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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墨子之义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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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尚贤、尚同,与社会政治上的义道

    在墨子之教中,兼相爱交相利者,人之德性生活之义道;非攻、节用、节葬、与非乐者,人民之生存与其经济生活中之义道。至墨子之言尚贤与尚同者,则要在成就社会政治上之义道。此中尚贤之旨,重在举天下能知义行义之贤能之人,以共治天下国家。尚同之旨,则重在集合天下人之意见、思想、言论之异者,而次第同化统一之于在上位者,以“一同天下之义”,以成一普遍客观之公义,而更由上以施行之于天下。墨子尚贤尚同诸篇之文,即更为处处明举“义”为论者也。

    墨子尚贤之篇,首论为政于国家,当举众贤,以共为政。今欲得众贤以为政,则要在“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举义“不辟贫贱”,“不辟疏”,而“不辟远”;则“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由此而墨子主“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之以令。曰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弗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此文旨已甚明。此中吾人所当注意者,唯是依墨子贵客观的义之旨,为政固必当举能知义行义之贤能之人,而视此为一客观普遍之原则,亦必须对天下之任何阶级、任何职业、任何地区之贤能之人,皆平等看待,而求有以举之。则举贤之事,固当“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尚贤中)而不能不超拔于一切亲近狎习之人之外。而此即所以使客观之天下中,一切地之一切人,莫不竞为义之道。天下人皆竞为义,则为义之贤能之人遍于天下,而可举之贤能,以共治天下者,亦日众;天下亦愈易归于治矣。此更显然为一求义道之普遍客观的实现于天下之教。此中,墨子言以爵禄待贤者,使之贵富,并加亲近,初固未有使一切人无贫富贵贱亲疏远近之别之旨。唯谓一切人之得贵富亲近之机会,皆平等,而无人得常富、常贵、常亲、常近,而民可为官,官亦可降为民耳。此乃唯意在使天下人之贤或不贤、能或不能者,得转易升降于贵贱、贫富、亲疏、远近之间,而见此贤能与义之标准之至尊至上而已。则世之谓墨者之立论乃为下层阶级,所以反统治阶级者固误,谓其以上层阶级为统治阶级者亦误。墨子之尚贤,唯是欲以贤能者负政治之责,亦即以义为政治上之最高原则耳。

    此墨子尚贤之教,唯在举贤能者以负政治上之责,此自不同于周之封建政治,初要在从亲亲贵贵之原则,凝固上层之社会者。墨家言尚贤举贤,儒家亦言尊贤举贤。此皆同是意在使天下之贤者共政。然儒家之尊贤之尊,另有一道德情感上之意义,而尚贤之尚,则要在用贤能使居上位以为政而已。又在儒家孔孟言尊贤,亦初尚未有此“无义必不贵、不富、不官”之论。故孟子言为政,亦亲亲尊贤并重,而为舜之封象一事辩。直至荀子言王制,乃有“王者之论,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朝无幸位,民无幸生;尚贤使能,而等位不遗”之论,此实同于墨子。此即见其前之儒家,在此点上初尚未能如墨家之求将此原则,贯彻的应用于政治,以为普遍客观的原则。墨子之将此原则贯彻于政治,明似更合乎仁义,而更为理所当然。如孟子学生问孟子曰:“象至不仁,封之有庳,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仁人固如是乎?”孟子亦实不易答。因封不仁之弟,以祸及封地之民,固明为不合于仁义之事也。然孟子之答,亦不能谓为全无理。此则由于儒家原有亲亲之义。亲亲为仁之始,故亲亲亦是义所当有。则舜本亲亲之义,亦不能自为天子,以处贵富,而任其弟之为匹夫,以悖此亲亲之义。然此孟子之答,亦只是别举一亲亲之义为理由,以言舜之封象,合于此义。亦终不能说象之以其不仁,祸及封地之民之事,为合天下之公义也。于此,如依告子言,则亲亲是仁,属于内,公义方为义,属于外,仁内义外,不可相混。然儒家则可说亲亲是仁,亦是义所当然。求天下之公义,亦出于仁。然无论如何说,此亲亲之义与天下之公义,在政治上如何兼立,则是一真问题,孟子亦未能善答。对此问题,如不单取墨子与荀于所立之原则,以为解决,而要求兼合此一亲亲之义,与天下之公义,以为一解决,在中国过去之政治上,唯有对王室之亲贵,使之有相当之贵富,而不使之实际负对人民之政事之责,以免不贤之亲贵之祸及人民。否则即须对王室之亲贵,负政事之责者,亦有与一切官吏同等之法律,加以制裁,所谓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中国后世之法律,亦固未尝不向此而趋。然在实际上,王室之亲贵,可既不贤,又必欲问政,而其枉法行私,非法律得而制裁,则问题仍在。对此问题,在有世袭之天子与王室之制度下,实无一究竟之解决法。墨子荀子之不义则不贵不富之原则,若要贯彻到底,亦当归于去除世袭之君主与王室之制度。墨子于此,亦似明响慕古代之世“选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之制。然古代之世之天子,如何选出,墨子固未详言之,而在后世,又当如何选天子,墨子更未有所论。则墨子真欲贯彻其原则,亦实无一定之办法,而留此为中国数千年政治之一基本问题。唯在今日确立一民主选举制度,乃可言实有一贯彻墨子原则之办法。但今日之民主选举,是否必能选出贤者,亦是一问题。则墨子所立之政治原则,如何在今日真能实现,又仍为一问题。但此是别一问题,今可不及。

    由上所述,故吾人如欲对此选贤之一问题,评论孟子与墨子之是非,即不能以孟子及后儒之谓在实际政治上一面言亲亲,一面言尊贤之论,全为悖理。因在君主世袭与有王室之情形下,此中即设定王者皆为圣王,全无私其所亲之心;然人民对圣王,既望其负天下万民之重任,而又谓其必不可亦不当使其所亲者,稍贵富于天下万民之上;亦未免对此圣王太苛,并不合于人之所以待圣王之义。诚然,在实际政治上一面尊贤举贤,一面天子要亲其所亲,而贵其所贵,此二者亦必不免发生冲突。而政治上之亲贵之问政,恒越出其当有之限制之外,如上所述。故外戚宗族之祸,遍于中国之历史。然吾人却又不能只由此历史之事实以立一原则,谓在有世袭之君主制度下为君者,只当一人终身负天下之责,其亲近者,皆只当为平民匹夫,君主必不当亲其所亲而贵其所贵。此除对君主太苛外,复须知此亲亲而贵贵,亦是君主之仁之及于其亲贵者,此在义上,亦不能说全不当有。因若其全无有,君主之仁,亦不能由亲及疏、由近及远,而及天下之民矣。自此而言,则在有君主世袭之制度下,墨子之欲绝对贯彻无义则不官、不贵、不富、不亲、不近之原则,即势不可行,亦非最高之义。昔日之儒者之兼肯定尊贤举贤与亲亲贵贵之二原则,在昔日之君主世袭制度下,又实为唯一可行,而亦较墨子为合于一更高之义者。至于由其兼肯定此二原则,而有种种之外戚宗族之祸,则咎当在法制之不立,君主外戚宗族等之不贤,而不能说此二原则之必不当兼加以肯定也。至墨子思想之所以未能思及此中之问题者,则又正以其所谓义,只是一客观普遍之原则,或天下之公义,而不知人之有亲亲之情,虽属于特殊之一一个人之主观,其本身亦为人之仁之始,而不可断,亦不当断。就其不可断不当断,乃在原则上肯定其价值,因而亦容许在君主世袭制度之君主,在一定范围内亲其亲,而贵其贵,与尊贤尚贤并重,亦正是政治上之一公义。故吾人亦不能谓昔之孟子与儒者之求于政治上兼肯定此二原则,乃纯为适应现实之有权阶级之曲说也。

