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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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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说长吉诗之怪

    李贺,字长吉。《李贺歌诗集》或称《昌谷诗集》。李乃中唐人,与退之同时,韩退之《讳辩》即为李贺作。中唐诗人中之怪杰李贺。或曰中唐诗人好怪,如皇甫持正、卢仝、韩退之。皇甫好作怪文,卢怪而不杰,韩则杰而不怪。杰而且怪者则李贺,或其天性如此,且时有好怪之风。

    杜牧《李贺歌诗集序》论李贺诗: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无得有是?……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由序文之中几句话观之,小杜不仅能诗,且真懂诗。

    李长吉年龄有限,经验功夫不到,若年寿稍长,或当更有好诗。然而读其诗者并不白费,即因其尚有幻想。此条路自《庄子》、楚辞后,几于茅塞。至唐而有长吉。不论其怪僻,然不能出人情之外。故事中有人情味者,淡而弥永。鬼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The hairs stand on the head。刺激性最不可靠,鬼怪故事不如人情故事味道淡而弥永。新鲜亦刺激,如余之诗句“梨树飘香是夏初”(《夏初杂诗》),虽新鲜而不耐咀嚼,不如“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大谢《登池上楼》)味永。

    旧俄安特列夫(Andreev)写《红笑》是刺激。契柯夫(Chekhov)有俄国莫泊桑(Maupassant)之称,写日常生活比莫泊桑还好。有人说安特列夫让人怕而不怕,契柯夫不让人怕真可怕。李长吉的诗就是让人怕而不怕,老杜才真可怕。

    长吉有幻想,而幻想与人生不能成为一个,不能一致。若能,则真了不起。

    吾国人没幻想,又找不到人生。老杜抓住人生而无空际幻想,长吉有幻想而无实际人生。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聊斋志异》之所以好,即以其有人情味,如《小谢》《恒娘》《长亭》《吕无病》,其鬼怪皆人化了。《聊斋志异》文章不高,思想亦不深,而其人情味可取,是其不可泯灭处。

    要在普遍中找出特别。长吉便没有诗情,若不变作风,纵使寿长亦不能成功好诗。诗一怪便不近情。诗人不但要写小我的情,且要写他人的及一切事物的一切情、同情。花有花情,马有马情。人缺乏诗情即缺乏同情。诗人固须有大的天才,同时亦须有大的同情。吾人固不敢轻视长吉之诗才(诗确有才),然绝不敢首肯其诗情。义山便有诗情,虽不伟大。

    幻想是向上的观照,人生是向下的观照,不可只在表面上滑来滑去。而向下发展须以幻想为背景,向上发展亦须以观照为后盾。观照是实际人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如用兵焉。幻想说严肃一点便是理想。人生总是有缺陷的,而理想是完美的。诗人不满于现实,故要求理想之完美。(青年最富此精神,尤其爱好文学者。)

    杜牧说长吉诗“‘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理”,总言其内容:感情、思想、智慧(智慧与思想不同)……《离骚》有幻想,故怪奇,亦有“理”————感情、思想;长吉之理不及《离骚》,而幻想怪奇方面表现于文字者过之。杜牧所谓“‘骚’有以激发人意”,激发人意非刺激,乃引起人印象。《离骚》是引起人一种印象,李贺是给予人刺激。

    长吉除思想不成熟外,技术亦不成熟。如:

    鸡唱星悬柳,鸦啼露滴桐。(《恼公》)

    或曰:是互文也。实在不合逻辑,不合修辞。老杜《秋兴八首》其八有二句: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此二句,亦动名词倒装,而并非不可解,且更有力,言此粒只鹦鹉吃,此枝仅凤凰栖,故曰“鹦鹉粒”、“凤凰枝”。唐人诗在技术上,义山最成熟,取各家之长,绝不只学杜,如《韩碑》学韩退之。然其中尚有个性,虽硬亦与韩不同。学问有时可遮盖天性,而有时不能遮盖。义山七古亦曾受长吉影响,而比长吉高,即因其思想高,幻想有实际人生做后盾。至其技术,写得最富音乐性,完全胜过长吉。如其《燕台诗四首·秋》:

    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似长吉而比长吉好。长吉之《罗浮山人与葛篇》: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太生硬。义山称“月”曰“浪”,曰“天宇湿”,确有此感。

    李贺有《神弦曲》: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步秋尘。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中国字单音单体,故易凝重而难跳脱。既怪奇便当跳脱、生动,故李贺诗五言不及七言(故老杜写激昂慷慨时多用七言,“字向纸上皆轩昂”)。

