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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東晉王導之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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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伍拾晉書王導傳多溢美條云:

    王導傳一篇凡六千餘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實乃并無一事,徒有門閥顯榮,子孫官秩而已。所謂翼戴中興稱「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以懼婦爲蔡謨所嘲,乃斥之云:「吾少遊洛中,何知有蔡克兒?」導之所以驕人者,不過以門閥耳。

    寅恪案,王氏爲清代史學名家,此書復爲世所習知,而此條所言乖謬特甚,故本文考辨史實,證明茂弘實爲民族之功臣。至若斥蔡謨一節,晉書殆採自世説新語輕詆類王丞相輕蔡公條及劉注所引妒記,源出小説,事涉個人末節,無關本文宏旨,不足深論。又門閥一端乃當時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有關之大問題,不在本文範圍之内,是以亦不涉及。本文僅據當日情勢,闡明王導在東晉初期之功業一點,或可供讀史者之參考也。

    東漢之末,三國鼎峙,司馬氏滅蜀篡魏,然後平吴,中國統一。吴、蜀之人同爲被征服者,而其對征服者司馬氏之政權態度不同,觀下引史料可知也。

    晉書伍貳華譚傳略云:

    華譚,廣陵人也。祖融,吴左將軍、録尚書事。父諝,吴黄門郎。太康中,刺史嵇紹舉譚秀才。譚至洛陽,武帝策曰:吴、蜀恃險,今既蕩平。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吴人趦睢,屢作妖寇。豈蜀人敦朴,易可化誘,吴人輕鋭,難安易動乎?今將欲綏静新附,何以爲先?對曰:蜀染化日久,風教遂成;吴始初附,未改其化,非爲蜀人敦慤,而吴人易動也。然殊俗遠境,風土不同,吴阻長江,舊俗輕悍。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雲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歛,將順咸悦,可以永保無窮,長爲人臣者也。

    同書陸捌賀循傳略云:

    賀循,會稽山陰人也。曾祖齊,仕吴爲名將。祖景,滅賊校尉。父邵,中書令。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曰:伏見武康令賀循,前蒸陽令郭訥,皆出自新邦,朝無知己。今揚州無郎,而荆州江南乃無一人爲京城職者,誠非聖朝待四方之本心。至於才望資品,循可尚書郎,訥可太子洗馬、舍人。

    寅恪案,吴、蜀之人對洛陽統治政權態度不同,雖與被征服時間之長短有關,然非其主因,其主因在兩國統治者之階級性各殊所致。蜀漢與曹魏固是死敵,但曹操出身寒族,以法術爲治。劉備雖自云漢之宗室,然淵源既遠,不能紀其世數,與漢之光武迥異,實亦等於寒族。諸葛亮爲諸葛豐之後,乃亦家世相傳之法家,故兩國施政之道正復相同。蜀亡以後,西晉政亂,洛陽政府失去統治權,然終能恢復獨立者非蜀漢舊境内之漢人,而是自漢中北徙,乘機南返之巴賨部落,蓋蜀漢境内無强宗大族之漢人組織,地方反抗力薄弱,洛陽征服者易於統治,此晉武帝所謂「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者是也。吴之情勢則大不然,孫氏之建國乃由江淮地域之强宗大族因漢末之擾亂,擁戴江東地域具有戰鬥力之豪族,即當時不以文化見稱之次等士族孫氏,借其武力,以求保全而組織之政權。故其政治社會之勢力全操於地方豪族之手,西晉滅吴以後,此種地方勢力并未因之消滅,所以能反抗洛陽之統治,而與蜀亡後之情勢不同也。觀陸機薦賀循之疏及華譚對晉武帝之策,皆以籠絡吴地之統治階級爲綏靖之妙用,此中關鍵不難窺知矣。後來洛陽政府亦稍採用此種綏靖政策,尚未收大效,而中州已亂,陳敏遂乘此機會據有江東,恢復孫吴故壤,此本極自然之趨勢,不足爲怪。所可怪者,陳敏何以不能如孫氏之創業垂統,歷數十年之久,基業未定,遽爾敗亡,爲世所笑,斯又吾人所應研究之問題,而當日江東地域即孫吴故壤特殊情勢之真相所在也。

