈有外國朝貢使者留京師數十年,不聽歸乎?今當假道於回紇,或自海道,各遣歸國。有不願歸,當於鴻臚自陳,授以職位,給俸禄,爲唐臣。人生當乘時展用,豈可終身客死邪?於是胡客無一人願歸者。泌皆分隸神策兩軍,王子、使者爲散兵馬使或押牙,餘皆爲卒,禁旅益壯。鴻臚所給胡客纔十餘人,歲省度支錢五十萬緡。市人皆喜。

    寅恪案,通鑑此條取自李繁鄴侯家傳,與新唐書王鍔傳所紀實爲一事,共出一源。不過歸美泌鍔二書各有不同而已。

    又白氏長慶集肆新樂府西涼伎前段云:

    西涼伎,假面胡人假師子。刻木爲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致辭。應似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進來時。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絶歸不得。泣向師子涕雙垂,涼州陷没知不知。師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貞元邊將愛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享賓犒士宴監軍,師子胡兒長在目。

    寅恪案,當日西北胡人路絶思歸之悲苦,形於伎樂,盛行一時既如此,則西北胡人留滯不得歸者,其爲數之衆可以推知也。故貞元、元和之時長安胡服之流行,必與胡人僑寓者之衆多有關。若白氏長慶集肆新樂府時世妝所云「斜紅不暈赭面狀」及「元和妝梳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華風」之赭面,則疑受吐蕃影響(參舊唐書壹玖陸上、新唐書貳壹陸上吐蕃傳、唐會要玖柒吐蕃條。敦煌寫本于闐國記亦目吐蕃爲赤面國,俱可證也。)而與西域胡人無關也。至老人所謂北胡,名義雖指回紇言,實際則爲西域胡人。蓋回紇盛時中亞賈胡往往藉其名義,以牟利於中國,如舊唐書壹貳柒張光晟傳(參通鑑貳貳陸建中元年八月條)云:

    大曆末,遷單于都護、兼御史中丞、振武軍使。代宗密謂之曰:北蕃縱横日久,當思所禦之計。光晟既受命,至鎮,威令甚行。建中元年,回紇突董梅禄領衆并雜種胡等自京師還國,輿載金帛,相屬於道。光晟訝其裝橐頗多,潛令驛吏以長錐刺之,則皆輦歸所誘致京師婦人也。

    新唐書貳壹柒上回鶻傳云:

    始,回鶻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殖産甚厚。

    據舊唐書張光晟傳,代宗謂回紇爲北蕃,北蕃即老人所謂北胡也。據新唐書回鶻傳,回鶻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殖産甚厚。其所謂九姓胡,即唐會要玖玖康國條(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康國傳即采用會要之文,而誤會其意,至改匈奴爲突厥,甚可笑。讀者可比較兩書觀之,兹不備引。)所云:

    康國,本康居之苗裔也。其王本姓温氏。其人土著,役屬於突厥。先居祁連之北昭武城,爲匈奴所破。南依葱嶺,遂有其地。支庶强盛,分王鄰國,皆以昭武爲姓氏,不忘本也。

    及新唐書貳貳壹下西域傳康國傳所云:

    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

    之昭武九姓胡,其人本以善賈著稱。既得依籍回紇之蔭護,僑居長安,殖産業而長子孫。故於長安風俗服裝之漸染胡化,實大有關係也。又傳文老人所言其他史事俱不甚難解,故僅取此三事略爲釋證之如此。

    (原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