    至于墨子之尚同之教,则吾人前文谓其意在集合天下人之意见、思想、言论,以“一同天下之义”。其所谓天下之义,初即指天下人之自视为义之所在者。然人所自视为义之所在者,不必真为可普遍化客观化于天下之义所在,如巫马子之以自私自利为义,即不能客观化普遍化为天下之义者也。此自视为义而不必真为义之义,前文曾谓此乃同于今所谓主义之义。人之任何思想意见言论,凡自以为是者,亦皆可说为其人所持之或大或小之主义也。以致凡人之思想意见言论,其内容包含有意义者,亦皆可称为义。此亦即“主义”“意义”’之一名,所以由“义”’之名而引申以出也。墨子耕柱篇所谓巫马子之义,与尚同篇所谓天下人之义,初皆是此一主义或意义之义,而又望其成为天下人所视为当然,而当知、当行之义者也。则今所谓主义意义之义,寅乃导原于墨子耕柱尚同之篇所谓义。孔孟与墨子他处之言仁义之义,固非皆此主义意义之义,而多指天下之公义者。然人之抱一主义,而持一有意义之思想言论意见,又必求其普遍化客观化,以成人人所共视为义所当然之“天下之公义”。即见此‘义’之二义,又未尝不相连。尚同篇言尚同之旨,则正在集中人之思想言论意见之有其主义或意义者,而观其是否可成为公义,更求一同此天下之公义;以使人免于各执其一己思想言论意见,彼此互相差别歧异,以至各为其所执之义,而相争相杀;即所以使人得由其义之一同,而兼相爱交相利之道也。故尚同上篇首曰: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此即谓天下之乱,初唯由于人所谓义者之不同,而后人不相爱相利,乃更相争,以致天下之乱。墨子在贵义篇,尝谓人可争一言以相杀。此可见墨子深知人所持之义之异同,对人与人是否相爱利或天下之治乱之关系。人所持之义不同,人必不相爱;则人必待其所持之义之同,而后能相爱。则人之相爱与否,为人之所持之义之异同所决定。则人之相交相接时,其相爱与否,犹是次要之事;而其思想意见言论中所持之义之异同,方为最重要之事也。是亦正足证前文所谓墨子之道在根本上为一义道之旨者也。

    由墨子之特有见于人所持之义之不同,为人之不相爱不相利,而致天下于乱之原,故墨子尚同篇,即更进而言其所以一同天下之义之道。此要不外人将其所知所闻之善不善者,告于里长,更上及于乡长、国君、天子。一里之人,即学里长之善行善言,以一同其义于里长;于里长之是者,必皆是之,于其所非者,必皆非之。一乡之人,即学乡长之善行善言,以一同其义于乡长,而于乡长之是者,必皆是之,于其所非者,必皆非之。由此次第而上,一国之人,一同其义于国君;天下之人,一同其义于天子;于是天下之人,则皆学天子之善言善行,于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此即天下之人民次第一同其义于在上,以一同天下之义之道。在此人民之次第上同之道之中,人民将其所知之善与不善者告之于上,亦包括将其所见他人行为善不善者,告之于上。由此而在上者即可据天下人民之报告,而其“视听也如神”,亦可不待一般人民之知之,在上者已先知之,而赏其善,罚其不善。又人民之以其所见之善不善,告或不告于上者,上亦可赏其告者,罚其不告者。此中赏罚之有效,必以上下之所谓义或善之标准之相同,为条件。如善之标准相同,人民又告其所见于他人之善与不善者,又共知此“告为善,不告为不善”;则上下之所知之善与不善皆相同,而所谓义亦同也。如上千之所谓善或义之标准不同,人亦不以所知之他人之善与不善,告其上,并不以“告为善,不告为不善”;则上下之所知之善与不善,彼此不同,而所谓义者亦不同。在此后者之情形下,上之所赏,可为百姓之所毁,上之所罚,可为百姓之所誉;则“上之赏誉,不足以劝善,计其毁罚,不足以沮暴。此何故以然,则义不同也”。故一同天下之义,而一同上下之所谓义,以使上下所知之善,所知之义相同,亦即赏罚有效之根据。赏罚有效,则上下之所谓义者,亦复更归于一同。此二者又互为根据,以合为一政治上之尚同之道,以使天下归于治,人与人皆兼相爱而交相利。此即墨子尚同之大旨也。

    此墨子所谓尚同之道,乃以下将其所谓义告于上,而由上者衡定其是非,而在下者更上同于其是非之道。此必须在上者之为贤然后可。故里长必为一里之贤者,乡长必为一乡之贤者,国君必为一国之贤者,天子必为天下之贤者。是见尚同与尚贤之教,实相辅为用。若不尚贤而上不贤,则下不肯同于上之义。若下不肯同于上之义,上下无共同之义,上亦不能据此义以为赏罚之标准,而其赏罚亦将不为下之所重。必既尚贤而又尚同,然后能合众贤,以使天下治。言尚贤乃以贤者能行义之故,言尚同乃所以一同天下之义。则二者皆依于贵义而立,以为天下之义之所存也。

    然此墨子之言尚贤尚同之问题,则除上述之如何使贤者皆居上位,如使天下之最贤者得为天子之外,尚有此居上位之贤者,如何能集合天下之义,而皆一同之,使其是非莫不当,亦莫不为其下之所同是同非之问题。盖贤者有不同之程度,而其是非即不必皆合于义。事物之是非有不同之方面,亦非一时之所能尽知。则一同天下之义之事,即只能为逐渐求一同,而亦一永无底止之历程。在此求一同之历程中,则上与下之间及天下人之间,其是非固有尚未能一同,而其义亦未能一同者。则此时人当先究察此不同之义,不同之是非,与其不同之理由,并当先任其俱存;以使持不同之义者,各得尽其是非之论。不宜先强求其同,而宜先以从容之态度相商,和而不必求同;此即孔子言和而不同之旨;亦或更当通观其各有所是所非,而各有所当之处,而俱是之。此即庄子齐物论言“因是”而“和之以是非”之旨。中国之传统政治中,则固有纳言之官与议官之设;而在近世,则除依一定是非以行政之行政机关之外,尚有容人自由讨论政事之议院之设,与自由言论之制度之建立等,以容人各得尽其对一事之是非之辞,而畅申其所谓义之所存。此皆初非意在立即措之于行政为目标者也。凡此等等,皆待于吾人于求一同天下之义,以形为赏罚之外,更知有其外之种种之事在。尤要在知此一同天下之义之事,原为一无尽之历程。在此历程中,人亦必将见有义之尚未能一同者,待吾人以上述之种种其他态度遇之,而有其他种种之事在。然墨子言尚同,则未能及此。其言尚同,又教在下者告其所见之善不善于上,以便上之赏罚。其进一步,即成法家之告奸,以便上之统治,则其理论之所必归,而非墨子之始料所及者也。