    晉書壹佰陳敏傳略云:

    陳敏,廬江人也。少有幹能,以郡廉吏補尚書倉部令史。惠帝幸長安,四方交争,敏遂有割據江東之志。會吴王常侍甘卓自洛至,教卓假稱皇太弟命,拜敏爲揚州刺史,并假江東首望顧榮等四十餘人爲將軍、郡守,榮並僞從之。東海王軍諮祭酒華譚聞敏自相署置,而顧榮等并江東首望,悉受敏官爵,乃遺榮等書曰:陳敏倉部令史,七第頑冗,六品下才,欲攝桓王之高蹤,蹈大皇之絶軌,遠度諸賢,猶當未許也。諸君垂頭,不能建翟義之謀,而顧生俛眉,已受羈絆之辱。何顔見中州之士邪?周玘、顧榮之徒常懼禍敗,又得譚書,皆有慚色。玘、榮又説甘卓,卓遂背敏。敏單騎東奔,至江乘,爲義兵所斬。

    同書伍貳華譚傳云:

    顧榮先受[陳]敏官,而潛謀圖之。譚不悟榮旨,露檄遠近,極言其非,由此爲榮所怨。

    寅恪案,陳敏之失敗由於江東之豪宗大族不與合作之故,史傳所載甚明,不待詳論。西晉末年孫吴舊壤内文化世族如吴郡顧氏等,武力豪宗如義興周氏等,皆當日最强之地方勢力,陳敏既不屬於文化世家,又非武力豪族。故華譚一檄提醒顧、周諸人之階級性,對症下藥,所以奏效若斯之神速也。東漢末年孫氏一門約相當於義興周氏之雄武,而政治社會地位則頗不及之,孫堅、策、權父子兄弟聲望才智又遠過於陳敏,此孫氏爲江淮之豪家大族所推戴,得成霸業,而陳敏則爲東吴之豪宗大族所離棄,終遭失敗也。

    世説新語言語類云:

    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榮跪對曰:臣聞王者以天下爲家,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願陛下勿以遷都爲念。

    寅恪案,東晉元帝者,南來北人集團之領袖。吴郡顧榮者,江東士族之代表。元帝所謂「國土」者,即孫吴之國土。所謂「人」者,即顧榮代表江東士族之諸人。當日北人南來者之心理及江東士族對此種情勢之態度可於兩人問答數語中窺知。顧榮之答語乃允許北人寄居江左,與之合作之默契。此兩方協定既成,南人與北人戮力同心,共禦外侮,而赤縣神州免於全部陸沉,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因是決定矣。

    王導之功業即在勘破此重要關鍵,而執行籠絡吴地士族之政策,觀下引史料可知也。

    晉書陸伍王導傳云:

    [琅邪王睿]徙鎮建康,吴人不附,居月餘,士庶莫有至者,導患之。會[王]敦來朝,導謂之曰:琅邪王仁德雖厚,而名論猶輕。兄威風已振,宜有以匡濟者。會三月上巳,帝親觀禊,乘肩轝,具威儀,敦、導及諸名勝皆騎從。吴人紀瞻、顧榮,皆江南之望,竊覘之,見其如此,咸驚懼,乃相率拜於道左。導因進計曰:古之王者,莫不賓禮故老,存問風俗,虚己傾心,以招俊乂。況天下喪亂,九州分裂,大業草創,急於得人者乎?顧榮、賀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結人心。二子既至,則無不來矣。帝乃使導躬造循、榮,二人皆應命而至,由是吴會風靡,百姓歸心焉。自此之後,漸相崇奉,君臣之禮始定。

    寅恪案,資治通鑑捌陸晉紀懷帝永嘉元年九月戊申琅邪王睿至建業條考異於此頗有疑義,然司馬君實不過懷疑此傳文中數事有小失實處,而於王導執行籠絡江東士族之大計,仍信用此傳所載也。考司馬氏之篡魏,乃東漢儒家大族勢力之再起,晉之皇室及中州避亂南來之士大夫大抵爲東漢末年之儒家大族擁戴司馬氏集團之子孫,其與顧榮諸人雖屬不同邦土,然就社會階級言之,實爲同一氣類,此江東士族寧戴仇讎敵國之子孫以爲君主,而羞與同屬孫吴舊壤寒賤庶族之陳敏合作之故也。兹更引史料以證明王導之政策及其功業所在之關鍵如下:

    世説新語政事類云:

    丞相[王導]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籙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劉注引徐廣歷紀曰:導阿衡三世,經綸夷險,政務寬恕,事從簡易,故垂遺愛之譽也。)

    同書同類又云:

    丞相嘗夏月至石頭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簡之。庾公曰: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爲允。(劉注引殷羨言行曰:王公薨後,庾冰代相,網密刑峻,羨時行遇收捕者於途,慨然歎曰:丙吉問牛喘,似不爾。嘗從容謂冰曰:卿輩自是網目不失,皆是小道小善耳,至如王公,故能行無理事。謝安石每歎詠此唱。庾赤玉曾問羨:王公治何似,詎是所長?羨曰:其餘令績不復稱論。然三捉三治,三休三敗。)

    同書規箴類云:

    王丞相爲揚州遣八部從事之職,顧和時爲下傳還,同時俱見,諸從事各奏二千石官長得失,至和獨無言。王問顧曰:卿何所聞?答曰:明公作輔,寧使網漏吞舟,何緣採聽風聞,以爲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稱佳,諸從事自視缺然也。(參晉書捌叁顧和傳)

    寅恪案,東漢末年曹操、袁紹兩人行政之方法不同,操刑網峻密,紹寬縱大族,觀陳琳代紹罪操之檄及操平鄴後之令可知也。司馬氏本爲儒家大族,與袁紹正同,故其奪取曹魏政權以後,其施政之道號稱平恕,其實是寬縱大族,一反曹氏之所爲,此則與蜀漢之治術有異,而與孫吴之政情相合者也。東晉初年既欲籠絡孫吴之士族,故必仍循寬縱大族之舊政策,顧和所謂「網漏吞舟」,即指此而言。王導自言「後人當思此憒憒」,實有深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國歷五朝之久,内安外攘者,即由於此。故若僅就斯點立論,導自可稱爲民族之大功臣,其子孫亦得與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興廢。豈偶然哉!

    世説新語方正類云: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援吴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爲亂倫之始。

    同書排調類云: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棊局曰:何乃渹!(劉注云:吴人以冷爲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吴語耳。(劉注引語林曰:真長云丞相何奇?止能作吴語及細唾也。)

    同書政事類云: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説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劉注引語林曰:任名顒,時官在都,豫三公坐。)及數胡人爲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説,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闍!蘭闍!羣胡同笑,四坐并懽。

    寅恪案,後來北魏孝文帝爲諸弟聘漢人士族之女爲妃及禁止鮮卑人用鮮卑語施行漢化政策,藉以鞏固鮮卑統治地位,正與王導以籠絡吴人之故求婚陸氏强作吴語者,正復暗合。所可注意者,東晉初年江左吴人士族在社會婚姻上其對北人態度之驕傲與後來蕭齊以降迥不侔矣。吴語者當時統治階級之北人及江左吴人士族所同羞用之方言(詳見拙著從史實論切韻),王導乃不惜屈尊爲之,故宜爲北人名士所笑,而導之苦心可以推見也。臨海任姓自是吴人,故導亦曲意與之周旋。至「彈指」及「蘭闍」寅恪别有解釋,以其不在本文範圍,故不贅及,惟頗疑庾信之小字蘭成實與此有關,姑附記此重有趣之公案以待異日之參究耳。

    王導籠絡吴人之例證既如上述,其他東晉初年施行之大政策可以據此類推,不必列舉。其最可注意不得不稍詳加論述者,則有元帝王導對待義興周氏一事,此事屬於北人南來之路線及其居住地域問題,實爲江左三百年政治社會經濟史之關鍵所在,職是之故,多録史料并推論之於後:

    晉書伍捌周處傳附周玘傳云:

