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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庄子之复心言性、荀子之对心言性与中庸之即性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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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心知、机心、成心之祸患

    先秦诸子中,道家之老子书中虽有关连于人性之思想,而未尝环绕于性之一名而论之。盖老子之论道,重在视道为客观普遍者,亦如墨子之言天志兼爱等,皆重其为一客观普遍之原则。老子与墨子,皆客观意识强而主观意识弱之人。人之情性则属于人生之主体,故二人皆初不直接论性。先秦道家中庄子之主观意识强于老子,而对人生之感情,亦远较老子为深厚。庄子内篇中之论道,实皆人生之道。其论此人生之道,皆恒直就人当如何达逍遥无待之境,丧我物化之境,以有其养生达生之事,全其安命致命之德,以及成为真人、至人、大宗师,足以应帝王之道术为说。唯又恒连之于人之天君、灵府、灵台之常心以为论;而罕直就其与“人性”之关系以为论。然在庄子外杂篇,则时言及于性。或言“壹其性”(达生)、“体性”(天地),或言“反其性情”(缮性)、“若性之自为”(天地)、“不失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骈拇)、“性情不离”(马蹄)、“安其性命之情”(在宥,天道)、“长乎性”(达生);而以“侈于性”、“塞性”、“削其性”、“失其性命之情”、“决性命之情”、“伤性”、“损性”(皆见骈拇)、“淫其性”、“不安其性命之情”、“性命烂漫”(在宥)、“失性”(天地、缮性)、“乱人之性”(天道)、“性飞扬”、“离其性”、“灭其情”、“擢吾性”(则阳)为大戒。其旨盖归于:“性不可易”。(天运)亦可统其旨于“复性命之情”之一语。 [1] 顾其及性之言,唯散见各篇,而不成统类,亦偶自相出入。然细察之,亦大体可互通,合以见此道家型之人性论,实亦为一独特之形态,而与上述之告子之言性,有可得比较而论,以见其特色者也。

    庄子外篇之言性,而对性或作类似定义之言,并表见一重性之思想者,可先行引下列数段文,再试为之释。

    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则阳篇:“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庚桑楚:“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富、贵、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

    达生篇:“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孔子从而问焉,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从水之道,而不可私焉。……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缮性篇:“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氵鸟 〖〗木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

    达生篇:“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性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

    “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

    骈拇篇:“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上第一段以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语句正类似诗经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孟子既引此言,以证人性善,则庄子之言性,似宜与孟子不相远。然庄子以“去性从心”,为“德之下衰”,则明与孟子即心言性之旨不同。庄子以“性者、生之质也”,其语又类告子生之谓性之说。然告子未尝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即所以反德而合道。告子言“生之谓性”,又言“食色、性也”。食色之性在求自继其生,亦自养其形,以生出有形之子孙。庄子则言养形与养生之分,以知“物之造乎不形,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为壹其性、养其气、而合其德之事。此又与告子之言生之谓性,未尝分别养形养生,亦未尝及乎不形之境者,大异其趣。则庄子之言性,乃于孟子告子之外,固别为一形态。吾人今于其所谓性之名之所实指者为何,则当深察。

    循告子所谓“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言,则人之一切自然生命,求自继其生而有之一切活动,如饥餐渴饮,耳闻目见皆是性。孟子之言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性也,亦是顺此义而说。唯孟子以此乃小体,而统之者乃大体之心,故即心言性,而不即此自然生命之欲以言性耳。然观庄子之言性,则彼于马蹄篇固亦谓“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而承认此人之自然生命之衣食之欲为性。然其不以“属其性于五色五声”为然,谓不闻彼而自闻,不见彼而自见,乃可以复其性命之情,以自适而自得,则又似不任顺人所自然发出之耳目五官之欲。然庄子外篇之言,又数及于“自然”之名,而魏晋人之释老庄者,尤重其“自然”之义,其故何也?

    吾人今欲解上文之疑窦,首须了解一般所谓任顺吾人所自然发出之耳目等五官之欲,恒归于放纵,其中实亦有一不自然者、或非自然者,夹杂乎其中。此不自然或非自然者,即原于庄子所谓可与性相违之心知。缘此心知,而有庄子所贬之“故智”、“机心”、“贼心”、“心厉”;而庄子乃有“心斋”、“刳心”、“洒心”、“解心”、“斋戒疏瀹而心”,而主“外于心知”,谓“师心者不足以及化”之论。此如吾于孟墨庄荀言心申义中所说。当知庄子所谓心知,非孟子之所谓心知,而别为一种心知。孟子所谓心知,乃德性之心知,道德上之是是非非之心知。庄子所视为可与性相违之心知,则初为一认识上向外寻求逐取,而思虑预谋之心知。在此心知中,人知此可致彼,是为故智;欲利用此为手段,以得彼,是为机心。故庄子以用机械取水,为机事而引起机心者。至于人之顺过去之所习,期必未来如今日之所料,是为成心。人生之无穷祸患之原,则正在此种种故智、机心、成心,与人之自然生命之情欲之相结合;乃有其种种非自然而不自然之情识意念之火驰而不反,以成心厉、贼心,而导致人之灵台之心于死亡,人乃失其自然之性命之情矣。

    所谓向外寻求遂取,思虑预谋之心知,即一由当前直接所感所遇、或既欲之而既得之物,更凭之以预谋、并求获得另一其他之物,以至可连类而及于无穷之心知。由此心知与情欲之相结合,人乃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炙,闻见声色而既知其美,即欲穷天下声色之娱,而尽得之。一朝饥既得食,寒既得衣而乐之,即一生劳心焦思于衣食是谋。“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则阳),其原皆出自此心知。此即正为人之丧德之原,而人生之无穷祸患之所由起者矣。

    如更详说此心知所以为人生无穷之祸患之原,此即在:吾人依此心知,而欲凭当前所已见已得者为条件,而另求有所得时,其意欲由此致彼,连类所及,即原有无穷之可能呈于前。此时,人之心知即随此“无穷之可能”而浮起,以成一偾骄之心,亦夹带吾人之生命,若向此“无穷之可能”而膨胀。如常人忽得意外之财,尚未加使用时,其心中念及此货财之种种运用之可能,即顿可使其人之心浮起、偾骄而膨胀,是一显例。然实则此时人之生命之中心,乃已成为空虚无实者。此时之心知,若再自敛抑,而观此“无穷之可能”,又将感其“无一之能必”。因凡此非已现实者,皆亦有“不现实之可能”,即不可必也。如吾人今日积财千万,亦不能必明日之不以喉管破裂而饿死是也。凡欲期必彼未来而未现实之事,化为现实,必待其他种种条件之补足。吾欲补足此种种条件,又更有另外之其他条件;此另外之其他条件,是否为我今有力以补足者,仍终不可必。终不可必,而昔愿已化为成心,人乃必欲必之;人生乃永在向外寻求之中,而人之祸患忧虑,亦终无已。此即庄子之所以叹“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久忧不死,何其苦也”。世人不知其苦,则人生之芒,人生之大惑大愚,而终身不解不灵者也。