    六 天与鬼神之义道,及天鬼神及人交互关系之“宇宙的义道”

    墨子诸篇中,除依此义道,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之外,几每篇皆言及天与鬼神。凡事之无利于人者,亦无利于天与鬼神者,而凡事之合乎人之义者,亦为天志与鬼神之义之所存者。故非攻篇言攻战之事“下不中人之利,上不中天之利,中不中鬼之利”。非乐篇非乐,谓乐之为物,“下者万民弗利,上者天鬼弗戒”。节葬篇言厚葬久丧,既“伤生害事,亦不能得上帝鬼神之福,而得祸焉”。(节葬下)尚贤篇言“贤王为政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是故天鬼赏之,立为天子;暴王则天鬼罚之,使身死而为刑戮”。尚同下言人皆上同于天子,“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尚同中言“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则天菑犹未止也”必尚同于天,以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而后天鬼之福可得,方为尚同之至极。此所谓尚同于天者,即上同于天志,而天志之所在,即在兼爱兼养一切人,而皆利之。故人之行兼爱之道,亦即所以上同于天志,而天志与鬼神之意又正相同。则墨学之诸义,似皆可归于其言天志明鬼之义,而或乃以墨学之本,即在其天志明鬼之论也。

    墨子之诸篇皆言及天鬼,此不容疑。然以此而谓墨学以天志明鬼为本,则似可说,而又实不可说。因墨子之言天鬼,亦与人并言。其曰“下事人”“中事鬼”、与“上事天”,明是以天鬼与人,为上中下之三层,而加以并重之论。至贯于此三者之中,以统此三者,则应别有在。如言“上利于天”“中利于鬼”“下利于人”,即以利为之统。而人之求兼利此三者,则是人之义之所当为,即以义为之统也。墨子固言天者义之所从出,言“天为知” 、“天为义”,即言天为知义行义者。然天亦唯以其为义所从出,而知义、行义,方得成为天。义则固不只天有之,人与鬼神亦有之。墨子又初未尝有人与鬼神皆天所自无中创出之论,如西方宗教之说。则言义为天与人鬼神所兼,便是以“义”为天与鬼神及人之统也。兹留此俟后详,先一述墨子天志明鬼之义如下:

    墨子言有天志有鬼神,然墨子所以论证鬼神之存在者,则明鬼篇唯举史事,以谓昔人之百姓,皆尝共见鬼神,而诗书亦皆载上古圣王之鬼神之存在为说。然墨子未尝疑此所谓人共见之鬼神,由于人之幻觉或思念存想,亦未尝疑此诗书所载圣王之鬼神,或亦只为人对其幻觉或思念存想之记载。此外墨子亦并无纯理论的论证,或本特殊之启示,以说鬼神之存在之言。则其所举之历史上之记载,以证鬼神为人所见,为人所信,其论证之效力,实极微弱。关于其天志篇之就天于人之“兼而食之、兼而养之”,以证天之“兼而爱之”,为一有情感意志之人格神,吾于孟墨庄荀言心申义文中,谓其说乃由此人之耳目所见,人之共生养于此自然之天中,以逆推此为人格神之天之存在,在理论上为无效。近人乃或谓墨子实不信天志鬼神,唯姑设有天志鬼神之赏罚,以劝人兼爱行义。前如梁任公墨子学案,谓墨子乃用天神之说,以为推行兼爱之手段;后如傅斯年性命古训辩证,举明鬼篇有“使鬼神诚无,犹得合欢聚众”之句,以证墨子之教人信鬼神,不过姑设以之为合欢聚众之具。此则又推类过当,不合墨学之真。盖墨子明责公孟子之“无鬼而学祭礼”,其明鬼三篇皆力主有鬼。天志篇亦明言天有志。岂得谓墨子言天志鬼神,非诚信之言?实则此明鬼篇“使鬼神诚无”之句,乃当连前文之及于:不可不信鬼神,以合欢聚众之言而说。其意是谓若鬼神诚无,岂犹得合欢聚众?非谓鬼神为无,而姑设之为有,以合欢聚众也。若然,则正是无鬼而学祭礼之类,乃必不可通之于明鬼三篇之全旨者也。

    本上所说,则对墨子之天志鬼神之论,吾人一方须知墨子论证天与鬼神之存在之言,不必有效,一方须知墨子实相信有鬼神与天志。在另一方,吾人又须知墨子天志明鬼之论,原不重在论证天与鬼神之存在,而要在论此天与鬼神乃能知义,而本义以行其赏罚者。其中之天,尤自始为一兼爱万民,公而无私,至神至明,而恒能知义,本义以行赏罚,而其行赏罚之事,无不周遍者。盖此天与鬼神之存在,固当时一般人民之所共信,墨子之所不疑。故其论证天与鬼神之存在之言是否有效,实亦无关大体。盖在承认此天与鬼神之存在之前提下,则由天之“兼生、兼养、兼食万民”,亦固未尝不可证天之为一“兼爱无私,兼爱万民,而为能知义,更本义,以行赏罚者”。又人所共崇敬之鬼神,其生前必为知义行义人,则死而为鬼神,即亦必能知义,而本义以行赏罚者。今可试次第代墨子略说明其义于下。