    玘宗族彊盛,人情所歸,帝疑憚之。於時中州人士佐佑王業,而玘自以爲不得調,内懷怨望,復爲刁協輕之,恥恚愈甚。時鎮東將軍祭酒東萊王恢亦爲周顗所侮,乃與玘陰謀誅諸執政,推玘及戴若思與諸南士共奉帝,以經緯世事。先是,流人帥夏鐵等寓於淮泗,恢陰書與鐵,令起兵,己當與玘以三吴應之。建興初,鐵已聚衆數百人,臨淮太守蔡豹斬鐵以聞。恢聞鐵死,懼罪,奔於玘,玘殺之,埋於豕牢。帝聞而秘之,召玘爲鎮東司馬。未到,復改授建武將軍、南郡太守。玘既南行,至蕪湖,又下令曰:玘奕世忠烈,義誠顯著,孤所欽喜。今以爲軍諮祭酒,將軍如故,進爵爲公,禄秩僚屬一同開國之例。玘忿於迴易,又知其謀泄,遂憂憤發背而卒。將卒,謂子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吴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

    同書同卷周勰傳云:

    [勰]常緘父言。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吴人,吴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潛結吴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矯稱叔父札命以合衆,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以討王導刁協爲名。孫皓族人弼亦起兵廣德以應之。馥殺吴興太守袁琇,有衆數千,將奉札爲主。時札以疾歸家,聞而大驚,乃告亂於義興太守孔侃。勰知札不同,不敢發兵。馥黨懼,攻馥,殺之。孫弼衆亦潰,宣城太守陶猷滅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窮治,撫之如舊。

    同書同卷周札傳略云:

    札一門五侯,竝居列位,吴士貴盛,莫與爲比,王敦深忌之。後[周]莚喪母,送者千數,敦益憚焉。及敦疾,錢鳳以周氏宗彊,與沈充權勢相侔,欲自託於充,謀滅周氏,使充得專威揚土,乃説敦曰:夫有國者患於彊逼,自古釁難恒必由之。今江東之豪,莫彊周、沈,公萬世之後,二族必不静矣。周彊而多俊才,宜先爲之所,後嗣可安,國家可保耳。敦納之。時有道士李脱者,妖術惑衆。弟子李弘,養徒灊山,云應讖當王。故敦使廬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脱謀圖不軌。時莚爲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莚及脱、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先不知,卒聞兵至,率麾下數百人出拒之。兵散見殺。及敦死,札、莚故吏竝詣闕訟周氏之寃,宜加贈諡。事下八坐,尚書卞壼議以札石頭之役,開門延寇,遂使賊敦恣亂,札之責也。追贈意所未安。司徒王導議以宜與周顗、戴若思等同例。朝廷竟從導議,追贈札衛尉。

    寅恪案,東晉初年孫吴舊統治階級略可分爲二類,一爲文化士族,如吴郡顧氏等是,一爲武力强宗,如義興周氏等是,前者易於籠絡,後者則難馴服,而後者之中推義興周氏爲首,錢鳳所謂「江東之豪莫彊周、沈」者,誠爲實録,蓋此等强宗具有武力經濟等地方之實力,最易與南來北人發生利害衝突,而元帝、王導委曲求全,以綏靖周氏,實由其勢力特强之故,必非有所偏愛。不過畏其地方勢力之强大而出此,斷可知也。然江東之豪族亦不止義興周氏,孫吴舊統治階級亦多不滿南來之北人,何以義興周氏一門特别憤恨北人,至於此極者,頗疑其所居住之地域與南來之北人接觸,兩不相下,利害衝突所致也。

    北人南來避難約略可分爲二路線,一至長江上游,一至長江下游,路線固有不同,而避難人羣中其社會階級亦各互異,其上層階級爲晉之皇室及洛陽之公卿士大夫,中層階級亦爲北方士族,但其政治社會文化地位不及聚集洛陽之士大夫集團,除少數人如徐澄之、臧琨等外(見晉書玖壹儒林傳徐邈傳),大抵不以學術擅長,而用武勇擅戰著稱,下層階級爲長江以北地方低等士族及一般庶族,以地位卑下及實力薄弱,遠不及前二者之故,遂不易南來避難,其人數亦因是較前二者爲特少也。兹先就至長江下游之路線言之,下層階級大抵分散雜居於吴人勢力甚大之地域,既以人數寡少,不能成爲强有力之集團,復因政治社會文化地位之低下,更不敢與當地吴人抗衡,遂不得不逐漸同化於土著之吴人,即與吴人通婚姻,口語爲吴語,此等可以陳之皇室及王敬則家等爲代表,(陳霸先先娶吴興錢氏女,續娶吴興章氏即鈕氏女,見南史壹貳陳武宣章皇后傳。王敬則接士庶皆吴語,見南齊書貳陸王敬則傳。陳霸先之先世,不知其在西晉末年真爲何地人,但避難南來,定居吴興郡長城縣。王敬則之籍貫,據南史肆伍王敬則傳,本爲臨淮射陽,後僑居晉陵南沙縣。然則同爲自北而南避難過江之傖楚,俱是北來南人之下層社會階級,故雜居吴人勢力甚大之地域,遂同化於吴人也。)此等人之勢力至南齊以後始漸興起,其在東晉初年頗不重要,故本文姑置不論。