    魏晋之际,嵇康尝作答难养生论,本庄子之旨而言曰:“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感,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人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其所谓性动,乃纯属于自然。其所谓智用,即上所谓化为机心成心之心知。此心知之恒先识而后求感,故勌而不已。此即似自然而实非自然,使人永在向外寻求之中,而忧虑无已者也。

    至此心知之化为成心机心等,所以兼为人之丧德之源者,则不只由于人之依成心,以为自己之未来作种种预谋者,必于当前所接之他人,唯知加以利用,而不知敬爱;兼由人之成心机心,与人之自动表现之道德心情相结合,亦可能化此道德心情之表现本身,成为吾人凭之以达其他预谋之手段;并可使人对其未来道德心情之呈现,亦有一预求与期必,而亦有一成心;由此而使人以后之道德生活,成为一单纯之“还愿”,以合于此预求与期必之成心。此即为人之道德生活纯形式化、而外在化之一大危机。如吾人今有信于友之道德心情之表现,此为一当下现成之事。然吾人之心知,对此一事,既加以自觉之后,人亦可念此我之信于友,将为吾友及他人所称美,而吾将缘是得名而得利。此中一念欲凭此当前已表现之心情,以另有所得,即为一机心。人有一念如此,则天旋地转,而德行尽丧矣。又如吾人念我当前有信于友之心情之表现,我即自预求我以后亦必能如是,我将永无不信于友之事;于是我与友约于桥下相会,而桥水骤涨,亦将如尾生之守桥而不去。此中吾人之所以必守信,即唯是欲求自合于昔日我之所先期必于我之成心。于是此一守信,即实非真道德,而唯是使自己之行为,合于此成心所预先定立之一守信之形式者。此形式,乃外在于我当时之实感中之所当为,而预先定立者;则我之必求自合于此形式之道德,即一外在化之道德。凡人之预定一忠孝仁义之道德标准,并无忠孝仁义之实感,而为忠孝仁义之行,以合古人所传或世俗所定之标准者,亦同为此外在化之道德,而实非真道德者。此一外在化之道德,亦皆无不原自人之先有一思虑预谋,而自期必其未来之如何之成心。吾人尚在当前之情境中,即预谋我在一切未来之情境,其道德心情皆如在今日之所期必,此即无异以今日之我,斩断我之未来之道德心情之当机的创发性。此即一不道德之念,使吾之未来之道德生活归于僵化者。凡世之定忠孝仁爱之道德标准,强人以必行,而不能开导人之自发的相应心情者,亦将使人之道德生活,归于僵化,而礼教杀人,亦实有之。此即庄子之所以既反对人之向外驰求声色名利,而不知返,以身殉之者,亦反对人之殉外在化之仁义之名之故也。

    二 复性命之情之生活意义

    由此再回到庄子本文,则于庄子所谓去性而从于心,为德之下衰之义,即不应难解。庄子所谓丧失其性之本义,即不外言人之心知冒过其当下之所遇、所表现,而欲凭借之以有所预谋,并生一机心,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之谓。此预谋而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一方固出自期未来之定如今所期之成心,此成心即欲封闭未来世界其他一切可能,以归于我所预谋之唯一可能者。此即一其杀若秋冬之心之杀机。在另一方,则人于此又未尝不知此未来之实不可必。知实不可必,又必欲必之,则人欲趣欲舍,“趣舍滑心,使性飞扬”(天地篇)之机心,乃起伏顿挫,而吾人之心,乃忧虑不已,亦摇荡无已。此中,不仅人求名求利之事,足致此心之忧虑摇荡无已。即本此预谋之心,以为仁义,救天下国家,亦将同不免于此忧虑摇荡之无已。故庄子骈拇篇曰:“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吾人若会得孟子即恻隐羞恶言仁义之旨,则仁义实是人情。彼仁人君子有终身之忧,而忧以天下,亦出自其之仁义之情,而此忧亦不容非议。然此仁人君子之忧以天下,必亦乐以天下。乐以天下者,乐此忧之出自性情而不容已,乃自知其当忧,亦自安于其忧者也。终身有天下之忧,而必自尽其力,以为其今日之所当为,为其今日之所能为,而又实无必得之念,则此忧盖亦非庄子之所能非议。然人在道德生活中,亦实有出自预谋思虑,而求必得此仁义之忧虑。是则依宋明儒学之发挥,亦只能说是一私欲。此则正为庄子之所讥者。此忧虑虽在求必得仁义,与小人之忧虑在求必得利,士之忧虑在求必得名者不同,然其为向外驰求,“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徐无鬼),欲以无有为有,使人心摇荡,亦使“性之动”,徒从心知而外徇外驰,而其所“为”皆“伪”,以失其当下之性命之情,则一也。