    在一般之观念中,所谓天之存在,不过指一“广大之空间,在时间中继续包含有种种万物之相继生出,而皆相继得其养,以存在于此空间中”之一自然之全体。此自然之全体,只是一自然之万物之和,其中固不见有为一人格神之天之存在。然此中吾人如已信此自然之全体之上或之中,有此一为人格神之天之存在;却可直下由此自然之广大,其中之万物,皆相继得其养,以生、以存在,而谓此天神之本性,亦必为一广大无私;而又以兼生万物,亦兼爱万民为志者。在耶教新约,亦尝由此天之雨露之无所不降,阳光之无所不照,以言上帝之为普爱世人者。此实本于同一之义理。因若吾人信有此上帝之存于此自然全体之上之中,而又谓此上帝为偏私;则决不能解释此自然之全体之空间,何以能无所不包,其在时间中之生物生人,何以继续不穷;其雨露之何以不限对一时一地之一物一人而降,其阳光之何以不限对一时一地之一物一人而照之故。至于在人之主观心理方面说,人在思此广大之自然,同时其心中呈现一广大之时间空间,以包含万物时,此一心即明同时是一广大无偏私之心。当吾人想彼阳光照物,雨露润物之时,吾人之心亦即随此阳光雨露之遍照遍润,以及于物。此时如吾人同时乐观彼万物之生,则吾人固亦可自觉愿自施此阳光雨露,以遍及万物而使之生;而自见其此心之即一无偏私而兼爱万物之心也。此即可转证世果有一天神之存在,遍在于此广大之时间空间或宇宙与此阳光雨露之中,以使万物生者,其心亦必然为一更广大无偏私兼爱万物之心也。吾人固不能直接由此自然之全体之时空之大,与有雨露之润,阳光之照处,以证天神之存在,如吾之昔日之文之所已说。然吾人若先已意许或已相信有天神之存在,却亦可由此所见此宇宙之大而无不容,雨露之遍润,阳光之遍照,以证此天神必然为一无私而兼爱之天神也。由此言之,则人只须先已信天神之存在,则人即可于观此宇宙之大,与其光明雨露之不息处,体证此天神之兼爱无私之“德”与“义”,随处表现,而更无难处。人亦实舍此更无直接体证其“德”其“义”之随处表现之道也。由此言之,则墨子以人与万物之兼生兼养于天地间之一事实,以论证天神之存在,吾前固尝谓其论证尚不足。然若墨子已意许或相信此天神之存在,其所欲指证者,唯是此天神之德必为无私而兼爱,必非偏私而不兼爱者,则此一“人与万物之兼生兼养于天地间”之事实,固亦足证此天神之必为兼爱无私者也。

    此中,人尚可有对天神兼爱无私之疑,唯是由自然宇宙中万物之自相争杀,人物之既生而死,或不得终其生而死,更不得永生不死,以疑此天神之爱,并疑此天神何不止息此万物之相争杀,何不使之生而不死等。然此诸问题,初实皆是自一一人物之不免于偏私之情上着想,而非自天着想。物相争杀而死,自是物之事,非天之事;天未尝以此而死也。物相争杀,乃物生后之事,物之生由天生,天固先使物兼生。此使之兼生,即已见天之兼爱。物必于既兼生之后,乃有自相争杀之事。此乃后于天之兼生兼爱之事。固不可以此后之事,疑其先之天之兼生兼爱之事也。又物之既生以后,而更相争杀时,天亦未尝使某物必胜,而物之胜于此者,莫不可败于彼。此亦正证天之于此诸相争杀之物,初末尝有所偏私也。物之死固于物为害。然天若生物而使物不死,以充满于天地,而窒塞其后之物,使不得生,则正是天之偏私于其一时所已生之物。则天之生物,而又任之死,以使未来之物亦得生,又正见天之不偏私于其一时所已生之物也。故凡此一切由物之相争杀或有死,而疑天之兼爱者,皆由初未尝实信有此天神之存在,更自此人自身之偏私之情起念,对此天神有要求过多,然后引起之问题。若人先实信有此天神之存在,而又不自人之偏私之情起念,唯直就此天神之本身,看其遍在于广阔之空间、长久之时间中,而其所生之万物,亦初无不是兼生而兼养于其中;则只此“兼生”“兼养”之事实,固已足证明此天神之必然为一兼爱无私者,而更不作他想,以更生疑。人即可直下以此兼爱无私,为天志所存,而更以此天志为法,而亦法此天之德以为德,法此天之义以为义,法天之能行此义、知此义,以自成其行其知矣。此即墨子之所以言人当知义、行义,而又言“天德”、“天明”、“天为义” 、“天为知”、天为人之“法仪”之所在,而教人法天之德、法天之义,种种之论之所由出也。若人既知此天之兼爱无私,而不直下即求所以法之,乃更一念落下,依其偏私之心,在一个体之人物上着想,以更生疑,则其疑无穷,于墨子之教,必不能契,而又实全不相干、自成不足以动墨子言天志之一毫者也。是亦学者所不可不深长思者也。

    然墨子之言天志,不只谓天志之为兼爱而知义者,且亦为能行义,而赏义罚不义,亦赏善而罚不善,并由史事以证古之圣王之为义者,莫不得天之赏,而暴君为不义,莫不得天之罚。此言则尤难为今人所契。盖说人之为义者必得天赏,为不义者必得天罚,以人所经验之事证之,正未必然。如墨子弟子固尝以墨子之为圣贤之行,而未尝得其赏为问,见墨子贵义篇。世为义而贫贱夭折,为不义而富贵寿考者亦多矣。则天之赏义罚不义,讵可信哉。于此若依儒家之教言,则人之为义而不为不义,乃所以自成其德,固非所以得天之赏、避天之罚。为求天赏避天罚,以为义不为不义,此亦不免于自私自利之情,不足以言至德。则天赏天罚之论,亦不必立者也。然此一问题,亦有其不同之方面。墨子之必言有天赏与天罚, 乃先相信天神存在、天能知义行义之故。天能知义而行义,固亦必当有其对为义者之赏,与对为不义者之罚;而此赏罚之事之实有于此天地间,亦未尝不可如墨子之以长时期人类之历史经验为证者也。

    所谓天能知义、行义,必有其赏罚者,此实正如人能知义行义者,必有其对他人之赏罚。如人知义,则人即必乐见他人之为义者,而是之、爱之、称美之,亦不乐见他人之为不义者,而非之、恶之、斥责之。此是非、爱恶、称美斥责,即人之行义之赏罚之始也。谓人能知义行义,而于人之为义不义者,无所是非,无所爱恶,必未尝真知义,而真行义者也。仁者必好仁而恶不仁,义者必好义而恶不义。儒墨于此,固皆不能有异议,任何人亦皆决不能于此有异议也。由或爱或恶,而或称美或斥责,由称美而至于行为上之赏,由斥责而至于行为上之罚,乃一贯之事。则人之知义行义者,固必然有其对人之赏罚也。人是否实能为赏罚之事,可有客观条件之限制。然求赏义而罚不义,则人之知义而行义者,所必有之志也。则世间若果有天神之存在,为知义而行义者,此天之志中,亦固当必然有一赏义而罚不义之志。天以兼爱为义,则天志必赏兼爱者,亦必罚不兼爱者。则天之有赏罚,即必然之结论。故当儒者于谓天为实有时,亦未尝全不言天之福善祸淫,而能为赏罚。世界任何宗教,凡信有天神,而谓其能知义知善,而行义行善者;此天神亦固无不能赏义或善,而罚不义与不善。此固同为理之所必至者也。至于人之是否为希天赏而为善,或畏天罚而不为不善,此则另一问题。吾人固可说人之不希赏而为善者,亦非畏罚而不为不善者,其德更高。儒者之勉人于此更高之德,故不喜言天神之赏罚,亦犹其在一般政治教化之论中,不以赏罚为重也。然此与天神之自身,毕竟是否有赏罚,或若天神存在,吾人是否当说天神能为赏罚,乃不同其问题。如人能知义行义者必有赏罚,则若天神存在,其知义行义之德,尚可说远高于人者,自更必有其赏罚矣。今墨子既谓天神存在,而为能知义行义者,则亦固必更当说其为能赏罚者,然后其天神之论,方为备足也。世若谓有天神存在,亦能知义行义,但不能为赏罚,或能全忘赏罚,而不用赏罚;则此天神必非真知义而行义者矣。