    東西晉之間江淮以北次等士族避亂南來,相率渡過阻隔胡騎之長江天塹,以求保全,以人事地形便利之故,自必覓較接近長江南岸,又地廣人稀之區域,以爲安居殖産之所。此種人羣在當時既非佔有政治文化上之高等地位,自不能亦不必居住長江南岸新立之首都建康及其近旁。復以人數較當時避難南來之上下兩層社會階級爲多之故,又不便或不易插入江左文化士族所聚居之吴郡治所及其近旁,故不得不擇一距新邦首都不甚遠,而又在長江南岸較安全之京口晉陵近旁一帶,此爲事勢所必致者也。據元和郡縣圖志貳伍江南道壹潤州丹陽縣條云:

    新豐湖在縣東北三十里,晉元帝大興四年晉陵内使張闓所立。舊晉陵地廣人稀,且少陂渠,田多惡穢。闓創湖,成溉灌之利。初以勞役免官,後追紀其功,超爲大司農。

    可知東晉初年京口晉陵一帶地廣人稀,後來此區域之發展繁盛實有賴於此種避難南來者之力也。又據元和郡縣圖志貳伍江南道壹常州義興縣條云:

    晉惠帝時妖賊石冰寇亂揚土,縣人周玘創義討冰。割吴興之陽羨并長城縣之北鄉爲義興郡,以表玘功。

    及宋書叁伍州郡志壹南徐州刺史條略云:

    晉永嘉大亂,幽、冀、青、并、兗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淮,亦有過江在晉陵郡界者。晉成帝咸和四年,司空郗鑑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於晉陵諸縣,其徙過江南及留在江北者,並立僑郡縣以司牧之。故南徐州備有徐、兗、幽、冀、青、并、揚七州郡邑。户七萬二千四百七十二,口四十二萬六百四十。晉陵太守領户一萬五千三百八十二,口八萬一百一十三。義興太守領户一萬三千四百九十六,口八萬九千五百二十五。

    世説新語捷悟類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條劉注引南徐州記曰:

    徐州人多勁悍,號精兵,故桓温常曰: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

    晉書捌肆劉牢之傳略云:

    劉牢之,彭城人也。曾祖羲,以善射事武帝,歷北地、雁門太守。父建,有武幹,爲征虜將軍。世以壯勇稱。牢之面紫赤色,鬚目驚人,而沉毅多計畫。太元初,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琅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玄以牢之爲參軍,領精鋭爲前鋒,百戰百勝,號爲「北府兵」,敵人畏之。

    宋書壹武帝紀略云:

    高祖武皇帝諱裕,小名寄奴,彭城縣綏輿里人。[曾祖]混始過江,居晉陵郡丹徒縣之京口里。[高祖]乃與[東海何]無忌同船共還,建興復之計。於是與弟道規、沛郡劉毅、平昌孟昶、任城魏詠之、高平檀憑之、琅邪諸葛長民、太原王元德、隴西辛扈興、東莞童厚之,竝同義謀。

    魏書玖捌島夷蕭道成傳略云:

    島夷蕭道成,晉陵武進楚也。

    又同書同卷島夷蕭衍傳略云:

    島夷蕭衍,亦晉陵武進楚也。

    則知此種人羣所住居之晉陵郡,其人口之數在當時爲較繁庶者,但尚不及周氏住居之義興郡,是周氏宗族之强大可以推見。此種北來流民爲當時具有戰鬥力之集團,易言之,即江左北人之武力集團,後來擊敗苻堅及創建宋、齊、梁三朝之霸業皆此集團之子孫也。此種人羣既爲勇武之團體,而與豪宗大族之義興周氏所居之地接近,人數武力頗足對抗,其利害衝突不能相下,又不能同化,勢成仇敵,理所必然。此東晉初年義興周氏所具之特殊性,而爲元帝、王導籠絡吴人政策中最重要之一點,抑可知矣。至南來北人之上層社會階級本爲住居洛陽及其近旁之士大夫集團,在當時政治上尤其在文化上有最高之地位,晉之司馬氏皇室既舍舊日之首都洛陽,遷於江左之新都建業,則此與政治中心最有關係之集團自然隨司馬氏皇室,移居新政治中心之首都及其近旁之地。王導之流即此集團之人物,當時所謂「過江名士」者是也。但建業本爲孫吴舊都,吴人之潛在勢力甚大,又人口繁庶,其經濟情勢必非京口晉陵一帶地廣人稀空虚區域可比。此集團固佔當日新都政治上之高位,若復殖産興利,與當地吴人作經濟上之競争,則必招致吴人之仇怨,違反當日籠絡吴人之國策。此王導及其集團之人所不欲或不能爲者也。然此等人原是東漢儒家大族之子孫,擁戴司馬氏篡魏興晉,即此集團之先世所爲。其豪奢腐敗促成洛陽政權之崩潰,逃命江左,「寄人國土」,喘息稍定,舊習難除,自不能不作「求田問舍」之計,以恢復其舊日物質及精神上之享樂。新都近旁既無空虚之地,京口晉陵一帶又爲北來次等士族所佔有,至若吴郡、義興、吴興等皆是吴人勢力强盛之地,不可插入。故惟有渡過錢塘江,至吴人士族力量較弱之會稽郡,轉而東進,爲經濟之發展。觀下引此集團領袖王、謝諸家「求田問舍」之史料,可爲例證也。

    晉書捌拾王羲之傳略云:

    [王]述後檢察會稽郡,辯其刑政,主者疲於簡對。羲之深恥之,遂稱病去郡,於父母墓前自誓。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與吏部郎謝萬書曰:頃東游還,修植桑果。并行田視地利,頤養閒暇。

    宋書陸柒謝靈運傳略云:

    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衆,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逕,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爲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在會稽亦多徒衆,驚動縣邑。

    寅恪案,世人以爲王右軍謝康樂爲吾國文學藝術史上特出之人物,其欣賞自然界美景之能力甚高,而浙東山水佳勝,故於此區域作「求田問舍」之計,此説固亦可通,但難解釋陽羨溪山之幽美甲於江左,而又在長江流域,王、謝諸名士何以舍近就遠,東過浙江「求田問舍」特留此幽美之溪山,以待後賢之游賞耶?鄙意陽羨溪山雖美,然在「殺虎斬蛟」之義興周氏勢力範圍以内(可參晉書伍捌周處傳),王、謝諸名士之先世(參晉書柒玖謝安傳)及本身斷不敢亦不能與此吴地豪雄大族競争。故唯有舍幽美之勝地,遠至與王導座上羣胡同類任姓客所居臨海郡接近之區域,爲養生適意之「樂園」耳。由此言之,北來上層社會階級雖在建業首都作政治之活動,然其殖産興利爲經濟之開發,則在會稽臨海間之地域。故此一帶區域亦是北來上層社會階級所居住之地也。

    上述南來北人至長江下游之路線及其居住之區域既竟,兹請再論南來北人至長江上游之路線,及其居住之區域如下:

    梁書拾蕭穎達傳略云:

    兄穎冑,齊建武末行荆州事,穎達亦爲西中郎外兵參軍,俱在西府。東昏遣輔國將軍劉山陽爲巴西太守,道過荆州,密敕穎冑襲雍州。時高祖已爲備矣。仍遣穎冑親人王天虎以書疑之。山陽至,果不敢入城。穎冑計無所出,夜遣錢塘人朱景思呼西中郎城局參軍席闡文、諮議參軍柳忱閉齋定議。闡文曰:蕭雍州蓄養士馬,非復一日,江陵素畏襄陽人,人衆又不敵,取之必不可制。