    今吾人更当问:庄子所谓复其性命之情者,其生活状态毕竟如何。是否上文所谓“若愚若昏”、“不闻彼而自闻”、“不见彼而自见”,即真为一“塞耳杜目”更无容动色理气意,恶欲喜怒哀乐,去就取与知能之一切表现,而只宅心于“不形”、“无端”、“游心万物之始终”之无万物处,即为“玄德”、“大顺”、“性修反德”而“复其初”、“同于初”,而“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乎?或者人必返于马蹄篇所谓上古“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同乎无知……同乎无欲”之“素朴”,“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之原始生活,乃为复性命之情乎?若果如前者,则复性命之情者,实应归于一耳无闻、目无见、而一无所为,只念念在混沌之真,而与之终身不离者然后可。此则与庄子言无为而又言无不为之言,明相矛盾。若果为后者,则唯在上古至德之世之民,乃可言不失其性。今与昔既异世,今人将永无复其性命之情之望矣。则庄子所说为真人至人者,如鲁之兀者王骀之类,何以亦见于春秋战国之世?故吾人对庄子所言,必须谋一善解。盖庄子所谓若愚若昏,必非实愚实昏。其所谓不闻彼不见彼,应非耳目无闻无见,此言之关键,应在“彼”之一字。人固不免有见有闻,然人尽可见所见、闻所闻,而不以所见所闻为彼。所见所闻者,若皆在当下,即为此而非彼;则人之见所见闻所闻,即自见自闻矣。此中唯在人缘此所见所闻,而另有所思虑预谋寻求者,方得为彼。故见此一色而求尽诸色之相,则诸色成彼;而此一色为诸色之一,乃亦成彼;闻一声而求极诸声之相,则诸声成彼;而此一声为诸声之一,乃亦成彼。人若唯此声色等之求,是谓属其性于五色五声,而时在往求见彼闻彼之中。人之此心知,一往求见其非所见,闻其非所闻,不求见其所见,闻其所闻;而其心乃行尽如驰,是谓不能自适其适,自得其得,人乃失其性命之情矣。则所谓自闻自见,亦非谓一无所闻一无所见;而只是:自求闻其所方闻,自见其所方见之谓;即只是:有所闻,则自闻此所闻,有所见,自见其所见;而使此心知不外驰,乃循耳目之所及以内通,以神直与所见所闻相遇之谓也。此即其徐无鬼篇所谓“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之本旨。若必就文字表面解释,则目焉能视目?耳焉能听耳?目视目,耳听耳,心复心者,收此视此听此心,更不外驰,以止于所视所闻所思而已矣。吾人若能知此义,则知庄子所谓“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而“无为”,固不必归于实无容动色理气意,无恶欲喜怒哀乐,无去就取与知能;唯当只是使此等等不荡于胸中之意而已。欲此等等不荡于胸中,盖非必全绝去此等等而去之;固可唯是:当人有此等等之任一表现时,不更有一自外来之自知,以自生一矜持。人乃不更执此表现,而别有希求,而必之于未来;则其依时而发者,虽喜怒哀乐、去就取与不同,而各居其时,各当其位,即可不致相摇相荡,而相碍相销,而皆可自适其适,自得其得矣。故无为亦能无不为也。

    循吾人上文之解释,则庄子所谓复其性命之情之实义,即不外化除一切向外驰求之心知,或收回此心知,以内在于人生当下所遇所感之中之谓。是之谓知与恬交相养。人有所感而生情,人一时只感此所感而非他,是为命。人之所以能感所感而生情者,即吾人之生命之性。合性与命,为一性命之情。性命之情之所在,即吾人之生命之当下自得自适之所在,亦即生命之恬愉之所在。人心知不外驰而止于是,是谓以心复心,以复性命之情。此中人之有心知之外驰者,与无之者之不同,唯在人之有此心知之外驰,则人在其直接所见所闻之外,另加了一分意思。如凡在人之自发而不容已之活动之外,凭空外加一自知,以成一自我之矜持的意思,便可使性飞扬。则阳篇初言“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归于言:不论人之知不知、闻不闻,此人之美之可喜可好,圣人之爱人之为其所安,终无已,是为性。此其义尤深切。盖意谓唯人之喜美、好美、爱人之事,其自发而自不容已者,方为性也。此自发而不容已者之可喜、可好、可安,人皆可直感,而不待乎另加之一“知”。此“知”,乃由“鉴”与“他人之告”而外至,初非自然有,亦非必须有者也。人多有此一知,则恒化为一矜持。此矜持乃飞扬冒起于性之自然表现之上者。冒于性之自然表现,则冒于德,而冒于天下之物之上。此冒起,亦将对他物成一滞碍,使他物失其性,亦同时为自己之失其性,终为己之自发而无已之性之滞碍矣。故缮性篇言“德则不冒”。此冒字旧注,皆作冒于物解。实则必兼冒于己、冒于性,然后冒于物。此义思之自知。原人之感所感而生情也,其中亦原自有一心知,此乃不冒出所感之物之上,以外溢外求;而恒随所感之变化无方,以与之俱运,无不周尽,而绸缪相依,以为一体者。故出自此心知之行,唯如此如此然,而“更不知其所以然”,如孔子所见游水者之长于水则安于水,即以与之俱化,更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方为复性命之情者之所以遇物。此亦即庄子养生篇,所谓以神遇物之事也。盖人之能以神遇物,此神乃依人之感其所感而生,则亦即此人之能感之性之表现。唯人有此“神”之表现,能随所感,而应之以“序”以“则”,方见人之性。此性之名,即以序以则而表现之神,就其为形体之所保而言者也。故曰“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有序有则即有仪也。人有性而能感所感,以相续感所感,而有生。故性为生之质,而生亦可说为性之文。文者其表现,质者其内容。此尚不必有后人所谓质由气成之义,更不必有西方之所谓质,纯为一质料之义者也。

    此上所述庄子言性之义,如与孟子告子之言对较而论,吾人所特当注意者,是此性之概念与神之概念之结合。神在传统思想与墨子中,乃指鬼神。鬼神非人知之所及。孟子言神,乃以之指圣而不可知之境界,唯君子能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此化与神,皆非可以说常人之心者。庄子之单言神,则指人不思虑、不预谋,能随感而应,变化无方,以与物直接相遇之人心之功能,初不只属于圣人与神人,而亦人所共有者。人当思虑预谋之心知既盛,其能随感而应,变化无方,以与物直接相遇之神,乃隐而不见。故必外于此心知,而无思无虑,“不以心稽”————亦即不以思虑中之概念名言,期必所感所遇者之何所似;然后人之神能随物之变化无方,而运行不滞,无阻无隐,以充周于天地万物之变化之流中,以无乎不在,“周尽一体”;然后所感所遇之天地万物,乃亦一无所隐遁,以为此“超一般之心知,直自灵台灵府之流出而不竭之光明”之所照。以神明言此灵台灵府之心,尤庄子之所擅长。神与明之异,唯在“神”乃自其为心所直发而说,“明”则要在自其能照物而说,故明亦在神中。神明亦实不外直指人能与变化无方之物相遇,而不以思虑预谋之概念名言,加以间隔之一高级之心知,兼为性之表现,于其所遇之物之变化之中————即表现于命之流行中————之一“其情无阻”之情也。

    三 心之思虑所成之礼义文理与性之对较关系,及性恶之义

    荀子言性恶,似对孟子而发;然荀子中心之思想,则在言心而不在言性。其所谓心与孟子不同,尊心则与孟子同。孟荀之异,在孟子即心言性,而荀子分心与性为二,乃与庄子之别一般之心知于性有相类处。然庄子外篇,以去性而从心,为世之衰,乃尊性而抑心,又与荀子为对反。荀子以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与告子言生之谓性,庄子言性者生之质也,又相似。唯庄子言复性以养德,则性应为善;荀子则言化性而成德,性乃为恶;告子则以人性初无善无恶,而亦可约范之以成仁义之善,如约范杞柳,可以为杯棬。此三家言性又异。今论荀子之言性,则待吾人更知荀子之性所指者为何,然后能知其特见所在,与其言之所以立,并使其言与他家之言,似相矛盾者,皆各得其所,而安于其位也。

    荀子之论性恶,见其性恶篇,而其论性及与性直接相关之名之义,则见于其正名篇。

    其言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

    其性恶篇又曰:“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

    此可见荀子之言性,乃分出此心之虑积能习,一切待学待事而成者,而属之于人伪;而唯以天之就之不可学不可事,而自然者,方属之于天性。然此一分别中,固未涵性必恶之义也。

    荀子天论又曰:“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此中之言天情天官天君,皆未言其为恶。又据上段所引,荀子以目明耳聪,为不可学不可事,而原于天者,皆属之天性。此目明耳听,荀子亦未尝径以为恶。是见由天所就之性初无恶之义,如耳聪目明之自身,即不可说为恶者。然则荀子之所以又明言性恶者,何也?