    吾人于此所最感困难之问题,乃在见世间之为义不义者之恒不得其报。由此而即人之信天神者,亦恒疑天神之实能赏罚。但吾人仍可谓如自长久之时间与广大之空间看,则为义者确有得赏之理,为不义者确有得罚之理。此固可证之于人心之要求,与长时期中之人类之历史经验。人心固或行义或不行义,或自以为行义而实非真行义者。然人之为义者必恶为不义者,则不义者必有被为义者所恶之理。反之,则为义者,亦必有被为义者所爱之理。又一人之为不义者,则亦同不被其他为不义之人之所爱,而必有被其他为不义者之所恶之理。如二自私自利之人之亦相恶是也。世之为不义者,只能据其昔日所为之事之合义者,或其父母等他人所为之义之归功于彼者,或其自所伪为之义,以得人之爱,而邀世间之福禄富贵。若无其昔所为之义,无其父母等他人所为之归功于彼,或其自所伪为之义,被人所知为伪为;则凡为不义者,固无不见恶于人。此随处可证者也。由此言之,则世之为不义者,虽可在一时以有其昔所为之义等为所据,以得福禄富贵;然若其长时期为不义,或在任何处皆为不义,则其昔日所为之义之事,其父母等他人所为之义,归功于彼者,渐为人所忘,其伪为之义,又终必为人所知为伪;则其所据以得福禄富贵者,即终不足据。彼亦终将成为世间所共恶之人,而受世间之罚。反之,人之为义者,固可以其所为之义,不为人所知,而不得人之爱赏,以自居于贫贱。然如彼在长时期于任何处,皆为义,则亦终将为人所知,而见爱于人,而未尝不可得世之福禄富贵。此亦世间随处可证者也。

    此中唯一之问题,唯在此所谓长时期毕竟是多长。人之为不义者,固可终其身,皆在富贵中,而为义者亦可终其身仍在贫贱中。此世之所以疑为义之必得赏,为不义之必得罚也。然吾人可谓此长时期乃无定限之长,而谓人之为义不义者,人对之之赏罚,不限于当身,亦不必为其当身之所实受。则人寿虽有终,而人对之所加施之赏罚,并不以其寿终而终。此即后世之人对前世之人有褒贬毁誉,以为赏罚之事也。后世之人于前世人为义者,而知其为义,必褒之、誉之,以至祭祀之,使血食千秋,即后世之赏也。于前世人为不义者,而知其不义,必贬之、毁之,为之塑像,使跪于为义者之侧,即后世之罚也。此中,吾人不须问彼已死之人,是否能知此后人之褒贬赏罚。吾人不能证其必知,亦不能证其必不知也。然在墨子,以其信人之死而为鬼,则当谓其必知之,而实受此赏罚也。此中之要点,唯在一为义,他人知之,必欲赏之,人为不义 ,他人之知,必欲罚之。故其人虽已死为鬼,而此后人之赏罚,固不以其已死而已也。此即谓自人类社会中之长时期经验看,即足证此为不义有此必受罚之理,为义有必受赏之理。其所以必自长期经验看方可证此理者,以义之所以为义者,即在其为能客观的普遍化于天下者;而不义者之所以为不义者,即在其为不能客观的普遍化于天下者也。一行为之是否能客观的普遍化于天下,则必待长时期而后显出。故人之为不义之行于家者,当其为此不义之行于此家之外,而及于其乡人之家,则乡人或即知其不义;而其不义之行,即见为一不能客观的普遍化于其乡者矣。如其不义之行,及于乡人,而乡人不知,乃更为此不义之行,于此乡之外,而及于国中之他乡,则其国之人又或即知其不义;而其不义之行,即见为一不能客观普遍化于国者矣。由此推之,则人之为不义之行;以欺一世者,后世亦可知其不义。即其不义之行足欺千百世,而必不能欺永世。故不义之行者,乃愈求客观的普遍化,愈将见其不义,而为世所恶所罚者,而见其为实不能客观的普遍化者也。反之,则义行之所以为义行,乃愈求客观的普遍化,愈将见其义,而为世所爱所赏,而得见其为实能客观的普遍化者也。故名满天下,而垂后世者。毕竟善人多,而不善人少。是见此人心中自有公是公非,与公赏公罚,由长时期经验,而得见其实存在于人类社会之历史中者也。在此中看,善与义之有此被赏之理,不善与不义有被罚之理,固无可疑。则墨子之由历史以证尧舜禹汤实尝见赏,桀纣幽厉之实尝见罚,亦无可疑也。

    此中最后一问题,唯是人或谓此所谓赏罚,皆人类社会所自为之赏罚。尧舜为义于天下,而为天下人所归往,后世所褒称,固人自为之赏;桀纣幽厉之为不义于天下,而众叛亲离,身死国亡,为后世所贬,亦人自为之罚。皆非天之赏、天之罚,亦非鬼神之赏罚也。又鬼神乃死人之所成,死人又如何能更为赏罚?然此皆是先设定天与鬼神不存在之论,此不足以难墨子。墨子之论,乃先设定天与鬼神存在,而信其存在之论也。设定其存在而信之,则吾人上已说,天果知义而能行义,必有赏罚之志矣。人在生前既能本知义行义,以行赏罚,方为人所崇敬之鬼神。则其为鬼神,亦必仍能知义、而行义,而能行赏罚。在人类社会中,不义之人终必见罚,则在鬼神之世界中,不义之人而为鬼,在鬼神之世界中,自当终必见罚,亦必不能为鬼神世界之主也。在人类社会中,唯善人名垂千古,以存在于后世之人心;则在鬼神之世界中,亦唯生前为义之人,死而为鬼神者,得长为鬼神世界中之主,以行赏罚。是天与鬼神之赏罚之标准同,亦与上所谓长时期之人类社会之赏罚之标准同;则其所为之赏罚之事,亦固当同也。则世之谓尧舜之见赏,为人之所为,桀纣之见罚,亦为人之所为者,即不足证其只为人之所为,而非天与鬼神助人之所为,或天与鬼神与人之所共为者,以其事固同此一事也。吾人若不设定天神存在,固可谓尧舜为人民所归往,乃人民自归往之。然吾人若设定天与鬼神之存在,则吾人岂不可说:此人民之归往之心中,亦同时有天志与鬼神之意之贯于其中,以促进其归往之心?岂不可说当人民有欲归往之心时,其心之后,即同时有天志与鬼神之意,在冥冥中,加以推动,以使人民之此归往之心,更强而不可御?此在后推动之天志与鬼神之意,为人民者,固可不自觉其有,然为人民者,亦复无理由,以径断其无。其不自觉其有者,以其原在其自觉所及之后也。则只本此自觉所及者,以推其有与无,皆无所当。然人若信其有,他人亦永无理由以证其必无。墨子固可信其有也。果信其有,则人之归往尧舜,是人意,亦同时是天志与鬼神之意。人之归往尧舜,为人之所以赏尧舜,亦即天赏之,鬼神赏之也。依同理,人之所以离叛桀纣,是人罚之,亦天罚之,鬼神罚之也。而天果原有赏义罚不义之志,固亦必当于人之本爱义恶不义之心,以为赏罚之时,同时表现其赏罚于此人之爱恶之心中也。至于此外如尧舜时天所降之祥瑞,桀纣时天所降之灾害,吾人今以为纯是自然现象,非天之有意之赏罚者,在信有天志者观之,亦固皆可谓有天志鬼神之意,贯注其中,以表现其赏罚,亦同为人所永不能推证其必无者也。然此中,无论人之赏罚,天与鬼神之赏罚,皆依于为义者之原有当赏之理,为不义者原有当罚之理;由此义此理,为天与人所同不能外之故;然后有此为义者之实受赏,为不义者实受罚之事等。墨子之所重者,亦唯在证此义此理,为天与人所同不能外,与为义者之必召致赏,为不义者之必召致罚。此则吾人只须真知不义之行,必不能普遍的见爱于长时期之天下,而必归于见恶;而人之为义者,必愈在长时期之天下,愈见其能普遍的见爱;则知此赏罚之有,在人情上看,在人类社会历史上看,为必然。吾人于此若更信天与鬼神之存在,则此赏罚之有,亦对天与鬼神为必然矣。则此赏罚之事属诸人,是人之所为,亦皆可视为:天与鬼神之所共为者矣。