    《神弦曲》,祭神之诗,与《九歌》同。《九歌》能给人美的印象,而李贺诗给人印象只是“怪”。字法、句法、章法皆怪,连音都怪;且其一句多可分为二短句,显得特别结实、紧。怪,给人刺激,刺激之结果是紧张。《九歌·湘夫人》:

    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有高远之致,所写者大也。而若《九歌·少司命》: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所写小,而亦高远。李贺《神弦曲》便无此高远之致,只是一种刺激而已。神奇、刺激、惊吓之感情最不易持久。写神成鬼了,便因无高远之致。

    说“画弦素管”,不说朱弦玉管,便怪。“浅繁”,音不高而紧张。“花裙”句盖说舞女,非说神。“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二句,不是凄凉,也是刺激,有点恐怖。“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二句说壁画,也是刺激;“雨工”,鬼工。此种诗只是给人一种刺激,无意义;且此诗章法亦不完备,章法上无结尾。《九歌》则有始有终。

    李贺所走之路为别人所不走,故尚值得一研究。人若思想疯狂、心理病态,则其人精神不健全。李贺诗有时怪,读时可不必管。

    一人诗必有一人作风,而有时能打破平常作风,写出一特别境界,对此当注意之。如老杜赠太白诗便飘逸;太白赠工部诗则沉着,亦与平常作风不同。江西派陈简斋五言诗有时似晚唐。李贺诗有时不怪。此种现象当注意,有意思,而且好。如贺之《塞下曲》末二句:

    帐北天应尽,河声出塞流。

    真有盛唐味,不怪而好。

    至如“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罗浮山人与葛篇》),则怪而不好。

    二、长吉之幻想

    李长吉贺,鬼才(奇),与太白仙才并称“二李”,合李义山为“三李”。李义山颇受长吉影响,故其诗多有奇异而不可解者。奇————新,奇非坏,出奇制胜,未可厚非。但既曰新,便有旧。陶渊明诗不新不旧,长吉诗一看新,看过数遍,不及陶诗味厚。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罗浮山人与葛篇》)

    他人绝无此等句,此为长吉之幻想。诗人之幻想颇关紧要,无一诗人而无幻想者。《离骚》上天入地,鞭棰鸾凤,此屈原之幻想也。老杜虽似写实派诗人,其实其幻想颇多。如其《醉歌行》之“树搅离思花冥冥”即有幻想。[1]鲁迅是写实派,《彷徨》尤其写实,而此书以《离骚》中“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四句置于书之前面而能得调和。但诗人的幻想非与实际的人生联合起来不可,如能联合才能成为永不磨灭的幻想;否则是空洞,是空中楼阁,castles in air。德国歌德(Goethe)《浮士德》中之妖魔虽是其幻想,乃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但丁(Dante)《神曲》游地狱、上天堂,亦其人生哲学、人生经验,故能成为伟大的作品。

    幻想与实际人生的关系如下图:

    诗必须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须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老杜四十岁以后诗无长进,虽有经验然未成为智慧。如:

    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

    (《送韩十四江东觐省》)

    要说言中有物,不能说不沉痛,而实不能算好诗。“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十)。微之以为少陵排律好,元好问以为不然。若前所举二句亦“珷玞”,非老杜好诗,有经验、无智慧。又如:

    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浮云”二句好,人非认以前一类即认此等句,有物外之言。然此皆不能真得老杜精神。后沈归愚、王渔洋等虽不捉摸老杜之“我已无家”等句,而捉摸其“浮云”二句,此亦不成。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实当注意其“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此真老杜的好诗。末二句真是老杜。无论写什么绝摔不倒,与魏武“老骥伏枥”之静者不同。杜此诗虽非智慧,然已在经验外另有东西,有力,是活着。

    长吉诗幻想虽丰富,但偶见奇丽而无长味。必得根植于泥土中(实际人生),所开幻想之花才能永久美丽。出于淤泥而不染才可贵,豆芽菜根本不在泥土中,可怜淡而无味。极美丽的花朵,其肥料是极污秽之物。近代青年不肯实际踏上人生之路,不肯亲历民间生活,而在大都市中梦想乡民生活,故近代文学难以发展。吾人努力为文学,应有牧师传教之精神,牧师每每独自至荒僻之地传教。从事文学者,其有此精神乎?吾人必先于实际生活中确实锻炼,好好生活一下。