    吾今之意,以为荀子所以言性之恶,乃实唯由与人之伪相对较,或与人之虑积能习,勉于礼义之事相对较,而后反照出的。故离此性伪二者所结成之对较反照关系,而单言性,亦即无性恶之可说。如上文所引之言是也。

    此中性伪所结成之对较反照关系,实即在人之虑积能习所依之礼义文理之理想,与此理想所欲转化之现实间之一对较反照关系。唯人愈有理想,乃愈欲转化现实,愈见现实之惰性之强,而若愈与理想成对较相对反;人遂愈本其理想,以判断此未转化之现实,为不合理想中之善,为不善而恶者。故荀子之性恶论,不能离其道德文化上之理想主义而了解。今若只视荀子为自客观经验中见种种人性恶之事实,乃归纳出此性恶之结论,或先有见于天性之恶,然后提倡人伪以化性,皆一间未达之言,而尚未深契于荀子言性恶之旨者也。此下即将略析荀子性恶篇言性恶之理由,以证荀子之言性之恶,皆对较荀子之理想,所反照出者。

    荀子性恶篇之第一段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荀子于上文明指出:彼乃自人之礼义与性之对较对反关系而观,以言性恶者。性之所以为恶,乃由人之生而有好利之性等,则必使礼义辞让亡之故;故人欲归于文理辞让,必化性而后可。此即一礼义文理与性间之“顺此则违彼,顺彼则违此”互相对较对反之关系也。故礼义文理善,则性必不善而为恶。礼义文理为理想,性则为其所转化之现实;唯因理想之善,方见现实之恶。此非孤立此性,而言其为恶,乃就人之顺性,必使礼义文理不存,方谓性为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二段,则自人必待师法得礼义然后治,以成君子,否则纵情性、安恣睢而违礼义,成小人而说。人成小人则不得成君子,成君子则必不可为小人。由君子之善,方见小人之不善,此亦为一对较对反之关系,故不苟篇曰:“君子,小人之反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在纵性情:纵性情而人不得为君子,以有君子之善。故曰性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三、四段,为驳孟子之说,言其不能知性伪之名之分;并谓人之所学所事,皆意在反乎性而悖乎情,亦唯反性悖情乃成其善。故曰“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性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

    此饥而欲饱,劳而欲休,克就其自身而观,并无恶义甚明。其恶亦唯由人若顺之,则与辞让结成一对较对反之关系,顺之而辞让亡,方见性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五段,答覆性既恶,则礼义自何而生之疑难。荀子之意,是礼义出自圣人之积思虑、习伪故,以异于众,而圣人之性则未尝不同于众。此为释难之言。依荀子所谓“凡生于思虑伪故者,皆非出于性”之定义,则出于圣人之思虑伪故者,自不得言出于性也。故此段文实无多理趣。

    荀子性恶篇之第六段,是直就人之欲为善以证性恶,其言曰“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强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

    此段文最有理趣,而问题最大。然荀子之言性恶,唯在性与礼义之对较关系中言之意,亦最显。人之欲为善,正孟子所持之以言性善者。如由人之能欲义甚于生,即孟子之所以证性善也。今荀子乃谓人欲善,即反证人初之无善。然此无善是否即为恶,则大有问题。克就无善而言,固未必为恶也,如无“数”之不必即为一负数也;又如人中无特贵者,非人皆为贱者也。至于无善而“欲善”之欲,则无论依孟子之言,与常识之论,皆不能不说是“善”也。今荀子乃缘此人之欲善,以言性恶,正见其唯在“人所欲之善”与“其现实上之尚无此善”,二者互相对较对反之关系中,以所欲之善为标准,方反照出其尚未有善之现实生命状态之为恶;正如人唯因有贵者在其意念中,而为其所慕,乃自知其为贱者是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七段,大意归于谓假设天下“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此则明是自客观之天下中之“有由思虑伪故起之礼义”与“无此而人任其性必致天下于悖乱”之对较对反之关系,而言人性之为恶也。

    由上所述,可见荀子之论证人性之恶,乃皆从人性与人之礼义之善,所结成之对较对反之关系中、二者之此起彼伏、彼起此伏中看出的。荀子于此之特见,则在其能见人之欲礼义、行礼义、造礼义之积思虑习伪故之心,乃恒对较其所欲转化之现实生命状态以存在。此所欲转化者,对吾人之道德文化理想所在之礼义言,即为一负面者。故前者为善,后者即为不善而为恶。此非谓离此人之理想,人之天性之能自称为恶也。在此人已有此一道德文化理想之情形下,对此理想之实现,必待于人对于其现实生命之状态能有所转化之义,荀子之所认识者,实较孟子为深切。既欲转化之,即不以之为善,而当以之为恶;性恶之论,亦即在此义上,为不能不立者矣。

    人于此最易发生之对荀子言之一驳难,是吾人欲得礼义,虽必须转化吾人现实生命之状态,而化性,然此性可化,人可为圣贤为禹,又如何可言性之必恶?荀子礼论篇尝言“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而天下治”,又以“至备情文俱尽”言礼,皆只谓性情为材质,不能自美,固亦无性情必恶之说也。然依荀子性恶篇第八段之意,则以人虽可以为禹、或欲为禹,而非必能为————即所谓“可以而不可使”————如足可遍行天下,而未必实能遍行天下。此即谓只一单纯之可能,不同于实际上之必能。人今未实为禹,亦无由据实以断其必能。人今未实为禹,则人之为禹之可能、或堪为禹之材质,虽未必恶,然克就其实无禹之善,而观人之现实生命之状态,即未善而不善,便仍可谓其性之趋向在为不善,而乃为恶。人之欲为禹者,亦未必能实求自转化其现实生命之状态。人果必求转化之,即必意谓此状态为未合于善,而为不善、为恶;不得因其可能被转化而可为善,即不谓其性恶矣。