    吾人上文谓墨子言天之志与人之意,皆同能知义行义以施赏罚,此即谓天志与人意,在墨子乃并行于义道之中。此即见墨子之言天志与人意,不同于西方宗教之说之重人之自天创出,人除以天之意志为意志之外,不能真有独立之意志与天并立之说者。由此而可更了解墨子之天人关系,为一对等的交互关系之意。墨子于天志篇上言,天之所以赏罚不义曰:“天欲义而恶不义,然则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所欲也。我为天之所欲,天亦为我所欲……我欲福禄而恶祸祟。若我不为天之所欲,而为天之所不欲……天亦为我之所不欲”。此即谓人为义之所以见赏于天者,以天欲义,而我为其所欲,故天亦以我所欲之福禄施我也。人之为不义而见罚于天者,以天不欲不义,而我为其所不欲之不义,故天亦以我所不欲之祸祟施我也。

    由上所言,即见墨子言天人关系,纯为对等的交互关系,亦如人间之施报关系,为一对等的交互关系。我对他人爱之利之,而为其所欲,则人亦报我以爱利,而为我之所欲。此人与人之由施报而有兼相爱与交相利也,亦人间之义道也。然今墨子言人与天之关系亦如此,以天欲义,而我为其所欲,故天赏我,亦正如人与人之投桃而报李耳。则此天与人之相施报之本身,亦正为天与人间之义道。人投桃而不报李为不义,不投桃而希李之报,亦为不义。则人行义而为天之所欲,而天不赏,天亦为不义。反之,人不为天所欲之义,而欲得天赏,亦为不义。然为义者天必有赏,如为不义者天必有罚。墨子已由历史事实证之矣。则人欲希天赏避天罚,人亦只有强为义,以为天之所欲而已矣。此墨于之论天之欲义、人之欲义,各为一事,即所以见天与人之分别有此义道。天欲义而人行义,以为天所欲,而天报之,又使此天人之二事相关系,合以成一天人相施报之一事;即于此事中,见天人之相施报,亦本于一义道。则墨子之天,亦如一大人,其与人之关系,乃对等之交互关系,在本质上正同于人与人之交互关系。此固迥不同于西方基督教之先视人为由天自无中创出,不能真有独立之意志,以与天并立之说也。则吾人于墨子所谓义自天出之言,固当求有善解。义自天出,与义之自人出,固不相悖。义固自天出,而天与人之交互关系中亦有义道,天亦须自遵此义道以待人,则义道有大于天者矣。至于墨子之所以教人法天者,则以天恒知义行义,亦恒遵义道以待人,而人则或义或不义,故天之义道大,而人之义道小。又人之父母君师之行,亦或不义,故亦不必皆足为法(法仪篇),故不说义自人出,而人不可不法天,以期于如天之恒知义而行义,而可说“义自天出”也。由是而人亦即当由天之兼养万物处,思此天之恒行兼爱之义,念“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弗衰”(法仪篇)以为人之“法仪”。此亦如人之学圣贤者,当以圣贤为法仪之类。此固非谓义自天出,则义只属于天,而不属于鬼神与人。若其然者,则墨子当只教人以顺从天之意志即为义,而发展为西方宗教之教人在上帝之前,忘其自己之意志者。世之谓墨子之学纯以天志为本,同于西方式宗教,而不能说明其何以竟全不向此西方式之宗教而发展,则见其说之不当矣。

    七 非命,与外无限制之绝对的义道

    循吾人上文所论墨子所谓天人之不同,唯是天为全义、人则或义或不义之不同,而天人之关系,只为对等之交互关系,天以义道待人,人亦能本义道以待天。故墨子虽言法天志,而又不信天志之能决定人之意志。故墨子有天志之说,而无天命之说。昔诗书之言天志者,恒与天之命并言。孔子即义言命,另有其旨,吾已论之孔子言仁道文。然春秋战国时,世俗之所谓天命,亦渐变为人之死生富贵与行事,皆由天所命定之说。当时儒者,亦有习其说者。墨子则力言无命。若依西方宗教之说,人由天自无中创出,其所以创出,必依天之计划,则其创出后之命运,可由天所预定。纵谓天于创人之时,赋以意志自由,对此意志之自由程度,天神亦必当对之有所限定。在此限定处看,仍将言命定。西方神学中之命定与自由之争论,亦实一不可解之死结,恒不免归于言上帝之命定,否则上帝终将失其创人时与创人之后之全知全能也。对此问题,今姑不多论。然要之,墨子无此人由天自无中创出之论。此人之初自何来,盖墨子可问而非必须问者。墨子亦无天本其计划以造人,与以自由,而更加限定之论。天之造人有无计划,亦墨子可问,而非必须问者也。在未有此天依计划以造一切人与鬼神之宗教上或形上学之论时,必不能说一切义只属于天,不属于人与鬼神;亦必不能说人之行义,皆天之所命定;而只能视天与人之关系,亦为一对等之交互关系。天自有志,其志在义。此志在天,为天之所往,亦如人之志,为人之所往。天志往在义,人志亦可往在义,人亦可以法天之志之故,而更往在义,与天更同道而同行。故天志之说,不涵人之意志由天定之说,亦不涵人之行义由天命加以决定之说。故墨学亦不发展为西方式宗教之一往皈依于天命之教,而只发展为后世之侠义之教也。