    寅恪案,此傳最可注意之點爲席闡文所謂「江陵素畏襄陽人」一語。此點不獨涉及梁武帝之霸業,即前此之桓玄、劉毅、沈攸之,後此之梁元帝、蕭詧諸人之興亡成敗皆與之有關也。若欲明瞭此中關鍵,必先考釋居住襄陽及江陵之南來北人爲當時何等社會階級。此種南來北人亦可分爲三等,與南來北人之遷居長江下游者之類别亦約略相似。兹爲簡便計,其下層階級南來北人與吴人雜居者,關係不重要,可置不論,只論上中兩層南來北人之階級如下:

    宋書叁柒州郡志叁雍州刺史條云:

    雍州刺史,晉江左立。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晉孝武始於襄陽僑立雍州,并立僑郡縣。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荆州之襄陽、南陽、新野、順陽、隨五郡爲雍州,而僑郡縣猶寄寓在諸郡界。孝武大明中,又分實土郡縣以爲僑郡縣境。

    南齊書壹伍州郡志雍州條略云:

    雍州。

    新野郡。

    寅恪案,史言「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此謂永嘉南渡後事。然西晉末年中州擾亂,北人莫不欲南來,以求保全,當時具有逃避能力者自然逐漸向南移動,南陽及新野之上層士族,其政治社會地位稍遜於洛陽勝流如王導等者,則不能或不必移居江左新邦首都建業,而遷至當日長江上游都會江陵南郡近旁一帶,此不僅以江陵一地距胡族勢力較遠,自較安全;且因其爲當日長江上游之政治中心,要爲佔有政治上地位之人羣所樂居者也。又居住南陽及新野地域之次等士族同時南徙至襄陽一帶。其後復值「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又南徙而至此區域。此兩種人之性質適與長江下游居住京口晉陵一帶之北人相似,俱是有戰鬥力之武人集團,宜其爲居住江陵近旁一帶之文化士族所畏懼也。請更分析解釋下引史料,以證明之:

    北周書肆壹庾信傳哀江南賦云: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爲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於牆壁,路交横於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此播遷於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隋書柒捌藝術傳庾季才傳略云:

    庾季才,新野人也。八世祖滔,隨晉元帝過江,官至散騎常侍,封遂昌侯,因家於南郡江陵縣。

    梁書壹玖宗夬傳略云:

    宗夬,南陽涅陽人也,世居江陵。祖景,宋時徵太子庶子,不就,有高名。父繁,西中郎諮議參軍。夬少勤學,有局幹。弱冠,舉郢州秀才。齊司徒竟陵王集學士於西邸,并見圖畫,夬亦預焉。永明中,與魏和親,敕夬與尚書殿中郎任昉同接魏使,皆時選也。

    南齊書伍肆劉虯傳(參南史伍拾劉虬傳)略云:

    劉虯,南陽涅陽人也。舊族,徙居江陵。建元初,豫章王爲荆州,教辟虯爲别駕,與同郡宗測、新野庾易竝遣書禮請。永明三年,刺史廬陵王子卿表虯及同郡宗測、宗尚之、庾易、劉昭五人,請加蒲車束帛之命。詔徵爲通直郎,不就。

    世説新語棲逸類(參晉書玖肆隱逸傳劉驎之傳)略云:

    南陽劉驎之高率善史傳,隱於陽岐。荆州刺史桓沖徵爲長史。(劉注引鄧粲晉紀曰:驎之字子骥,南陽安衆人。)

    又同書任誕類云:

    桓車騎在荆州,張玄爲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岐村。(劉注云:村臨江,去荆州二百里。)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云:有魚欲寄作膾。張乃維舟而納之,問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劉注引中興書曰:劉驎之一字遺民。)

    吴士鑑晉書劉驎之傳斠注引洪亮吉東晉疆域志曰:

    石首有陽岐。

    寅恪案,上述北人南來之上層士族,其先本居南陽一帶,後徙江陵近旁地域,至江左政權之後期,漸次著稱。及梁元帝遷都江陵,爲此集團最盛時代。然西魏滅梁,此種士族與北方南來居住建業之上層士族遭遇侯景之亂,幸得逃命至江陵者,同爲俘虜,隨征服者而北遷,於是北方上層士族南渡之局遂因此告一結束矣。