    四 心欲善,心中理、合道,与中理合道之“心之理”或“心之性”

    对荀子之言性恶,进一步之讨论,仍是就荀子所承认人有欲为善之理想一点上追问。今姑无论此欲为善之欲,是否能使人必得其所欲之善。今只问:此欲为善之欲,克就其自身而言,是否为善?如其为善?则岂能否认此欲之本身,其性之为善?此欲为善,即求转化恶。此求转化恶之虑积能习,又岂能不说是善?上言荀子固不肯谓此欲为善之欲之本身是善,依其用名之定义,一切求转化恶之虑积能习,乃原于心,属于心者不属于性,则此属于心之欲与虑积能习虽善,仍当言性恶。然吾人于此仍可再问:此欲为善与有思虑能习之心,其本身岂能无性之说?即心之本身岂能无性之说?纵“非心”之自然生命之欲等之性,不可说善,何不谓此心之性为善?荀子修身篇言:“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又曰:“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然必以自恶也。”人能自存其善而好之,自省其不善而恶之,此岂非见此心之性能好善恶恶以归于善,而有类于大学之言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以诚意之旨?荀子乐论篇尝用善心之名,其不苟篇又言“养心莫善于诚……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心之能守仁义,正如其能制礼义等,岂不皆可持以证心之性善?荀子固以圣王所垂之仁义礼乐,为客观的历史上之存在,然其荣辱篇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乃圣人之“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之大虑。仁义之德性之统、与诗书礼乐之人文之类,固皆内在于圣人“心之大虑中”。此心能为天下万世作此大虑,又岂可说其性非善?然荀子终未有孟子即心言性之善之义,而不主心善者,何也?

    荀子对上述之问题,固自承认人心能守仁义、知礼义,为天下万世作大虑,而世亦实有其心能如是之圣人君子;此即其所谓心之所可中理,而能知道守道行道之人也。然荀子仍将谓:心之所可者虽能中理,亦可不中理;人能知道之统类,亦可不知;人能守道行道,亦可弃之而不守不行。心固能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世固无有外力,使心必不中理合道者;然心不自使其中理,以欲为善而合道,心固亦可不中理合理,而不欲为善也。故解蔽篇首论及人心之种种蔽障,继论必解此蔽而后能有中理合道,以知道守道行道之心。人欲有知道守道行道之心,须先用力有所专以至于精一。然人心之能强忍以求精一者,或有挫其精者,则人心不免于危 [2] 。人心能知其危,以求进达于道心之微,即“养一”之微,故荀子以孟子能知人心之危,尚未达于养一之微。人必由此养一之微,至于“无为”“无疆”,其思“恭”而“乐”,如至人圣人之用心,能知统类之道而行道守道之境。此则略同中庸所谓“夫微之显”之境。是皆荀子解蔽篇之旨。然此中种种工夫之历程,谈何容易。凡此人心之“由可中理合道,至中理合道,更知危知微,求精求一”之治心养心之工夫历程中,如有一步未及,则善不全尽,而人心犹未善。况吾人今日之心,蔽障重重,尚未能自知其蔽障所在,亦未能真求中理合道者乎?故荀子终不言心之性善也。

    察此荀子之只言治心养心之工夫之历程,而终不言心之性善,即见其言心之异于孟子者,乃在其不似孟子之直下以人当下所表现之德性心为心,而即此心之情之向于善者,以见其性之善;乃由此心之不必然能得其所向,而不言其性之善。上文所论之庄子,其所以恒欲“外于心知”,亦先由感于此心知之思虑预谋,可导致人之向外驰求,以归于失性丧德而言。依庄子义,心亦不必皆与德性相连,人固有离于德性,与德性相悖之心,而不必皆为合道者。此亦正如荀子之言心,有可不中理合道者。荀子以心可不中理合理,故心可为不知危之凡人之心,亦可为学者之能知危之人心,而尚未及于道心之微者。庄子亦有偾骄之人心,与知道之灵台之心之分。是二家之言,虽不必相同;然其为能依心之状态,以对心作分别,而不混然说一心,则同。故荀子言人心道心之语,亦引自道经。然庄子以人心之偾骄,而欲外于此心知,以复性命之情;同时即摄此外求之心知,以内反,而以心复心,以显其灵台之心。荀子之学,则意在历人心之危,以达于道心之微,以进而如圣人之为天下万世作大虑,立仁义之统,成诗书礼乐之类,以全尽其善。然二家不直就吾人之心,由贤而圣以说其性为善之故,皆在有见于心之在现实上,实可有不善而未善,则一也。

    然吾人今欲曲尽此心性问题之理蕴,当更由荀子之言心性之所限者在何处,以凸显荀子之言之所及;便仍当本孟子之旨,对荀子之说,更作一评论。即吾人可说,荀子之此以人心为可中理合道,可不中理合道之说,乃由荀子无意中,立于自外观人心之立场,而后有之论。此乃吾人于原心篇论荀子处已提及,而未能多发挥者。此所谓自外观人心者,即非在自己道德修养之历程中,直接自内观此心之性之谓;而唯自居于道德修养历程之外,视他人与自己之心,为一客观所对,而就其与所对治之性情之恶之力量之大小关系等,而平观其可中理合道,亦可不中理合道之谓。若人在其正作道德修养之历程中,自观其心之求中理合道,则此心即为“求精求一,能识人心之危与道心之微,而求历此人心之危,而达道心之微,以求自同于圣人之用心”之心。荀子既言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则亦当自知其能知此危微之几之心,果是何心。此心实即一“求精、求一、求历此危,求达此微而显之”之心也。在人心之危中,固有败之而挫其精者;在道心之微中,人固亦可不达其微;而人之心即终有不中理合道之可能。然人之“能知此中之有危有微,知有不中理合道之可能”,而意在历此危、达此微,以求自同于至人圣人之用心”之心,则同时为“求”排去此心之“不中理合道之可能”之心。此心在其如此如此之“求”中,即为一只向于中理合道之心之呈现,而未尝向于其“相反之可能”者。因其即以“排去其相反之可能”为事也。此心既以“排去此之相反之可能”为事,便只能说其为一“定然必然的向道之心”。如道为善,则此向道之心,亦必定然必然为善者。此中如说此道乃心之所向,道善非心善;则吾人可答:此道善,则向道之“向”必善,而此向道之“向”,即发于心;则由此“向”之善,仍可转以此证“此能向道之心”之善也。

