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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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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之史可分爲前後二期,而以玄宗時安史之亂爲其分界線(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前期之最高統治集團表面上雖爲李氏或武氏,然自高宗之初年至玄宗之末世,歷百年有餘,實際上之最高統治者遞嬗輪轉,分歧混合,固有先後成敗之不同,若一詳察其内容,則要可視爲一牢固之複合團體,李、武爲其核心,韋、楊助之黏合,宰制百年之世局,幾佔唐史前期最大半時間,其政治社會變遷得失莫不與此集團有重要關係。故本文略取有關史料,稍加探討,或者於吾國中古史之研究亦有所助歟?

    此李、武、韋、楊四大家族最高統治集團之組成實由於婚姻之關係,故不可不先略述南北朝、隋及唐初社會對於婚姻門族之觀念。

    新唐書壹玖玖儒學中柳冲傳附柳芳論氏族略云:

    [晉]過江則爲僑姓,王、謝、袁、蕭爲大。東南則爲吴姓,朱、張、顧、陸爲大。山東則爲郡姓,王、崔、盧、李、鄭爲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爲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山東之人質,故尚婚婭。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關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貴戚。及其弊,則尚婚婭者,先外族,後本宗。尚人物者,進庶孽,退嫡長。尚冠冕者,略伉儷,慕榮華。尚貴戚者,狥勢利,亡禮教。

    據此,當時社會婚姻觀念之不同蓋由地域區分及門族淵源之互異所致。李唐皇室本出於宇文泰之胡漢六鎮關隴集團(詳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實具關中、代北兩系統之性質。觀唐太宗制定貞觀氏族志之意旨及唐初皇室婚姻締搆之實況即可證知。兹引史料,略加解釋於下:

    唐會要叁陸氏族門顯慶四年九月五日詔改[貞觀]氏族志爲姓[氏]録條云:

    初,貞觀氏族志稱爲詳練,至是,許敬宗以其書不敍明皇后武氏本望,李義府又恥其家無名,乃奏改之。

    新唐書玖伍高儉傳略云:

    [高宗]又詔後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温,范陽盧子遷、(今本唐會要捌叁嫁娶門作盧子選,據魏書肆叁北史叁拾盧玄傳,玄子度世字子遷,然則今本會要選字誤也。通鑑貳佰唐高宗顯慶四年十月條亦作盧子遷。)盧澤(唐會要捌叁嫁娶門顯慶四年十月條均作盧渾)、盧輔,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爲昏,納幣悉爲歸裝,夫氏禁受陪門財。先是,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寶等爲冠,其後矜尚門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王妃、主壻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後房玄齡、魏徵、李勣復與昏,故望不減。然每姓第其房望,雖一姓中,高下縣隔。李義府爲子求昏不得,始奏禁焉。其後天下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昏家,益自貴,凡男女皆潛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世以爲敝云。

    舊唐書柒捌張行成傳云:

    太宗嘗言及山東、關中人,意有同異。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聞天子以四海爲家,不當以東西爲限,若如是,則示人以隘陿。太宗善其言。

    新唐書捌拾太宗諸子傳云:

    曹王明母本巢王(即元吉)妃,帝寵之,欲立爲后,魏徵諫曰:陛下不可以辰嬴自累。乃止。

    册府元龜捌陸陸總録部貴盛門略云:

    楊恭仁爲雒州都督,從姪女爲巢剌王妃。

    新唐書捌拾鬱林王恪傳云:

    其母隋煬帝女,地親望高,中外所向。帝(太宗)初以晉王(高宗)爲太子,又欲立恪,長孫無忌固争,帝曰:公豈以非己甥邪?且兒英果類我,若保護舅氏,未可知。無忌曰:晉王仁厚,守文之良主,且舉棋不定則敗,況儲位乎?帝乃止。故無忌常惡之。永徽中,房遺愛謀反,因遂誅恪,以絶天下望。

    寅恪案,太宗深惡山東士族,故施行壓抑七姓十家之政策。張行成傳所謂「山東人」乃指山東之士族階級,非其他不屬於高等門族之文人及一般庶民,至若山東武人,如隋末唐初間所謂「山東豪傑」者,則尤爲太宗所特别籠絡之集團,固不當於宴集朝臣時公然有所軒輊也。元吉之妃楊氏,楊隋宗室之女。鬱林王恪以母爲隋煬帝女之故,太宗竟欲使其承繼皇位,則重視楊氏可知,蓋太宗之婚姻觀念不僅同於關中人之尚冠冕,兼具代北人之尚貴戚矣。若更由此推論,曹王明之母必不止以色見寵,當與鬱林王恪母同出一源,否則無作皇后之資格。世之讀史者頗怪陳、隋覆滅以後,其子孫猶能貴顯於新朝,不以亡國之餘而見廢棄者,則未解隋、唐皇室同爲關隴胡漢之集團,其婚姻觀念自應同具代北之特性也。房玄齡、魏徵、徐世勣三人其社會階級雖不相同,然皆是山東人,故違反太宗之政策,而與山東士族爲婚,此則地域分别與婚姻觀念其關係密切如此,可以推見。而李唐皇室初期婚姻之觀念及其婚姻締搆之實況必帶有深重之地域色彩,即關中地方性,又可證明矣。

    高儉傳言「王妃、主壻皆取當世勳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今王妃氏族不易詳考,但取高祖、太宗、高宗、中宗諸女之夫壻姓名觀之,可以知唐皇室之婚姻觀念實自武曌後而一變也。所謂變者,即自武后以山東寒族加入李唐皇室系統後,李唐皇室之婚姻關係經武氏之牽混組織,遂成爲一牢固集團,宰制世局,達百餘年之久。兹爲簡便計,僅擇録高宗及中宗諸女夫壻姓名之有關者於後,亦可窺見其變遷之一斑也。

    唐會要陸公主門略云:

    高宗女鎮國太平降薛紹,後降武攸暨。中宗女新都降武延暉。定安降王同皎,後降韋濯,三降崔銑。長寧降楊慎交,後降蘇彦伯。永壽降韋鐬。永泰降武延基。安樂降武崇訓,後降武延秀。成安降韋捷。

    武曌之家族其淵源不易考知,但就新唐書柒肆上宰相世系表武氏條所載,其族人數不多,可推知其非山東之大族。又據僞託柳宗元著龍城録所記武后先世武居常事(武居常有身後名條),復可推知其非山東之高門,蓋龍城録雖非子厚之作,其所記武氏事當亦源出唐代民間舊傳也。至武曌父士彠之事跡實亦難確考,誠如舊唐書伍捌武士彠傳論所云:

    武士彠首參起義,例封功臣,無戡難之勞,有因人之迹,載窺他傳,過爲褒詞,慮當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筆,凡涉虚美,削而不書。

    者也。據太平廣記壹叁柒徵應類武士彠條所云:

    唐武士彠,太原文水縣人。微時,與邑人許文寶以鬻材爲事,常聚材木數萬莖,一旦化爲叢林,森茂,因致大富。士彠與文寶讀書林下,自稱爲厚材,文寶自稱枯木,私言必當大貴。及高祖起義兵,以鎧冑從入關,故鄉人云:士彠以鬻材之故,果逢搆夏之秋。及士彠貴達,文寶依之,位終刺史。(出太原事跡)

    則知士彠本一商販寒人,以投機致富,其非高門,尤爲明證。廣記此條源出武氏鄉里所傳,其中神話部分固不可信,但士彠本來面目實是如此,要自不誣也。更就史傳考之,益知武氏非山東士族。據新唐書貳零陸外戚傳武士彠傳(參舊唐書伍捌武士彠傳及同書壹捌叁外戚傳武承嗣傳)略云:

    武士彠字信,世殖貲,喜交結。高祖嘗領屯汾晉,休其家,因被顧接。後留守太原,引爲行軍司鎧參軍。兵起,士彠不與謀也。以大將軍府鎧曹參軍從平京師。自言嘗夢帝騎而上天,帝笑曰:爾故王威黨也,以能罷繫劉弘基等,其意可録,且嘗禮我,故酬汝以官。今胡迂妄媚我邪?始士彠娶相里氏,生子元慶元爽,又娶楊氏,生三女,元女妻賀蘭氏,早寡,季女妻郭氏,不顯。士彠卒後,諸子事楊不盡禮,銜之。[武]后立,封楊代國夫人,進爲榮國,后姊韓國夫人。韓國有女在宫中,帝(高宗)尤愛幸。后欲并殺之,即導帝幸其母所,[后兄子]惟良等上食,后寘堇焉,賀蘭食之,暴死。后歸罪惟良等,誅之,諷有司改姓蝮氏,絶屬籍,元爽緣坐死,家屬投嶺外。后取賀蘭敏之爲士彠後,賜氏武,襲封。敏之韶秀自喜,烝於榮國,挾所愛,佻横多過失。榮國卒,后出珍幣,建佛廬徼福,敏之乾匿自用。司衛少卿楊思儉女選爲太子妃,告婚期矣,敏之聞其美,彊私焉。楊喪未畢,褫衰麤,奏音樂。太平公主往來外家,宫人從者,敏之悉逼亂之。后疊數怒,至此暴其惡,流雷州,表復故姓,道中自經死。乃還元爽之子承嗣,奉士彠後,宗屬悉原。

    寅恪案,武氏一家所爲如此,其非夙重閨門禮法之山東士族,不待詳論。頗可笑者,武后以賀蘭敏之爲士彠後,與晉賈充之以外孫韓謐爲後者(見晉書肆拾賈充傳)事極相類。賈氏之先嘗爲市魁(見晉書伍拾庾純傳),而武士彠亦是投機之木材商,豈所謂淵源氣類相似,其家庭所爲復更相同耶?士彠一生事蹟至不足道,唯有一點殊可注意,即娶楊氏女爲繼妻一事。

    據新唐書壹佰楊執柔傳略云:

    武后母,即恭仁叔父達之女。及臨朝,武承嗣、攸寧相繼用事。后曰:要欲我家及外氏常一人爲宰相。乃以執柔同中書門下三品。又以武后外家尊寵,凡尚主者三人,女爲王妃五人。

    册府元龜捌伍叁總録部姻好門云:

    武士彠武德中簡較右厢宿衛,既喪妻,高祖謂士彠曰:朕自爲卿更擇嘉偶,隨曰:有納言楊達英才冠絶,奕葉親賢,今有女,志行賢明,可以輔德,遂令桂楊公主與楊家作婚,主降勑結親,庶事官給。

    然則武曌母乃隋觀王雄之姪女(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楊氏觀王房條),楊雄雖非隋皇室直系,但位望甚重。武士彠在隋世乃一富商,必無與觀王雄家聯姻之資格。其娶楊氏在隋亡以後,蓋士彠以新朝貴顯娶舊日宗室,藉之增高其社會地位,此當時風俗所使然,無足怪也。史言太宗聞武曌之美乃召入宫(見新唐書肆則天順聖武皇后紀及通鑑壹玖伍貞觀十一年武士彠女年十四入宫條),鄙意則天之美固不待論,然以太宗重視楊氏之心理推之,恐不得不與榮國夫人爲楊雄姪女有關也。

    武曌既非出自山東士族,其家又不屬關隴集團,但以母爲隋楊宗室之故,遂亦可備宫闈下陳之選,至若徑立爲皇后,則尚無此資格。當高宗廢王皇后立武昭儀之時,朝臣贊否不一,然詳察兩派之主張,則知此事非僅宫闈后妃之争,實爲政治上社會上關隴集團與山東集團決勝負之一大關鍵,今取有關史料,略加詮釋,亦足證明鄙説也。

    舊唐書伍壹后妃上高宗廢皇后王氏傳略云:

    高宗廢后王氏,并州祁人也。父仁祐,貞觀中羅山令。同安長公主即后之從祖母也,公主以后有美色,言於太宗,遂納爲晉王妃。永徽初,立爲皇后。母柳氏求巫祝厭勝,事發,帝大怒,斷柳氏不許入宫中,后舅中書令柳奭罷知政事,并將廢后,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固諫,乃止。俄又納李義府之策,永徽六年十月,廢后及蕭良娣皆爲庶人。武后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數日而卒。後則天頻見王、蕭二庶人披髮瀝血,如死時狀,武后惡之,禱以巫祝,又移居蓬萊宫,復見,故多在東都。

    新唐書捌壹燕王忠傳略云:

    帝(高宗)始爲太子而忠生。永徽初,拜雍州牧。王皇后無子,后舅柳奭説后,以忠母[後宫劉氏]微,立之必親己,后然之,請於帝,又奭與褚遂良、韓瑗、長孫無忌、于志寧等繼請,遂立爲皇太子。后廢,武后子弘甫三歲,許敬宗希后旨,建言:國有正嫡,太子宜同漢劉彊故事。帝召見敬宗曰:立嫡若何?對曰:東宫所出微,今知有正嫡,不自安,竊位而不自安,非社稷計。於是降封梁王,[後]廢爲庶人,囚黔州承乾故宅。麟德初,宦者王伏勝得罪於武后,敬宗乃誣忠及上官儀與伏勝謀反,賜死。

    寅恪案,王皇后本唐皇室舊姻,且其外家柳氏亦是關中郡姓,故爲關隴集團所支持,欲藉以更鞏固其政治之勢力也。燕王忠之爲太子亦爲關隴集團政治上之策略,高宗廢黜王皇后並燕王忠之儲位,而改立山東寒族之武氏及立其子爲太子,此爲關隴集團所萬不能容忍者,長孫無忌等之力争實以關係重大之故,非止皇室之家事已也。至褚遂良、許敬宗等忠姦不同,然俱屬來自南朝之系統。此系統之人物不論其先世在晉過江前或後爲何地域之人,但北朝平滅南朝以後,此等人乃屬俘虜家臣性質,絶無獨立資格,非若山東士族北齊亡後仍保有地方勢力者可比,是以遂良可視爲關隴集團之附屬品,而敬宗則又以姦諂之故,傾向於出身山東地域之武氏也。明乎此,則詳悉分析贊成與反對立武氏爲后兩方出身之籍貫,於當時政治社會及地域集團之競争,其關鍵所在更可以瞭然矣。

    兹先迻録反對方面之記載於下:

    册府元龜叁貳柒宰輔部諫諍門(參舊唐書捌拾,新唐書壹零伍褚遂良傳。)略云:

    [唐高宗永徽]六年,高宗將廢王皇后,帝退朝後,於别殿召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左僕射于志寧及[褚]遂良,勣稱疾不至。無忌等將入,遂良曰:今者多議中宫事,遂良欲諫何如?無忌曰:公但極言,無忌請繼焉。及入,高宗難發於言,再三顧謂無忌曰:莫大之罪無過絶嗣,皇后無子,今當廢,立武士彠女如何?遂良進曰:皇后是先帝爲陛下所娶,伏奉先帝,無婦德。先帝不豫,親執陛下手,以語臣曰:我好兒好新婦今以付卿。陛下親承德音,言猶在耳,皇后自此未聞有失,恐不可廢。帝不悦而罷。翌日,又言之,遂良曰: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且武昭儀經事先帝,衆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伏願再三思審。帝大怒,命引出之。昭儀在簾中大言曰:何不撲殺之。

    舊唐書捌拾韓瑗傳略云:

    韓瑗,雍州三原人也。[永徽]四年,與來濟皆同中書門下三品。六年,遷侍中。時高宗欲廢王皇后,瑗涕泣諫,帝不納。尚書左僕射褚遂良以忤旨左授潭州都督,瑗復上疏理之,帝竟不納。顯慶二年,許敬宗、李義府希皇后之旨,誣奏瑗與褚遂良潛謀不軌,左授瑗振州刺史,四年,卒官。

    同書同卷來濟傳略云:

    來濟,揚州江都人。永徽二年,拜中書侍郎。四年,同中書門下三品。六年,遷中書令、檢校吏部尚書。時高宗欲立昭儀武氏爲宸妃,濟密表諫。武皇后既立,濟等懼不自安,后乃抗表稱濟忠公,請加賞慰,而心實惡之。[顯慶]二年,許敬宗等奏濟與褚遂良朋黨搆扇,左授台州刺史。五年,徙庭州刺史。龍朔二年,突厥入寇,濟總兵拒之,謂其衆曰:

    吾嘗挂刑網,蒙赦性命,當以身塞責。遂不釋甲冑赴賊,没於陣。

    同書同卷上官儀傳略云:

    上官儀,本陝州陝人也。父弘,隋江都宫副監,因家於江都。龍朔二年,爲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麟德元年,宦者王伏勝與梁王忠抵罪,許敬宗乃搆儀與忠通謀,遂下獄而死。

    寅恪案,高宗將立武曌爲皇后時,所與決策之四大臣中,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三人屬於關隴集團,故爲反對派,徐世勣一人則爲山東地域之代表(見拙著嶺南學報壹貳卷第壹期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故爲贊成派,至韓瑗、來濟、上官儀等之爲反對派者,亦由屬於關隴集團之故,一考諸人出身籍貫即可證明,不待詳論也。

    兹復迻録贊成方面之記載於下:

    册府元龜叁叁陸宰輔部依違門云:

    唐李勣爲太尉,高宗欲廢王皇后,立武昭儀,韓瑗、來濟諫,皆不納。勣密奏曰:此是陛下家事,何須問外人。意乃定。

    舊唐書柒柒崔義玄傳略云:

    崔義玄,貝州武城人也。高宗之立皇后武氏,義玄協贊其謀。

    同書捌貳許敬宗傳略云:

    許敬宗,杭州新城人,隋禮部侍郎善心子也。高宗將廢皇后王氏而立武昭儀,敬宗特贊成其計。

    同書同卷李義府傳略云:

    李義府,瀛州饒陽人也。其祖爲梓州射洪縣丞,因家於永泰。高宗將立武昭儀爲皇后,義府嘗密申協贊。

    寅恪案,崔、許、李等雖贊成立武曌爲皇后,然其位望決非徐世勣之比,故武氏之得立,其主要原因實在世勣之贊助,其對高宗之言舊史以爲「依違」,其實乃積極之贊成也。蓋當時無人不知高宗之欲立武氏爲后,但此事不能不取決於四大臣,世勣不施用否決權,而取棄權之方略,則與積極贊成何異?世勣在當時爲軍事力量之代表,高宗既得此助,自可不顧元舅無忌等關隴集團之反對,悍然行之。然則武曌之得立爲皇后乃決定於世勣之一言,而世勣所以不附和關隴集團者,則以武氏與己身同屬山東系統,自可不必反對也。

    舊唐書陸則天皇后紀云:

    則天皇后武氏諱曌,并州文水人也。父士彠,隋大業末爲鷹揚府隊正,高祖行軍於汾晉,每休止其家。義旗初起,從平京城。貞觀中,累遷工部尚書、荆州都督,封應國公。初,則天年十四,時太宗聞其美容止,召入宫,立爲才人。及太宗崩,遂爲尼,居感業寺。大帝於寺見之,復召入宫,拜昭儀。時皇后王氏、良娣蕭氏頻與武昭儀争寵,互讒毁之,帝皆不納,進號宸妃。永徽六年,廢王皇后而立武宸妃爲皇后,高宗稱天皇,武后亦稱天后。后素多智計,兼涉文史。帝自顯慶已後,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詳決,自此内輔國政數十年,威勢與帝無異,當時稱爲二聖。

    通鑑貳佰唐高宗永徽六年冬十月乙卯條云:

    百官上表請立中宫,乃下詔曰: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宫壼之内,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曾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爲皇后。

    寅恪案,高宗此詔以武曌比於西漢「配元生成」之王政君,姦佞詞臣之文筆固不可謂不妙,然欲蓋彌彰,事極可笑,此文所不欲詳及者也。此文所欲唤起讀史者注意之一點,即此詔之發布在吾國中古史上爲一轉捩點,蓋西魏宇文泰所創立之系統至此而改易,宇文氏當日之狹隘局面已不適應唐代大帝國之情勢,太宗以不世出之英傑,猶不免牽制於傳統之範圍,而有所拘忌。武曌則以關隴集團外之山東寒族,一旦攫取政權,久居洛陽,轉移全國重心於山東,重進士詞科之選舉,拔取人材,遂破壞南北朝之貴族階級,運輸東南之財賦,以充實國防之力量諸端,(可參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及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有關諸章。)皆吾國社會經濟史上重大之措施,而開啓後數百年以至千年後之世局者也。然此諸端軼出本文範圍,可置不論,但就世人所喜言之武曌男寵私德一事略論之,以袪迷惑而資譚助於下:

    李義山文集肆紀宜都内人事云:

    武后篡既久,頗放縱,躭内習,不敬宗廟,四方日有叛逆,防豫不暇。宜都内人以唾壺進,思有以諫。后坐帷下,倚檀机,與語。問四方事,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於男耶?后曰:知。内人曰:古有女媧,亦不正是天子,佐伏羲理九州耳。後世孃姥有越出房閣斷天下事者,皆不得其正,多是輔昏主,不然,抱小兒。獨大家革天姓,改去釵釧,襲服冠冕,符瑞日至,大臣不敢動,真天子也。(中略)大家始今日能屏去男妾,獨立天下,則陽之剛亢明烈可有矣。如是過萬萬世,男子益削,女子益專,妾之願在此。后雖不能盡用,然即日下令誅作明堂者(寅恪案,此指薛懷義)。

    舊唐書柒捌張行成傳附易之傳云:

    天后令選美少年爲左右奉宸供奉。右補闕朱敬則諫曰:臣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嗜慾之情,愚智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則前聖格言也。陛下内寵,已有薛懷義、張易之、昌宗,固應足矣。近聞尚舍奉御柳謨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鬚眉,左監門衛長史侯祥云:陽道壯偉,過於薛懷義,專欲自進,堪奉宸内供奉。無禮無儀,溢於朝聽。臣愚職在諫諍,不敢不奏。則天勞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賜綵百段。

    據此,讀史者須知武曌乃皇帝或女主,而非太后,既非太后,而是皇帝,則皇帝應具備之禮制,武曌亦當備有之,區區易之、昌宗、懷義等男寵,較之唐代之皇帝後宫人數猶爲寡少也。否則朱敬則何以能昌言無忌諱,而武曌又何以公加賞慰,不自愧恥耶?世人又有疑武曌年事已高,何必畜此輩者,乃以史言爲過甚,殊不知賀蘭敏之亦且上烝其外祖母,亦即其祖母榮國夫人楊氏,計當時榮國之年齡必已五六十歲。榮國爲武后之生母,以此例之,則武后所爲何容置疑?且朱敬則疏中明言陽道壯偉是其碻證,此事頗涉猥褻,不宜多及,然世之通達古今風俗變遷者,自可捐棄其拘墟之見也。

    武后掌握政權,固不少重大過失,然在歷史上實有進步之意義,蓋北朝之局勢由此而一變也。今以本文之限制,不能涉及其社會經濟上之重大措施,止就武曌於政治方面最重要者,如混合李、武兩家及維持其政治勢力甚久之故兩端論之如下:

    舊唐書陸則天皇后紀云:

    [聖曆二年]七月,上以春秋高,慮皇太子、相王與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不協,令立誓文於明堂。

    大唐新語壹匡贊篇略云:

    [吉]頊曰:水土各一盆,有競乎?則天曰:無。頊曰:和之爲泥,有競乎?則天曰:無。頊曰:分泥爲佛,爲天尊,有競乎?則天曰:有。頊曰:臣亦以爲有。竊以皇族外戚各有區分,豈不兩安全耶?今陛下貴賤是非於其間,則居必競之地。今皇太子萬福,而三思等久已封建,陛下何以和之?臣知兩不安矣。頊與張昌宗同供奉控鶴府,昌宗以貴寵,懼不全,計於頊。頊曰:天下思唐德久矣,主上春秋高,武氏諸王殊非所屬意,公何不從容請復相王廬陵,以慰生人之望?昌宗乃乘間屢言之。幾一歲,則天意乃易,既知頊之謀,乃召頊問。頊對曰:廬陵、相王皆陛下子,高宗初顧託於陛下,當有所注意。乃迎中宗。其興復唐室,頊有力焉。睿宗登極,下詔曰:曩時王命中圮,人謀未輯,首陳反正之議,克創祈天之業,永懷忠烈,寧忘厥勳,可贈御史大夫。

    寅恪案,武曌以己身所生之李氏子孫與武氏近親混合爲一體,觀前所引唐會要公主門所載,亦是一例,此吉頊所謂水土和爲泥者也。明乎此,則知神龍之復辟不能徹底,亦不必徹底,雖以狄仁傑之忠義,止可採用温和手段,張柬之等亦止能誣指張易之、昌宗爲謀逆,挾持中宗以成事,而中宗後覺其有貪功迫母之嫌,柬之等遂初爲功臣後作罪人也。據新唐書壹壹伍狄仁傑傳(參舊唐書捌玖狄仁傑傳、新唐書壹貳零張柬之傳)略云:

    張易之嘗從容問自安計,仁傑曰:惟勸迎廬陵王可以免禍。會后欲以武三思爲太子,以問宰相,衆莫敢對。仁傑曰:臣觀天人,未厭唐德。今欲繼統,非廬陵王莫可。后怒,罷議。久之,召謂曰:朕數夢雙陸不勝,何也?於是,仁傑與王方慶俱在,二人同辭對曰:雙陸不勝,無子也。天其意者以儆陛下乎?且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危矣。文皇帝身蹈鋒鏑,勤勞而有天下,傳之子孫。先帝寢疾,詔陛下監國。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餘年,又欲以三思爲後。且姑姪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廬陵王,則千秋萬歲後常享宗廟,三思立,廟不祔姑。后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廬陵王於房州。王至,后匿王帳中,召見仁傑,語廬陵事。仁傑敷請切至,涕下不能止。后乃使王出曰:還爾太子。仁傑降拜頓首曰:太子歸,未有知者,人言紛紛,何所信?后然之,更令太子舍龍門,具禮迎還,中外大悦。初,吉頊、李昭德數請還太子,而后意不回,唯仁傑每以母子天性爲言,后雖忮忍,不能無感,故卒復唐嗣。仁傑所薦進,若張柬之、桓彦範、敬暉、姚崇等,皆爲中興名臣。

    舊唐書玖壹桓彦範傳(新唐書壹貳拾桓彦範傳同,並參舊唐書壹捌柒上,新唐書壹玖壹忠義傳王同皎傳)略云:

    [張]柬之遽引彦範及[敬]暉並爲左右羽林將軍,委以禁兵,共圖其事。時皇太子每於北門起居,彦範與暉因得謁見,密陳其計,太子從之。神龍元年正月,彦範與敬暉及左羽林將軍李湛、李多祚、右羽林將軍楊元琰、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等,率左右羽林兵及千騎五百餘人,討[張]易之、昌宗於宫中,令李湛、李多祚就東宫迎皇太子,兵至玄武門,彦範等奉太子斬關而入。時則天在迎仙宫之集仙殿。斬易之、昌宗於廊下。明日,太子即位。

    舊唐書壹零玖李多祚傳(新唐書壹壹零李多祚傳同)略云:

    李多祚,代爲靺鞨酋長。少以軍功歷位右羽林軍大將軍,前後掌禁兵,北門宿衛二十餘年。神龍初,張柬之將誅張易之兄弟,引多祚籌其事,謂曰:將軍在北門幾年?曰:三十年矣。柬之曰:將軍位極武臣,豈非大帝之恩乎?曰:然。又曰:既感大帝殊澤,能有報乎?大帝之子見在東宫,逆竪張易之兄弟擅權,朝夕危逼。誠能報恩,正屬今日。多祚曰:苟緣王室,唯相公所使。遂與柬之等定謀誅易之兄弟。

    舊唐書壹捌陸上酷吏傳吉頊傳略云:

    初,中宗未立爲皇太子時,[張]易之、昌宗嘗密問頊自安之策。頊云:公兄弟承恩既深,非有大功於天下,則不全矣。今天下士庶咸思李家,廬陵既在房州,相王又在幽閉,主上春秋既高,須有付託。武氏諸王,殊非屬意。明公若能從容請建立廬陵及相王,以副生人之望,豈止轉禍爲福,必長享茅土之重矣。易之然其言,遂承間奏請。則天知頊首謀,召而問之。頊曰:廬陵王及相王,皆陛下之子,先帝顧託於陛下,當有主意,唯陛下裁之。則天意乃定。頊既得罪,時無知者。睿宗即位,左右發明其事,乃下制贈左御史臺大夫。

    通鑑貳壹陸玄宗天寶九載十月條(參新唐書壹零肆張行成傳附易之傳)云:

    楊釗,張易之之甥也,奏乞昭雪易之兄弟。庚辰,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於房陵之功,復其官爵,仍賜一子官。釗以圖讖有金刀,請更名。上賜名國忠。

    通鑑貳零捌唐中宗神龍元年五月以侍中敬暉爲平陽王條考異云:

    統紀曰:太后善自粉飾,雖子孫在側,不覺其衰老。及在上陽宫,不復櫛頮,形容羸悴。上入見,大驚。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來,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賊貪功,驚我至此。上悲泣不自勝,伏地拜謝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謀。按,中宗頑鄙不仁,太后雖毁容涕泣,未必能感動移其志,其所以疏忌五王,自用韋后、三思之言耳。今不取。

    寅恪案,中宗之復辟實由張易之之力,睿、玄兩朝制詔可爲明證,五王貪功之譏恐難自解,故武后一言,而中宗頓悟,温公作史,轉不置信,殊失是非之公,不可從也。至李多祚本爲武人,出自外族,忠而無識,易於受欺,可爲嘆息。總之,在李、武集團混合已成之後,當時謀復唐室者舍用狄仁傑解鈴者即繫鈴者之策略外,别無他途,而最有資格進言於武后之人亦舍張易之等外,更别無他輩,此當日事勢所必致,然讀史者多忽視之,故特爲標出如此。

    兹請續論武后政治勢力所以久而不衰之故,蓋混合李、武兩家爲一體,已令忠於李者亦甚難不忠於武矣。又拔取人才,使甚感激,爲之効力,當日中國舍此輩才智之士外,别無其他可用之人,此輩才智之士得用於世,則感其知賞之殊遇,而武氏之政治勢力亦因得以延長也。李相國論事集陸上言須惜官條(參新唐書壹伍貳李絳傳)云:

    天后朝命官猥多,當時有車載?量之語,及開元中,致朝廷赫赫有名望事績者,多是天后所進之人。

    舊唐書壹叁玖陸贄傳(參陸宣公奏議)略云:

    贄論奏曰:往者則天太后踐祚臨朝,欲收人心,尤務拔擢,弘委任之意,開汲引之門,進用不疑,求訪無倦,非但人得薦士,亦許自舉其才。所薦必行,所舉輒試,其於選士之道,豈不傷於容易哉!而課責既嚴,進退皆速,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驟昇,是以當代謂知人之明,累朝賴多士之用。此乃近於求才貴廣,考課貴精之効也。

    新唐書壹貳肆姚崇傳(參舊唐書玖陸姚崇傳)略云:

    張易之私有請於崇,崇不納,易之譖於[武]后,降司僕卿,猶同鳳閣鸞臺三品。出爲靈武道大總管。張柬之等謀誅二張(易之、昌宗),崇適自屯所還,遂參計議。以功封梁縣侯。后遷上陽宫,中宗率百官起居,王公更相慶,崇獨流涕。柬之等曰:今豈涕泣時邪?恐公禍由此始。崇曰:比與討逆,不足以語功。然事天后久,違舊主而泣,人臣終節也,由此獲罪,甘心焉。俄爲亳州刺史。後五王被害,而崇獨免。張説以素憾,諷趙彦昭劾崇,及當國,説懼,潛詣岐王[範]申款。崇它日朝,衆趨出,崇曳踵爲有疾狀。帝(玄宗)召問之,對曰:臣損足。曰:無甚痛乎?曰:臣心有憂,痛不在足。問以故,曰:岐王陛下愛弟,張説輔臣,而密乘車出入王家,恐爲所誤,故憂之。於是出説相州。

    據此,武氏之政治勢力至玄宗朝而不稍衰歇,姚崇、張説雖爲政敵,然皆武氏之黨,不過有派别之分耳,李絳、陸贄之言殊可信也。

    武曌所組織之統治集團内既有派别,則自中宗神龍初至玄宗先天末,其間唐代中央數次政變之情勢可以瞭然。韋后、安樂公主等一派與太平公主、玄宗等一派相争,前派敗而後派勝,此固武曌組織之大集團内派别之争也。即太平公主等與玄宗等之争,則此一派中又分爲兩派,自相競争,而有勝敗也。其分别雖多,要爲此大集團内之競争。至若重俊之舉兵,乃以局外之孤軍,而與此大集團決鬥,强弱懸殊,宜其失敗也。

    兹引有關史料於下:

    舊唐書伍壹后妃傳上中宗韋庶人傳(新唐書柒陸后妃傳上韋皇后傳同,並參考舊唐書壹捌叁、新唐書貳零陸外戚傳韋温傳)略云:

    時侍中敬暉謀去諸武,武三思患之,乃結上官氏以爲援,因得幸於后,潛入宫中謀議。於是三思驕横用事,敬暉、王同皎相次夷滅,天下咸歸咎於后。帝(中宗)遇毒暴崩,后懼,秘不發喪,定策立温王重茂爲皇太子,召諸府兵五萬人屯京城,分爲左右營,然後發喪。少帝即位,尊后爲皇太后,臨朝攝政,韋温總知内外兵馬,守援宫掖,駙馬韋捷、韋濯分掌左右屯營,武延秀及温從子播、族弟璿、外甥高嵩共典左右羽林軍及飛騎、萬騎。播、璿欲先樹威嚴,拜官日先鞭萬騎數人,衆皆怨,不爲之用。臨淄王(玄宗)率薛崇簡、鍾紹京、劉幽求領萬騎入自玄武門,至左羽林軍,斬將軍韋璿、韋播及中郎將高嵩於寢帳,遂斬關而入,至太極殿。后惶駭遁入殿前飛騎營,爲亂兵所殺。

    同書捌陸節愍太子重俊傳(新唐書捌壹節愍太子重俊傳同)略云:

    時武三思得幸中宫,深忌重俊。三思子崇訓尚安樂公主,常教公主凌忽重俊,以其非韋氏所生,常呼之爲奴。或勸公主請廢重俊爲王,自立爲皇太女,重俊不勝忿恨。[神龍]三年七月,[重俊]率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等矯制發左右羽林兵及千騎三百餘人,殺[武]三思及[武]崇訓於其第。又令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里分兵守宫城諸門,自率兵趨肅章門,斬關而入,求韋庶人及安樂公主所在。韋庶人及安樂公主遽擁帝(中宗)馳赴玄武門樓,召左羽林將軍劉景仁等,令率留軍飛騎及百餘人於樓下列守。俄而多祚等兵至,欲突玄武門樓,宿衛者拒之,不得進。帝據檻呼多祚等所將千騎,謂曰:汝等並是我爪牙,何故作逆?若能歸順,斬多祚等,與汝富貴。於是千騎王歡喜等倒戈,斬多祚等於樓下,餘黨遂潰散。