    李长吉的“觉”有点迟钝,怪而晦涩,只是幻想。长吉当然是天才,可惜没有“物外之言”。余有《夜禅曲》效李长吉体:

    银河西转逗疏星,璧月东升带露萤。

    如来妙相三十二,琉璃绀碧佛火青。

    潭深毒龙时出水,夜静老猿来听经。

    衲子掩关四禅定,挂壁剩有钵与瓶。

    ……

    《夜禅曲》有幻想,无经验,已落第二招。余有二句“病来七载身好在,贫到今年锥也无”(《夜坐偶成长句四韵》),非真实,言精神无着落也。无论思想情感,必须自己得来才成,从书上学到的皆纸上谈兵。《夜禅曲》所写皆从书本上得来,所录之三分之一尚为可看的。其馀三分之二更糟,只是学宋诗而已,无甚好。宋人诗只是文字障,好容易把皮啃下,到馅也没什么。长吉诗作得好的,则不分皮馅,合二为一。读者若不知其味,一为味觉迟钝;一则作者作品根本不佳。《离骚》皮馅合一,而且好,成功。长吉未成功。

    长吉幻想极丰富,可惜二十七岁即卒,其幻想不能与屈原比,盖乃空中楼阁,内中空洞。不过,长吉诗除幻想外尚有特点,即修辞功夫:晦涩。晦,不易懂;涩,不好念。诗本应该念着可口,听着适耳,和谐,表现易明了。但长吉诗可读,虽不可为饭,亦可为菜;虽不可常吃,亦可偶尔一用。晦,可医浅薄;涩,可医油滑。李贺诗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绝不致油滑腐败。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莹不以为然。”

    三、《李凭箜篌引》

    长吉有诗《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引”,乃诗之一种。“引”有引申之意、长之意。中国音乐中激昂恢弘之音皆自外来。中国古乐和平、简单,有神韵。琴,有和平之意,和平之境界————静。《诗经》有句:“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小雅·伐木》)以中国固有的和平精神加上佛教思想是此境界。

    读长吉诗,一字一句不可空过。

    首句“吴丝蜀桐张高秋”,“张”者,张弦。次句“空山凝云颓不流”,“颓”者,颓委不振。第三句“湘娥啼竹素女愁”,不用其他女神而用湘娥、素女者,二女神皆孤单。女性原静,而又孤单,更静;静中有动,冷中有热,有活的“情”,故曰“啼竹”、曰“愁”。静中有动,而动中又有静,音响是静。动静是调和的,由动而归于静,静中有动。以上三句甚有力,逼出“李凭中国弹箜篌”一句。白乐天写诗不甚费心力,必先写弹,如其《琵琶行》,先写“犹抱琵琶半遮面”,后写“大珠小珠落玉盘”。李贺用力。“中国”者,言李凭乃国中第一耳。长吉此首止此四句。李乃不成熟的诗人,死得太早。一生只廿七岁而即有此诗,有天才。

    四句之后转韵,一韵不如一韵。“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二句,“昆山”句是声,“芙蓉”句是形,意思甚好而写得不好,不知说的是什么,何以“芙蓉泣”而“香兰笑”?故所写非花之感动,乃弹箜篌之形。且此二句相对。李贺之幻想颇有与西洋唯美派相通处,有错感(感官的交错),如见好看的东西想吞下去,即视觉、味觉之错感。唯美派常自声音中看出形象,颜色中听出声音。法国一诗人兰波(Arthur)曾分五音为五色,乃诗人感觉锐敏之故,而同时亦成为一种病态。平常是健康,刁钻古怪是美,而即病态。“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二句,余喜欢,前二句没写好,此二句写得好。“十二门”,长安门也;“融冷光”,秋夜冷光易融。前之“空山凝云颓不流”写的是静,“十二门前融冷光”写的是动,而动静相通。“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二句有名,而余不喜欢,即王静安所谓“隔”。必须二极端调和,走一极端不成。诗让人全懂了,不成;全不懂,亦不成。“十二门前融冷光”让人费事而能懂,“石破天惊逗秋雨”则费力,不懂,“隔”。抓的是痒处而“隔”,意甚好,写得不好。愈往后念,愈不可懂。“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不知所写为何。谁梦?李凭绝不能梦,且“老鱼”、“瘦蛟”乃李好奇太过之处,声音圆润岂可以“老鱼”、“瘦蛟”写之?想得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