    宋書捌叁宗越傳云:

    宗越,南陽葉人也。本河南人,晉亂,徙南陽宛縣,又土斷屬葉。本爲南陽次門,安北將軍趙倫之鎮襄陽。襄陽多雜姓,倫之使長史范顗之條次氏族,辨其高卑,顗之點越爲役門,出身補郡吏。

    梁書玖曹景宗傳略云:

    曹景宗,新野人也。父欣之,爲宋將,位至征虜將軍、徐州刺史。景宗幼善騎射。

    同書拾蔡道恭傳(南史伍伍蔡道恭傳同)略云:

    蔡道恭,南陽冠軍人也。父郡宋益州刺史。[道恭]累有戰功。

    同書同卷楊公則傳(南史伍伍楊公則傳同)略云:

    楊公則,天水西縣人也。父仲懷,宋泰始初爲豫州刺史殷琰將,戰死於横塘,公則殮畢,徒步負喪歸鄉里。(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條下有南天水太守及西縣令。公則之鄉里當即指此。)

    同書壹貳席闡文傳(南史伍伍席闡文傳同)略云:

    席闡文,安定臨涇人也。齊初,爲雍州刺史蕭赤斧中兵參軍,由是與其子穎冑善。(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秦州刺史條有安定太守。又云:晉孝武復立,寄治襄陽。闡文既爲雍州刺史府參軍疑其家亦因晉孝武時「胡亡氐亂」南遷襄陽者也。)

    同書壹柒馬仙琕傳(南史貳陸袁湛傳附馬仙琕傳同)略云:

    馬仙琕,扶風郿人也。父伯鸞,宋冠軍司馬。仙琕少以果敢聞。(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條下有扶風太守郿縣令。)

    同書壹捌康絢傳(南史伍伍康絢傳同)略云:

    康絢,華山藍田人也。其先出自康居。初,漢置都護,盡臣西域,康居亦遣侍子待詔於河西,因留爲黔首,其後即以康爲姓。晉時隴右亂,康氏遷於藍田。絢曾祖因爲苻堅太子詹事,生穆,穆爲姚萇河南尹。宋永初中,穆舉鄉族三千餘家,入襄陽之峴南,宋爲置華山郡藍田縣,寄居於襄陽,以穆爲秦、梁二州刺史,未拜,卒。絢世父元隆,父元撫,並爲流人所推,相繼爲華山太守。絢少俶儻有志氣,齊文帝爲雍州刺史,所辟皆取名家,絢特以才力召爲西曹書佐。永明三年,除奉朝請。文帝在東宫,以舊恩引爲直。後以母憂去職,服闋,除振威將軍、華山太守。推誠撫循,荒餘悦服。遷前軍將軍,復爲華山太守。永元元年,義兵起,絢舉郡以應。

    寅恪案,上述諸人皆屬長江上游南來北人之武力集團,本爲北方中層社會階級,即宗越傳所謂「次門」者是,與長江下游居住京口晉陵一帶之南來北人爲武力集團者正同,但其南遷之時代較晚,觀楊公則、席闡文、康絢諸傳,可知此等人其先世之南遷當在「胡亡氐亂」以後,故其戰鬥力之衰退亦較諸居住長江下游京口晉陵一帶之武力集團爲稍遲,梁武帝之興起實賴此集團之武力,梁之季年此集團之武力已不足用,故梁武不得已而改用北來降將。至陳霸先則又别用南方土著之豪族,此爲江左三百年政治社會上之大變動,本文所不能詳及者也。

    總而言之,西晉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孫吴舊壤,當時胡羯强盛,而江東之實力掌握於孫吴舊統治階級之手,一般庶族勢力微薄,觀陳敏之敗亡,可以爲證。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内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延,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也。寅恪草此文時,距寓廬不遠,適發見一晉墓(墓在廣州河南敦和鄉客村),其甎銘曰:

    永嘉世,天下災。但江南,皆康平。

    永嘉世,九州空。余(餘)吴土,盛且豐。

    永嘉世,九州荒。余(餘)廣州,平且康。

    嗚呼!當永嘉之世,九州空荒,但僅存江南吴土尚得稱康平豐盛者,是誰之力歟?

    (原刊中山大學學報一九五六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