    新唐書捌叁諸公主傳略云:

    安樂公主,[中宗]最幼女。[韋后所生,]后尤愛之。下嫁武崇訓。帝(中宗)復位,光艷動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門。請爲皇太女,左僕射魏元忠諫不可。主曰:元忠,山東木强,烏足論國事?「阿武子」尚爲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崇訓死。主素與武延秀亂,即嫁之。臨淄王(玄宗)誅[韋]庶人,主方覽鏡作眉,聞亂,走至右延明門,兵及,斬其首。

    又略云:

    太平公主,則天皇后所生。帝(高宗)擇薛紹尚之。紹死,更嫁武承嗣,會承嗣小疾,罷婚,后殺武攸暨妻,以配主。韋后、上官昭容用事,自以謀出主下遠甚,憚之。玄宗將誅韋氏,主與秘計,遣子崇簡從。事定,將立相王,未有以發其端者。主乃入見[温]王曰:天下事歸相王(睿宗),此非兒所坐。乃掖王下,取乘輿服進睿宗。睿宗即位,主權由此震天下。玄宗以太子監國,使宋王[憲]、岐王[範]總禁兵。主恚權分,乘輦至光範門,召宰相,白廢太子。時宰相七人,五出主門下。又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知羽林軍李慈皆私謁主。主内忌太子明,又宰相皆其黨,乃有逆謀。太子得其姦,前一日,率高力士叩虔化門,梟元楷、慈於北闕下,執[宰相岑]羲、[蕭]至忠至朝堂,斬之。主聞變,亡入南山,三日乃出,賜死於第。

    舊唐書捌玄宗紀上(新唐書伍玄宗紀及通鑑貳零玖景雲元年六月條同)略云: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夜,[上]率[劉]幽求等數十人自苑南入,總監鍾紹京又率丁匠百餘以從。分遣萬騎往玄武門,殺羽林將軍韋播、高嵩,持首而至,衆歡叫大集。攻白獸、玄德等門,斬關而進,左萬騎自左入,右萬騎自右入,合於凌煙殿前。時太極殿前有宿衛梓宫萬騎,聞譟聲,皆披甲應之。韋庶人惶惑走入飛騎營,爲亂兵所害。

    同書壹零陸王毛仲傳(新唐書壹貳壹王毛仲傳同)云:

    [景龍]四年六月,中宗遇弑,韋后稱制,令韋播、高嵩爲羽林將軍,令押千騎營(寅恪案,通鑑「千」作「萬」,是,蓋中宗已改千騎爲萬騎矣,温公之精密有如是者),榜箠以取威。其營長葛福順、陳玄禮等相與見玄宗訴寃,會玄宗已與劉幽求、麻嗣宗、薛崇簡等謀舉大計,相顧益歡,令幽求諷之,皆願決死從命。及二十日夜,玄宗入苑中。乙夜,福順等至,玄宗曰:與公等除大逆,安社稷,各取富貴,在於俄頃,何以取信?福順等請號而行,斯須斬韋播、韋璿、高嵩等頭來,玄宗舉火視之。又召鍾紹京領總監丁匠刀鋸百人至,因斬關而入,后及安樂公主等皆爲亂兵所殺。

    寅恪案,韋氏在此集團内競争之失敗,其主因自在韋后、安樂公主等之無能力所致,蓋武曌拔取之人才皆不爲之用故也。韋氏敗後,當時此等人才及其他非武曌所拔取,而以趨附勢利,成爲武氏之黨者,又分屬於太平公主及玄宗兩派,玄宗派如姚崇、宋璟等較太平公主派如岑羲、蕭至忠等才略爲優,故玄宗勝而太平公主敗。然此兩派亦皆與武曌有直接或間接之關係者。其中有最可注意之人,即是高力士,此人潛身宫禁,實爲武氏政治勢力之維持者,蓋與玄宗一生之政治生活發生密切關係,殆有過於專任之宰臣或鎮將者,因文武大臣之任用止限於外朝及邊境,且任用期間亦不及力士之長久也。

    玄宗政權自來分爲開元、天寶兩時期,以先天時期甚短,且此時期玄宗尚未能完全行使其政權之故。開元時如姚崇、宋璟、張説、張九齡等先後任將相,此諸人皆爲武曌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黨,固不待論。即天寶時最有實權之宰相,先爲李林甫,後爲楊國忠,此二人之任用實與力士有直接或間接之關係,故亦不可謂不與武氏有關係也。此武氏政治勢力自高宗初年至玄宗末年雖經神龍之復辟,而歷久不衰之主因,力士在玄宗朝其地位重要亦可以推知矣。兹引舊史及其他有關材料,略論之於下:

    舊唐書壹捌肆宦官傳高力士傳略云:

    内官高延福收爲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來三思第。則天召入禁中。

    同書壹零陸李林甫傳略云:

    武惠妃愛傾後宫,二子壽王、盛王以母愛特見寵異,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與中貴人善,乃因中官干惠妃云:願保護壽王。惠妃德之。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詭譎有才略,與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銜哀,祈於力士,請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玄宗使中書令蕭嵩擇相,嵩久之以右丞韓休對,玄宗然之,乃令草詔。力士遽漏於武氏,乃令林甫白休。休既入相,甚德林甫,與嵩不和,乃薦林甫堪爲宰相,惠妃陰助之,因拜黄門侍郎。[開元二十三年]爲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唐會要叁皇后門(參通鑑貳壹叁開元十四年上欲以武惠妃爲皇后條考異)略云:

    [玄宗貞順]皇后武氏,恒安王攸止女。攸止卒後,后尚幼,隨例入宫。及王皇后廢,賜號惠妃,宫中禮秩一同皇后。初,[開元]十四年四月,侍御史潘好禮聞上欲以惠妃爲皇后,進疏諫曰:臣聞禮記曰:父母之讎不可共戴天。公羊傳曰:子不復父讎,不子也。陛下豈得欲以武氏爲國母,當何以見天下之人乎?不亦取笑於天下乎?又,惠妃再從叔三思、再從父延秀等,並干亂朝綱,遞窺神器,豺狼同穴,梟獍同林。至如惡木垂陰,志士不息,盜泉飛溢,正夫莫飲,良有旨哉。伏願陛下慎擇華族之女,必在禮義之家。且惠妃本是左右執巾櫛者也,不當參立之。又見人間盛言,尚書左丞相張説自被停知政事之後,每諂附惠妃,誘盪上心,欲取立后之功,更圖入相之計。且太子本非惠妃所生,惠妃復自有子,若惠妃一登宸極,則儲位實恐不安。臣職參憲府,感激懷憤,陛下留神省察。(蘇冕駁曰:此表非潘好禮所作。且好禮,先天元年爲侍御史,開元十二年爲温州刺史致仕。表是十四年獻,而云「職參憲府」,若題年恐錯,即武惠妃先天元年始年十四,王皇后有寵未衰,張説又未爲右丞相,竟未知此表是誰獻之。)

    寅恪案,李林甫爲天寶前期政治之中心人物,其所以能致是者,則由於高力士、武惠妃之助力,此亦玄宗用人行政深受武氏影響之明證,而武氏政治勢力至是猶未衰歇,可以想見也。復次,肅宗之得立爲太子當亦與武氏之黨有關。不過與當日武氏政治勢力之中心未能發生特别關係,所以皇位繼承權亦不甚穩固,後來靈武内禪之舉恐亦非得已也。據舊唐書伍貳后妃傳下玄宗元獻皇后傳(參次柳氏舊聞中第一事)略云:

    玄宗元獻皇后楊氏,弘農華陰人。曾祖士達,天授中,以則天母族,追封士達爲鄭王。后景雲元年八月,選入太子宫。時太平公主用事,尤忌東宫。宫中左右持兩端,而潛附太平者必陰伺察,事雖纖芥,皆聞於上,太子心不自安。后時方娠,太子密謂張説曰:用事者不欲吾多息胤,恐禍及此婦人,其如之何?密令説懷去胎藥而入。太子於曲室躬自煮藥,醺然似寐,夢神人覆鼎。既寤如夢,如是者三。太子異之,告説。説曰:天命也,無宜他慮。既而太平誅,后果生肅宗。開元中,肅宗爲忠王,后爲妃,又生寧親公主。張説以舊恩特承寵異,説亦奇忠王儀表,必知運曆所鍾,故寧親公主降説子垍。開元十七年后薨。

    可知肅宗母爲武曌外家,張説復爲武氏之黨,此其所以終能立爲太子,而又因其關係不及武惠妃諸子與武氏關係之深切,所以雖在儲位,常危疑不安也。

    天寶後期中央之政權在楊國忠之手,而國忠之進用全由於楊貴妃之專寵,此爲不待考辨之事。今所欲論者,止貴妃何以入宫之問題而已。略録有關史料於下:

    新唐書柒陸后妃傳上楊貴妃傳(參舊唐書伍壹后妃傳上玄宗楊貴妃傳)略云:

    玄宗貴妃楊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孫。徙籍蒲州,遂爲永樂人。始爲壽王妃。開元二十四(寅恪案,四應作五,詳見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章。)年,武惠妃薨,後廷無當帝意者。或言妃資質天挺,宜充掖庭,遂召内禁中,異之,即爲自出妃意者,丐藉女官,號「太真」,更爲壽王聘韋昭訓女,而太真得幸,遂專房宴,宫中號「娘子」,儀體與皇后等。天寶初,進册貴妃。

    白氏長慶集壹貳長恨歌傳略云:

    玄宗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小大始委於右丞相(李林甫),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娱。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即武惠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宫中雖良家子千數,無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樂。(中略)詔高力士潛搜外宫,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

    楊太真外傳上(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長恨歌章)云:

    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楊妃]歸於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楊氏女於壽邸,度爲女道士,號「太真」,住内太真宫。天寶四載七月,册左衛中郎將韋昭訓女配壽邸。是月於鳳凰園册太真宫女道士楊氏爲貴妃。

    據此,楊貴妃爲武惠妃之代替人,所謂「娘子」者,即今世俗「太太」之稱,蓋以皇后視之。若貴妃死於安禄山亂前,玄宗必追贈爲皇后,如武惠妃之例也。又貴妃之入宫,乃由高力士之搜拔,觀前引后妃公主諸史料,知唐皇室之婚姻與此集團有密切關係,此集團爲武曌所組成,高力士爲武氏死黨,其所搜拔自不出於此集團之外,可以無疑。據新唐書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楊氏條云:

    太尉震,子奉,八世孫結,二子:珍,繼,至順,徙居河中永樂。

    楊貴妃即出此房,此房雖非武曌外家近屬,然就貴妃曾選爲壽王妃一點觀之,知其亦屬於此大集團,不過爲距核心較遠之外圍人物耳。世人往往以貴妃之色藝爲當時大唐帝國數千萬女性之冠,鄙意尚有疑問,但其爲此集團中色藝無雙之人,則可斷言,蓋力士搜拔之範圍原有限制,而玄宗亦爲武黨所包圍蒙蔽故也。

    綜括言之,此一集團武曌創組於大帝之初,楊玉環結束於明皇之末者也。唐代自高宗至玄宗爲文治武功極盛之世,即此集團居最高統治地位之時,安禄山亂起,李唐中央政府已失統治全國之能力,而此集團之勢力亦衰竭矣。故研究唐之盛世者不可不研究此集團,特爲論述其組成及變遷之概略,以供治吾國中古史者之參考。

    (原刊歷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