    然在荀子之思想中,则终未能进至此一步。其所以未能进至此一步,非因荀子不重道德修养之工夫,而是因荀子对其修养工夫之所以可能,尚缺乏一超越的反省。荀子固期在积善之全尽,而深知此事之艰难,故勉于自存自好其善,自省自恶其不善,以求有诚固之德。荀子又深有见于人心之可不中理合道,与其蔽障之多,及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历危而达微之不易;故必言解蔽、精一、种种治心养心工夫,以使此心得无往而不中理合道,并使人心有诚固之德;然后人心之合理,乃不为偶然,而成为常然;“心之不中理合道”,成为不可能,而心之合道乃成为必然而定然。然荀子终未能自反省:此求有诚固之德之心,求使此“心之不中理合道成为不可能”之心之自身,为何种之心?亦未试思:如此如此之心之性,是否为定然必然之善?若其思之,则荀子亦终将谓此心为定然必然之善也。对此心,荀子于其道德修养之工夫中,当自知其有之;则亦当依类而推,依理而推,以己度人,以谓人皆有之也。即人在实际上未有之,实际上人皆不善而未善,实际上之人心皆未能历人心之危,以达道心之微,仍当谓此“不善”之有可去之理,于人心之危,有历之以“进于安”之理;于道心之微,亦有达之以“更显其微”之理也。此理既在此人之心,亦即此心之性。依此理此性以关心,仍当说此心之性,乃定然必然为善也。此即可导致宋儒如程朱之以理为性,即心之理善,以言心之性之善之说,而为荀子之所未能及。荀子之所以未能及此,则由其于虽知理之重要,然只知理为心之所对,心之“所知”与“所中”;而不知:此“求知理中理”之本身,正为此“心之理”;此为心“所中”“所知”之理,亦为此心所有之“求知理、中理”之“心之理”之所摄,此“心之理”即“心之性”。荀子亦未知此心之有“求知理中理”之“心之理”、“心之性”,即此心之自求历其危,而达其微之理之性;此理此性,固必当为善者也。斯即荀子之不及程朱。程朱之论,盖亦正每为人之由荀子之论,再转进一步,以重引入孟子性善之论,所宜经之一论也。学者若因此而疑程朱之为荀学,则大悖矣。

    五 中庸之即诚言性,即明言心,与率性尽性

    中庸一书,初在礼记中,朱子尝列之为四书之一,并承汉儒及程子之言,谓为子思著,兼视为传授孔门心法者。其列中庸为四书之末,正是自其为大学论语孟子之义之汇归综结处而言;则中庸之成书,亦宜在孔孟之后。今观中庸之言性,更可见其为能释除庄荀之流对心之性之善之疑难,以重申孟子性善之旨,而以一真实之诚,为成己成物之性德,以通人之自然生命、天地万物之生命、与心知之明,以为一者。其成书,固宜亦在庄荀之后也。按中庸言诚之语,多同孟荀言诚之义。然孟荀皆未尝以一诚,统人之一切德行而论之。中庸则明谓三达德之智、仁、勇,五达道之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与为天下之九经之尊贤、敬大臣、柔远人等,以及人之为学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工夫,一切天人之道,皆以一诚为本,而后能贯彻始终,以有其成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则孟荀所未言。人能思及并论及诚之重要,而专以之立教,盖亦必由人既知从事种种德行之修养之后,同时见及其中恒不免于夹杂,而有非德行中所当有者间之,致其德行乃断而不续,既有而终归于无,方知此立诚之重要;并知诚与不诚,乃为一切德行之死生存亡之地,而不可不以之立教。故此立诚之教非圣贤之“始教”,而为其“终教”。按孔子之立教,唯多举仁孝为说。孟子立教,则多就人当下表现之不忍、羞恶之心上指点,以使人自知其仁义之不可胜用。此皆重在正面昭示人生之道。孟子之言思诚,谓不诚不能动人,亦唯是勉人之道德实践之语。至荀子言性之恶,并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人心可中理可不中理,可合道亦可不合道,而见守仁行义之不易,遂特重诚固之工夫。中庸之言不诚无物,则使人警惕之意益深;君子乃不能不时时常存敬畏,以“戒慎乎其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诚乃不只有工夫义,亦有为存在之物之本体义。此吾人于原心篇论中庸处,亦尝及之。中庸定达道为五、达德为三,天下之经为九,而皆统之于一诚。此种综述而贯通之论,亦固属终教之形态,而非始教之形态也。

    诚之所以能统一切德行者,由一切德行,无论如何相差别,然要必纯一无间杂而后成,亦要必继续不已而后成。此求纯一无间杂,求继续不已,即诚之之道。人而能诚,即为有诚之之德者。此道此德,为必当遍运于一切德行之成之道之德,亦此一切道之能行、德之能成之超越的保证与根据;而能涵摄一切道之行、德之成,以为其内容之一道一德,而可称之为一切道之道,一切德之德者也。

    诚之为德,在使一切德行中无间杂;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中,即包含有对彼为德行之间杂者之克制,而必求去除此间杂者之义。此间杂为反面之不德,则诚为面对彼为反面者,而“欲反此反面者以归于纯一之正”之道之德。诚之为德,在使一切德行继续不已,亦必然包涵对“德行之或不得相续不已”之戒慎恐惧。更哲学地言之,德行之不得相续不已,即德行之可由有而入无;而诚则为面对此“可无”,而欲无此“可无”,以成此德行之不已于有,而保有之之道之德。人之一般德性之自然的表现于行为,如孩提之童之爱亲敬长,及一切仁义之心之自然流露,尽可未尝遇有间杂之者,人亦初未尝虑其不能相续。然此中确可有间杂之者继之而出现之事。如自然生命之耳目之欲之起,“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之事,或持其仁义之心之表现以要名是也。有此闲杂,人之自然表现的德性行为,乃随时可断。此中便见人之德性行为,亦实尚未能自成其为德性行为。确切言之,即只见德行之始生,尚不见德行之完成。德行之由始生至完成,唯赖于诚之之工夫。此诚之之工夫之所以可能,则由吾人之有此一能自诚之德性或性德。此性德,又不仅只为人之德性之自然表现于行为之根据,亦为人之能自去其德性之间杂,而使此表现,能相续不已而完成之根据。吾人亦当说:唯此人之能自诚之性或性德,乃为吾人之真正之性。此真正之性,乃不只能表现为德行,使德行生发;亦为能去除间杂,使德行相续,而使德行为纯一不已之德行,而得完成者。亦唯因此性德,能去除间杂,使德行相续,而后可见其为绝对之真实、绝对之善;方可言人只须率此性,即是道,人欲成道成德,亦除率性以至于尽性以外,更无他事。故中庸首曰,率性之谓道,而终于言尽性也。