    墨子天志之说,不特不涵人之行义由天命决定之说。且谓人之自行其义之事,正与此“行义之事,必有命为之限”之说相违。故墨子必非命。盖此行义之事,在墨子乃纯属于人之自身者。人固可不行义,然亦可行义。人行义之事,自可随时止,然亦可相续不断。此时,人若先谓其行义之事,先有命为限,人即可以此命限之观念,以自止其行义之事,而视义为不能行,或不必行,而更不行矣。此时“命限”之观念,即成阻碍人之行义者。故曰“执有命之言,是覆天下之义”(非命上)。而此命亦为真知行义之人、真欲行义之人,所必当加以反对者。反对之,亦正所以成就人之行义,而其本身亦为义之所当然者也。此即墨子非命之论之所以必立也。

    至于就墨子非命之文而论,则其非命上首谓“立言有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于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以观其中国家人民之利。”此三表者,固墨子以之评论其他之说之标准。如墨子之言兼爱,非攻、节葬、节用、非乐、法天志而敬鬼神,即皆以上古圣王之事为本,更以其对国家人民之利,与百姓耳目之实所见之种种事实为说者也。然命之为物,则墨子言人无实见之者。又言上古之圣王皆只求为义,由行义以致福,由去不义以去祸;由行义以生利,由去不义以去害;而更赏义罚不义,赏贤而罚不贤。此即古之圣王之政也。至于人民之所以或受赏或受罚者,皆其义与不义之行所自致,初非由命定。如谓为命定,则“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上之所罚,命固且罚,非(依王引之校改)暴故罚也。”若然,则赏罚不足以劝善阻恶。人若信一人之富贵贫贱,国之安危治乱之事,皆是命定,即皆不关乎人力;人必一切任命,“上不听治,下不从事”,是“立命者必怠事也”。此即见命之说,于国家人民无所利,而为“天下之厚害也。”故非命下曰:“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作,非仁者之言也。今之为仁义者,不可不察,而强非者,此也。”此其旨皆甚明晰,可更不多论矣。

    八 总论墨学中之义道之大

    总上所论,吾人之旨,要在依序说明墨子之义道之含义。贵义篇首曰:“万事莫贵于义,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公孟篇又曰:“夫义,天下之大器也。”墨子又常言“世之学者恒明于小,不明于大”。此在其书如尚贤、天志、鲁问诸篇,随处屡言之。吾人观墨子言义之旨,亦实甚大。墨于之言仁义本于诗书,亦初不与儒者言仁义之旨全违。墨子固有非儒之篇,议及孔子之徒与孔子。然公孟篇亦言其称于孔子,并说其故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则墨子于孔子之言,当而不可易者,固亦有所承,如其于中国传统之诗书之言仁义之论,有所承也。然孔子言仁义,尚以仁义分言,而其所重者则在言仁。孟子乃辄仁义并言,此则盖当始自墨子之仁义并言。墨子言仁义,而其归在义,故罕单独言仁,而恒单独言义,乃特贵义。吾文因更论此墨子之兼爱之教,亦为以义说仁之义教,而不同于孔子以仁说义之仁教。此皆具详前文。前文既说由孔子之仁可涵义,亦论墨子之重义,以义说仁,而重点转移至贵义。墨子之言仁者之爱,必求其与利相连,而求其兼,是即墨子兼相爱、交相利之教。此仁者之爱之必连于利,即重仁者之爱之客观化;爱之必求其兼,则为求此爱之普遍化。客观化普遍化此仁者之爱,即依理智的理性,以普遍化人之仁爱,以客观的表现于天下,以成其望天下人莫不兼相爱、交相利之教也。爱至于望天下人莫不兼相爱,利至于望天下人莫不交相利。此人之爱利之范围亦大矣。此墨子之言“义之大”之第一端也。

    兼爱交利,正面之教也;非攻、节用、节葬、非乐,反面之教也。墨子之设教,必有所是,且有所非。非非而易之以是;既易之以是,亦必本之以非其所非。兼爱、交利,人相爱相利之至大者;攻战,则人相贼恶,而害之至大者也。非攻者,所以去人之相贼恶之害之至大,以成之相爱相利之至大者也。故兼爱之义大,攻战之不义亦大。人之知窃人桃李、伤人牛马、取人性命之为不义,而不知攻战之不义,是明于小不义,而不明于大不义。世之君子明于小不义,知去此小不义之为义;而不知去此攻战之大不义,以成兼爱之大义。是明于去小不义以成小义,而不明于去大不义以成大义也。此墨子言“义之大”之第二端也。

    至于墨子言节用、节葬、非乐之旨,则要在节人之财用之浪费于衣食住行与礼乐者,以成其对天下大多数人民之大利。利者少而爱不兼,其为义也小,亦为不义,而非真义。利者愈多而爱愈兼,而其为义也大,是为大义,为真义。故墨子必言节用、节葬、非乐。至其对礼乐之所以为义所当有,则未能知,盖由其识不及之故,非墨子不本义以非乐节葬之谓也。

    墨子言兼爱而非攻贵义,而非不义,故亦贵行兼爱之道之兼士兼君,贵为义之贤者,而不贵彼不行兼爱之道之别士别君,亦不贵彼不为义之不贤者。故墨子之言为政,必尚贤。匪特尚贤,而有贤者足以为用而已,且必求众贤,以共治国。贤者能为义,则尚贤亦是义。贤愈众,而为义者愈多,则能尚众贤,即为大义。尚众贤,而至于天下之远近亲疏,农与工贾贱人中之贤者,莫不有其所以得举之道,至“无义不官,无义不贵,无义不富。”此为政之大义,即墨子言“义之大”之第三端也。

    墨子言尚贤,而以贤者居上位,更言尚同,以教其负一同天下之义之任,而后天下之人之不同之义,乃皆得集中于在上位之贤者之所谓义,而正之;以归于在上位与在下位者之一同其所知之义,而同其是非。依此尚同之教,天下之人又皆咸当告其所见之善不善者,于此上位之贤者,以使此贤者得据以施其赏罚,使义者得赏,不义者得罚;而天下之人,乃皆不特得一同其所知之义,亦一同其所行之义,以使天下之万民、与为政者之义,即莫不趋向于一同。此墨子言“义之大”之第四端也。