    以中庸之言率性之归在尽性,与孟庄荀之言相较,则孟子言尽心知性,存心养性,庄子言复性,荀子言化性,皆未尝言尽性。言尽心知性,是说人当由恻隐羞恶之心之呈现,而知此心之呈现,即有自向于扩充之性,而用勿忘勿助长之工夫以集义,即所以养气而养性。此义乃指合义之行事。合义之行事者,人之善心之表现。集义者,集此善心之表现,以使此心自向于扩充之性,亦日益表现。故尽心即所以知性,此中尽可无消极性的如何对付不善者之间杂之戒慎恐惧。庄子言复性,则意谓当人既徇其心知,而向外驰求,即离其性之本,足致人之忧患,以丧德失性;故必还引此心知,以返归于性之所直感直通之当下所遇,使知与恬交相养,乃为复性。在庄子心知与性,其义可不同;知与恬交相养,乃所以复性之工夫;然此工夫,毕竟由心出或由性出,则似皆可说。荀子言化性,而能化性者,为知道行道之心;养此心以诚,即所以化性。此中,心与性之相对,乃一能治与被治之相对;而于此心之能自诚之性之善,则荀子盖未能识。庄子之性有待于复,不能自尽;荀子之性为恶,更不当尽。二家乃无尽性之教。孟子言尽心知性,是尽此善心,即知此善性;别无因不善者之间杂,而未能尽之性。心既尽而性即知,亦无待乎更言尽性。孟子之尽心知性,全幅是一正面的直截工夫。其言强恕而行以求仁,固若为更经一转折,而以“恕”自己勉强以求仁之工夫。然此仍可说是不外:由人之更向上一步,反省其心之如何,而以己心忖度他人之心,直举此心加诸彼,而推之于彼之工夫。若然,则此亦是直依于心之能推之性,以言人当推心之直截工夫。人欲强恕而行,亦可由一直下对己心之反省,以知其性,以为其强恕之工夫之所据。是即亦可只言尽心,而不必更言尽性也。然中庸即人之能自诚之性以言性,则人虽已知求诚强恕,仍不同于其已尽此能自诚之性。故人即已有强恕之心,仍有诚不诚之问题在。此自诚之性,必须表现于时时之择善,而固执之,以去一切间杂之不善;而人于其求自尽其心之继续不已之无穷历程中,乃恒见有未能自尽而当尽者在,故必须言尽性。是见中庸之尽性,与孟子之尽心,正不必全同其旨。尽心可只须顺当下已呈现之德性心而扩充之,尽性则必须去除一切心中之间杂,以归于纯一而不已。故尽心犹可是始教,可不包括:如何去除一切不善者之间杂者之工夫,亦可不包括:自防其工夫之断,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等。尽性或具此尽性义之尽心,则必须包括此一切于其内,以使人之道德生活能成始而成终,而为终教者也。

    中庸之尽性之教,如必连心而说,即尽此能自诚之性以尽心之教。此性之尽,包涵人之去除不善、择善固执等于其内。故其善,即无不善之可能之必然定然的绝对善。对孟子之德性心,庄子荀子可谓外尚有向外驰求、使人丧德之心知不中理之心。在中庸能自诚之性之外,则更无不善之心、不善之性与之相对。因此性,即以去除一切不善者为其性也。(朱子语类六十四谓尽心乃知上说,是浑沦的;尽性自行上说,涵零碎工夫。其言与上文略异。然朱子亦有尽性为底细之究竟工夫之意也。)

    吾人识得此人之能自诚之性之存在,初可由吾人之守仁行义、改过迁善之一念之诚中识取。既识得之,而知其为一绝对善,乃可表现于无尽的人所自命自令于其自己,诸尽性之事中者;吾人即知此性乃一超越于其已有之一切表现之上之性;乃若自一无穷渊深隐微若不可见之泉源而流出,遂可说此泉源,为超越于现实人生之已有之一切事之上,之无声无臭之天,亦可说此性乃天所命于我,以见于我之自命者。故中庸谓此性为天命之性。至于就此性之表现言,则有二形态:其一形态为直承其为绝对之善,而自然表现为一切善德善行。此即吾人于原心篇下所谓直道的顺天德、性德之诚,以自然明善,其极为不思而中,不勉之得,至诚无息之圣境,是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至诚无息者,其生心动念,无不为此能自诚之性之直接表现,而“明著于外者。”中庸于此乃更不言心,言意念,而只言明。明即心知之光明,人至诚而无息,则其心知即只是一充内形外之光明,以表现此自诚之性,此外即更无心可说。是谓由诚而明。另一形态为人之未达至诚,而其性之表现,乃只能通过间杂之不善者,而更超化之,以去杂成纯,以由思而中、勉而得。此即吾人于原心篇,所谓由择乎正反两端,以反反而成正之工夫。人在此工夫中,乃以心知之光明开其先,而历曲折细密之修养历程,以至于诚。即所谓“自明诚,谓之教”,“致曲”以“有诚”也。以中庸观孟子,则孟子教人直接识取本心,当下反身而诚,而自见其乐莫大焉,即直下以契圣境教学者之自诚而明之语;荀子之重在由心之中理合道,以化性起伪,而自勉于诚心以守仁行义,则为由曲以有诚,由明而诚之教也。然荀子未能识其诚心守仁、守义所本之人性,为一至善之性;孟子即心言性,不自耳目之官之欲言性,则亦未尝言此心之性,能运于一切非心之耳目之欲,以及不中理之心之中,更历尽曲折,而超化之,以成其纯一无已之表现。中庸于此则能兼综此至诚无息、与曲能有诚之二义,而见其皆本于一天命之性;乃一面以直率此性为道,一面以思勉之工夫,修治此道,去其间杂不纯者,而恒自戒慎恐惧于人须臾之离于此道。此即中庸之张大孟子之义,而使人于此天命之性之善,更可无疑者也。

    六 尽己性、与尽人性、尽物性之涵义

    中庸之由人之能自诚以言性,亦即由人之能自成其德,而成己处言性。此成己,即成就吾人之真实之生命。中庸之言性,亦重在将吾人之生,与他人之生、万物之生等相关连而论。中庸未尝重心之一名,亦未尝如孟子之处处即心而言性。其言性之多关连于生与生之成而论,乃有类乎告子之即生言性,而又有迥然不同者在。此不同,即告子之即生言性,乃自人之个体之自然生命之生、与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等上言;而中庸之关连“生”与“成”以言性,则自此性之为一普遍的成己成物,通于天地之生,万物之道者而言。由此而中庸有尽己之性即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之说。此则远非告子之所能及者也。