    兼爱交利尚贤尚同,乃人之爱利之遍及天下,更使选举遍及于天下之贤者,以一同天下之义之道。此皆仁人君子所以待天下人之大仁大义也。仁义遍及天下,则正如天之爱利之遍及万物万民。故仁人君子必法天。尚同之极,即上同于天。天之爱利之遍及于万物万民,天之所以为天之大义也。法天之此大义,即人之大义也。然墨子不只特信天为义,亦信鬼神之为义。则人之行义,不特行天之义,亦行鬼神之义。天与鬼神,在墨子固皆真实存在,皆恒知义而行义,亦恒欲人之行义,而不欲人之行不义者也。人之欲他人之行义者,于他人行义者必赏之,于他人之行不义者必罚之;则天与鬼神于人之行义或不义者,亦必有赏罚也。赏罚,亦天与鬼神之照临天下之大义也。则人欲得天与鬼神赏,而避其罚,固当力为义,而不为不义;亦如人民之欲得贤君之赏,而避其罚,皆当力为义,以避不义也。贤君欲义,则人民能为义,以为贤君之所欲;故贤君亦为人民所欲之赏以报之。天与鬼神欲义,则人能为天与鬼神所欲之义;天与鬼神,亦为人所欲之赏以报之。此皆同为一“往来施报”之大义也。然此非特尊天与鬼神之义之说,亦如墨子言君上之义,亦无特尊君上之说也。天与鬼神固欲义;人为义,则人使天得足其所欲。此即人与天鬼间之交利也。故人为义者,不只是为人之爱人利人之行,亦人之敬天而利天,敬鬼神而利鬼神之事。凡此兼爱非攻以及节用、节葬、非乐、尚贤、尚同等,对人表现其爱利之事,皆人之敬天与鬼神之行,而为人之利天与利鬼神之行也。故人为义行,而人与鬼神及天,莫不受利。此墨子之所以恒言“下利人”“中利鬼”“上利天”也。此亦如人民之为贤君所欲之义者,亦所以表见其爱君忠君,而亦所以利君也。由此言之,人为义而天与鬼神受其利,天与鬼神乃赏人以福,以为人之利,则天鬼神与人间,亦有兼相爱、交相利之事也。此亦犹人民之为义,而贤君得其所欲于人民者,乃更赏之,即人民与贤君之兼相爱、交相利之事也。墨子言兼相爱、交相利之义道,初见于人与人间,次见于人民与君上之间,而终则见于天下之人与天及鬼神之间。义道及于与天及鬼神之间,而义道充塞于宇宙,此墨子言“义之大”之第五端也。

    义道大矣,然世间有能限制人之为义者乎?有限制人之为义,以使天下之乱不得治,危不得安者之命运乎?有不待人之为义,而乱自成为治,危自成为安之命运乎?曰无。无命,故人为义,则危莫不可安,乱莫不可治;人不为义,则安亦未尝不可化为危,治亦莫不可乱于乱。于是天下之治乱安危,即全系在人之为义与否;而人之一切吉凶祸福富贵贫贱之事,亦莫不可由人之为义与否而变。人之为义与否,而天与鬼神,亦变其赏罚。则天之赏罚,非命定之赏罚,乃由人之为义与不为义之所定之赏罚也。人为义而天与鬼神之赏罚定,此外天对人别无所命定,则义诚为天下之至贵,为天下之大器。此墨子言“义之大”之第六端也。

    能明上述六端之义之大,则于墨子之义道之旨,庶几乎皆会之而无遗,然后可称为明于墨学之大,而不只明于墨学之细也。以此六端之义之大,以观古之论墨学者,则孟子庄子之谓墨子重兼爱与非斗,荀子之谓墨子有见于齐,与“由用谓之道”,皆可谓能知墨学之第一二端之义之大。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言墨家强本节用,则只及于第二端之节用。班固汉志论墨学以明鬼为主,而有尚贤尚同之说,此乃只知上述第五端之旨为本,而及于第三四端之旨。然谓尚贤尚同只由明鬼而出,明为不赅不备之说。尚同尚贤,固可直接由兼爱贵义,而尊兼士兼君之义而出,亦可由法天志而出也。至于今世人之谓墨学重功利者,则本于墨子之言仁义必及于爱利,言志必及于功,又重政治上之赏罚与天及鬼神之赏罚而说。然墨子言仁义,固必及于功利,亦未尝不以仁义为本。其言君上之仁义,天与鬼神之兼爱而知义,必表现为对人之赏罚,亦仍是以仁义或义为本也。此犹未识第一端之大旨也。至近人之见及墨子有天为义,天为知,天能知义行义,并教人法天之说,遂谓墨学之诸端皆由天志而引出,而以墨子之学同西方宗教之论,则皆不知墨子之言天与鬼神及人三者并列,而各为其义之旨,与义道纵贯于天、鬼神、人三者之旨,亦不知天及鬼神对人,仍依一对等之义道为赏罚之旨。此于墨子之第五端,亦犹未识其全也。至于近人之由墨子言尚同尚贤,又喜言王公大人,其尚同即上同,贤者亦居上位之贤者,而疑其为统治阶级说话者;与人之见墨子之谓农与工贾及贱人之贤者,皆可为官而富贵,而谓墨子乃代表平民阶级说话者;此皆同是以阶级之观念,横裂墨子尚贤尚同之全旨,于墨子之第三四端之旨,皆未能识也。凡此等等,皆于墨子所言之六端之义之大,徒举一端,或数端之一部分为说。通此六者,以见其义之大,非上列诸说之所及。此诸说皆于墨学,“明于细而不明于大”也。观墨子之诸篇,反复言当世之君于“明于细不明于大”,公孟篇言“夫义,天下之大器也”,则明于大固非易事。明墨于之所言之义之大,亦非易事。吾于墨子,亦尝徘徊于上列诸说数十年,而未能见及此“义之大”之义,足以贯通于其学之全。今乃自谓差见得。此墨子之言义道,亦实可称为“通贯于爱与利之间,人与我间,一切人间,在下人民与在上之为政者之贤者之间,贤者之义与人民之义间,生人与死人之为鬼神者及天志之间”之一 “不受其外之任何命运之限制”之一 “绝对普遍而客观之义道”。其说之原,又正当说亦由孔子所重之仁道,外转而出。然既转出之后,而墨子或忘所自转出之本;则其普遍而客观之义道,即可成一外在于人之仁心,而只存于客观之天下之义道,是即成义外论矣。墨子公孟篇言,“告子言义而行甚恶”,墨子尝叹其行,而仍称其言。此告子盖墨子之后辈或学生,考其年可为孟子所及见,其言义又与孟子书中告子之思想相合,当即孟子书中之告子。孙诒让墨子闲诂谓别是一告子,而未言其所据。然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已疑其或是一告子。清末陈沣东塾读书记卷十二,亦论其为一告子。唯陈又以之证赵岐之言告子兼治儒墨之学,则亦无据。吾意孟子书中之告子,当即传墨子言客观天下之义道之学,而明主义外者。然孟子又非告子之义外,而主仁义皆出于内在之心性,以承孔子之学。则由孔子之重心之不违仁,至墨子之重义道之立于客观之天下,告子之言义外,再至孟子之以仁义皆出于内在之心性,正见中国古代学术之大开大合。墨子能开此“义”之含义,至于如此之大,诚庄子所谓“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岂非豪杰之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