    何以尽己之性即可尽人尽物之性?此性字如指己与人物之个体性与种类性说,则我之个体不同他人,又与其他万物为异类,此语又如何能说?孟子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盖亦只指知人之心之性而言,未尝明谓由此可知禽兽草木等万物之性也。依孟子之严人禽之别,亦绝不谓人与万物为同类,则人尽心知性,固不直涵尽物性之义也。今欲明中庸之此言,盖唯有待于吾人对中庸所谓能尽己之性而自诚,所成就之自己之真实生命之内容,有一切实之了解。须知所谓人能尽自己之性而自诚,不外人能诚仁、诚智、诚勇,以成其三达德,及行于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之五达道,而以九经等为天下国家之谓。此中仁始于力行,智始于好学,勇始于知耻。即知仁勇始于人之外有所知、所好、所耻,而后其德乃成。父子兄弟之伦理,依人己之交而有;九经之为天下国家,亦即自明善诚身,更通乎天下国家之事。此中,德为通达内外人己之德,道为通达内外人己之道,故曰达德达道。达道达德,原于性之自诚而成己。则此性亦自始为一求通达内外人己之一性德,其求成己即兼求成物,而于成物中成己,或成己中成物者。此性方为人之达德达道之所以可能之超越的根据。故曰:“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识得所谓尽自己之性而自诚,唯见于人之成达德、行达道,通达内外人己,以兼成己成物之一义;则知人之能自诚之性,即一既求成就自己,亦求成就其所感通之一切人物之性。人之求成就人物,依于其成就物之仁,而成仁即以成己。人有知他物之智,而具智于己,即所以成物。仁者,诚之见乎情之所感通,智者,诚之见乎知之明照;皆原于能自诚之性德。仁智俱运而相孚。仁在成己而诚在于物,心之知乃不驰于情所感通者之外,则此知不导致庄子所虑之丧德失性之祸。智在成物而知自明照,心之情乃不胶滞于所感通者之中,则此情亦不同于荀子所谓待化除矫厉而后善之性情。仁且智,而后心与性情不相离,不相裂,人乃有其真实存在之生命而自成其生,方能成人物之生。故言能尽其性,方能尽人物之性也。本仁智以自尽其性而自诚者,乃一纯亦不已而相续无穷之历程。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亦为一无穷之历程。尽而不穷,则此尽非穷尽之尽,乃往尽之尽。往尽而更无穷尽,是为尽而无尽之尽。故人物之无穷,圣人固亦终不能有一一皆完满成就之之一日。然此非圣人不能往尽彼人物之性之谓;唯是此圣人之尽己之性,尽人物之性之历程,原是一尽而无尽之历程之故,是正所以见圣人之圣德之无尽也。此有如天之化育万物之无疆而不已,非天之未尝化育未尝生物之谓;而是正赖此无疆而不已,以若时有所憾,乃见此天德之无尽之谓也。则吾人之学圣人,而求自具仁智之德,亦非必赖吾人能完满成就一切人物,而后吾乃可言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自尽其性;因尽原非穷尽之尽,唯是往尽之尽故也。由是而凡人能往尽其性之事,无非成己成物之事,亦无非位天地育万物之事。凡妻子好合、翕兄弟、顺父母等庸言庸行,其发乎中而形乎和者,皆无非成己成物,尽己之性而尽人之性,而致中和以位天地育万物之事也。在此任何当下之尽性之事中,人若只自其所表现之仁智之性上看,则此性之至小至微之表现,亦未尝不至大至显,至潜伏未尝不至昭彰。然后人在尽性之历程中,乃无往而不见此性德之无尽,而不待于外求,乃无所疑于人物之性,由我之自尽其性而尽矣。然人于此,若一念视他人他物为外于自己之客观所对,而思彼人物之无穷,其个性类性之无穷,再回顾自己以藐尔之躯,厕身于此无穷之人物世界中,以为其一;则将疑彼人性物性如何能由尽己性以得而尽;乃唯有观彼之无尽,还自阻其尽其性之工夫矣。此则亦正如由庄子所谓人之心知之明之外驰不返,方有此出位之思。是还赖人之收归此心知之明于当下之庸言庸行中,以自知此当下之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仁智,所本之性德,即当下为无穷而无尽者,方能知人之真能尽其性者,当下已在兼尽人物之性,而为位天地育万物之事。论语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朱子注中庸致中和,所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是也。人知此义,而更能使此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之仁智,相续无间,由博厚、而高明、而悠久,即可达于圣境之至诚无息,纯一不已,而可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

    中庸由率性修道,而言成己成物之尽性之教,乃尽己性,即尽人性,尽物性,以合内外为一率性修道之教。尽性自必待乎心知之明之合乎智,与感物之情之合乎仁。中庸未尝言心,亦不重论情,唯皆摄之于一率性、修道、尽性之教之中。故中庸之教,如归之一语,则“尽性”二言而尽;再约之为一言,则“诚”之一言而足。诚为内在之性之自诚,此自诚之表现于外为明,为发而皆中节之喜怒哀乐之情。诚之道具于天,为天德,其具于人,为人之性德。人尽其性德,即达乎天德而成圣。圣德之见于圣人之发育万物之圣道,亦同于天德之见于天之化育万物之天道。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是至诚之诚,乃即后儒之即本体而即工夫之境。学者之思而得,勉而中,是“诚之”之诚,乃后儒所谓由工夫以复本体之事。诚则无间杂而纯一不已,故能成始而成终,为物之终始。故有此诚之一言,而天德、性德、天道、圣人之道与学者之道皆备;随处立诚,而内外始终,无所不贯。是见此中庸之尽性立诚之教,为终教,亦为圆教。然吾人今若不能对较于上文所述庄子荀子对心性未能圆满之论,及由之引起之诸问题,亦不能见此只正面的尽性立诚之教,其弘扬孟学之功,及其为终教圆教之胜义所在也。故上文论之如此。

    * * *

    [1] 按庄子言反性复初、复命、复心,老子言观复,乃异于儒之重尽性成性者。然李翱以降至宋明儒,皆言复性,清儒谓为袭道家语,此不可为讳。朱子于孟子“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下注曰,“程子曰:性之反之,原来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者,性也;有意利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此乃以孟子“反之”即“复性”。然孟子实只言养性知性,未尝言复性。孟子尽心章言“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又言“反身而诚”,则反之即同于反身而尚未能诚,乃强恕而行之之谓。不必径以反性复性释之也。

    [2] 荀子之所谓危,当依王先谦集解所引王念孙注,乃兢业戒惧之意,为人之用精一之工夫时之所经历者,如登高临深而有危栗之心。非如宋儒所谓陷于人欲之危之谓也。